第6章我真不想搅合这事啊
五月初四中午,大理寺。
狄仁杰趁着众人吃饭,悄悄溜进了鬼禾房间。
毕竟鬼禾那日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一方面李元芳要多留心鬼禾,一方面狄仁杰自己也要多摸摸鬼禾底细。
狄仁杰本以为就一后勤女工,底细能有多难查?但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只查到她不是长安本地人,有个男的替他在五月初一来到大理寺找工作,当时正好后勤缺人,就把她弄进了后勤处。
不知道她从那来,不知道她认识谁,更不知道她的背景如何。
听她口音也像是这河洛一带人,狄仁杰一方面招呼户部找找有没有她户籍,一方面来到她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除了被褥这些普通东西外,狄仁杰注意到鬼禾有很多书:《老子》、《战国策》甚至还有《商君书》!大多很新,狄仁杰认出都是在长安书阁买的。只有一本历史小说是手抄的,对比鬼禾的《老子》笔记(这么高深的书需要笔记)后,狄仁杰确认整本书都是鬼禾自己手抄的,再随手翻翻,可以看出这本只是一个大系列中的一小本。
在这本书的封皮,狄仁杰发现了鬼禾题写的一首诗。
春女白眼倾城貌,春来嫁与玉郎欢。
春风也厌灰寒面,腹有万卷尽枉然。
狄仁杰愣了,他看来,她只是比较黑,手上的老茧、略壮的身躯以及麻利的手脚显示出她长期劳作的痕迹,她长相一般,也没有丑到惊天动地的地步。而且她很温顺能干,狄仁杰甚至对她有一些好感。
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很丑很不受人喜欢呢?
搜查结束,狄仁杰把一切放回原位,悄悄离开了鬼禾房间。
同一时间,朱雀街一酒肆中。
李元芳现在慌得一批。
他原以为“酒后吐真言”,鬼禾平时不爱说话,但只要喝醉了就能说出很多有用的东西来。现在他发现,他彻头彻尾地错了。
他把鬼禾拉到这个酒肆,用酒水把她灌醉,期间云缨也想喝酒,被他一口回绝——“云缨姐你还没有成年不能喝酒!”
“哼!鬼禾不和我差不多大?”
“哎呀我都看了她应聘时登记年龄19岁!”
“可我也十六啦,就小了三岁!”
“云缨姐你别为难我了,是你爹这么交代的!”
“哎呀就一小口,你不说我不说我爹不会知道的——”
醉醺醺的鬼禾见元芳身陷囹圄,于是含糊地解围:
“喝醉的话就没法巡街了吧。”
云缨一拍脑袋,也是啊!决定不喝酒了。可鬼禾迷糊地摇了摇脑袋,又振臂高呼道:
“好耶!我醉了!可以吃喝玩乐嫖赌,噢不对,不巡街了!”
这里李元芳就开始感到不对了。他以为腼腆的人喝醉后依然腼腆,万万没料到一些人喝醉后会变成土匪!
只见土匪桌子一拍,横眉怒目吼道:
“奶奶要吃肉!把你们的最贵的肉都端上来!”
李元芳后悔了想要收场:“鬼禾姐你醉了,要不我们……回去罢……”
鬼禾那张黑脸突然龇牙咧嘴地贴过来,差点没把李元芳心脏吓出来,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奶奶不同意!有种打一场啊!!!”
李元芳怂了,想要赶快收场——鬼禾毕竟还穿着大理寺制服,公然惹事对大理寺形象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计的。但已经晚了,这一记河东狮吼已经吸引了酒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而萧让也在其中。
只不过这次的他哈巴狗似的跟在一个手捻佛珠的病恹恹男青年身边,在男青年面前,他降下自己兰陵萧氏的尊贵身份,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无微不至。
因为他知道,论尊贵,他在男青年面前就小巫见大巫了,他不过是兰陵萧氏庶出的,而这位可是太原王氏(同为五姓八望之一)的嫡长子,他老妈同样来自荣光无限的博陵崔氏。老妈尊贵,自己又在尊贵家族最尊贵位置上,这绝对是特级贵公子,是将来注定继承太原王氏庞大家业的人。
最初公子选中这个酒肆时萧让是很诧异的:
“公子,以您的身份,何必屈尊这贱民聚集的酒肆?去包下一个酒楼不好么?”
公子不答,却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可爱少女:“非要来这里么?我可以给你包个酒楼的。”
少女嘟嘴撒娇道:“唉呀!可是这里热闹呀!阿瑶一直生活在云梦泽的森林里,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长安呢!我想看看长安人都是怎么生活的,求你了!我就想来这里好不好嘛!”
就这么决定来这个酒肆了。
不过一路上萧让对瑶很不屑:她一头粉色头发,生着鹿角鹿蹄,分明是个低贱的人鹿混血魔种!高贵的公子为什么会和混血魔种在一起?萧让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揣测了一下:这混血魔种小妞有几分姿色,估计只是做了他的玩物罢了!
有趣的是,鬼禾引发酒肆骚乱后,公子立刻起身,揪住也想凑热闹的瑶的粉红小鹿角,说我们结账走人罢。
萧让暗暗赞叹:不愧是贵族公子,优雅,实在太优雅了!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位公子内心其实也慌得一批。
他可不想继承什么亿万家产,一直以来在长安和云梦泽交界处的终南山上过自己的清闲日子就挺好。可惜云梦泽住着个云中君,云中君一直对小鹿女瑶有意思。他要回长安的事被瑶听说了,瑶就在他终南山大别墅门口打滚说也想来长安玩,后来,咳,云中君也同意了,就是临走前托人传话给他说如果瑶有什么三七二十一,他就永远别想回终南山了!
回不了终南山,那不就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在长安继承亿万家产了么?不要!他不要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一定要保护好瑶妹!
所以这种麻烦绝对不能搅合进去!
然而萧让实在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一看惹事的是上午打他脸的村姑,就气不打一处来,决意这次要狠狠地报复回去!萧让没文化,可是这位公子是个大文化人啊!
“呦——这不知廉耻的疯婆子谁啊?”
鬼禾回首喷了她一脸酒。
“孙子!大逆不道,敢骂你奶奶?”
“疯婆谁是你孙子?”
“啊对对对,尔非吾孙。尔等,蛆也。豕尚可啖肉,尔唯恶人也!”
好,我没文化,我忍了。但是!萧让歪嘴一笑,缓缓打出王牌。
“你敢不敢再来比比诗词啊!”
“哼,竖子何惧之有。”
萧让放开嗓子:“大家有目共睹,这个村姑不自量力,要和王维公子比诗词呐!”
而另一边的贵公子王维,刚刚向瑶承诺只要她离开这里,就让她挑十套荣耀典藏的华服,瑶终于同意了!然而……
王维: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这边的鬼禾一气豪饮下一整坛酒,“啪——”一声桌子拍得震天响。
“拿纸笔来!”
吃瓜不嫌事大的群众们立刻奉上。
只见她行笔行云流水,出一词:
公笑我、为妇猖狂。我笑公痴、妄使小闺锁真龙。一夜若逢雨暴风,直上九霄纵西东!
扫帚星、未识姜公。容纳海胸,饶这姬昌无迹踪。他年若祭神仙子,我为八荒百代宗!
王维不想比诗词,他就是个躺平的佛系青年,偶尔心情好了写点诗词不知怎的就出名了。再者这女人喝醉了精神不正常,万一误伤了瑶妹云中君不得拿他开涮?
鬼禾见王维迟迟未有反应,不禁火冒三丈:“你不比文,难道想比武吗?”
“好!——比武!比武!”
群众纷纷支持,让出了一个圆形的场地。“热心”的萧让帮忙把石化的王维拉到场地中央。
王维呆呆地扭过头,问萧让:
“你……你真是兰陵萧氏的人么?”
“对,在下萧让”
好,萧让,我记住你了。
我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家里在终南山给我修了个大别墅,图的就是终南山山好水好空气好便于我养病。好不容易回一趟长安,你让我一个病娇子和这个……一看就经常劳动的女人比武?!还不如刚才的比文呢!
现在已经不是瑶的安危了,而是王维自己的安危!
……
五月初四,黄昏,太阳逐渐收起他的暴戾向西沉去,山上的鸟儿也开始在夕阳下飞向巢穴。
这座山上的草木郁郁青青,其中有一个山洞,为重重草木遮掩,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山洞中休憩着一行人,他们从汴京一路逃亡来,要到镇江去,路上为了不被正遍地搜捕他们的金人发现,特意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都监公叔夜正坐在山洞口,时不时警惕地向外张望。他大约二十五六,人猫混血魔种,乱蓬蓬的黑头发上生着一双毛茸茸的黑色猫耳,眼眶里镶着一对黑色猫瞳,身后是四只修长的黑色猫尾巴。
再往里是几个普通士兵,他们已经睡了一个白天,此刻纷纷转醒过来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最里面是商人范止,一个中年男子,留着一撮小胡子,一双狐狸眼滴溜溜乱转,很快落在了士兵们的一个长条状的包裹上。
范止故作亲密地凑过去,先和士兵们一起寒暄一阵,接着进入正题:
“害!兄弟,问你,这包裹里头,是啥啊?”
“两幅画!那个叫苏轼的交代我们离开汴京时一定要带走这两幅画。可现在汴京叫金人给占了,这画自然也在殿里头被金兵看着,我们只能半夜把画偷出来!结果,你也看了,金人现在到处搜捕我们。”
“我能看看不?”
“就两幅画而已,想看就看呗!”
就在范止即将拿到包裹时,公叔夜突然拦住了他。
“不行,苏轼大学士说它们很贵重,路上不要随便拆开,以免损坏。”
“悄悄告诉你,其实我得到苏轼的特别允许了!”
公叔夜瞪了他一眼,识破了他的瞎扯,甩给他两张纸条。
“苏轼大学士临走前说如果范止想乱拆画,就把这两张纸条给他看。”
范止一看第一张纸条: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我让公叔夜他们在汴京偷了什么东西,其实你想看就看吧没人拦得住你,但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损毁,这是两幅年代久远的古画——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它们很脆弱。——英俊帅气又风流倜傥的男神苏东坡
切!谁理你!范止把第一张纸条揉做一团随手扔了,开始看第二张纸条。
那两幅画真的很重要,损坏的话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李清照
范止一回首,一个士兵不知何时已经从包裹中抽出了两个卷轴。
“快住手!”范止大吼一声,吓得士兵差点没把画扔出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卷轴护在怀里。
“你万一损毁了这画,李清照小姐再也回不来了!”
“……”
范止战战兢兢地把卷轴收好,仿佛那卷轴是他只剩一口气的小儿子,他再也不让士兵们保管了,嫌弃他们五大三粗会损坏了画。
但范止刚刚提到了李清照,李清照是个女人,一提起女人,这群在军营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女人的士兵们便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了。
“公叔都监!快来,我们一起听姓范的讲李清照!”
“看看你们一听到女人都成什么样了!都没见过女人么?”
虽然他这么说,但其实他对女孩子的印象除了才见过的李清照也仅有小时候那一两个模糊的身影。第一次看到李清照时他都呆住了,水淋淋的眼睛,细腰削肩,冰肌玉骨和起伏的身姿,叫他越看越迷糊。
他形容不了,他就是个大老粗,都不认字。
士兵不满地嘟囔:“我们本来也没怎么见过啊!”说罢,索性不管公叔夜了。
范止开讲:
“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想起自己有个远方亲戚赵明诚,挺有钱,就找他借钱。当时他不在家,他的老婆李清照就来接待我。
唉!真的,不骗你们,我往后三十年都再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当时她从一盆栽树后头走来,穿着白纱衫子,因为天气炎热,索性就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对白玉般的小臂,但白纱衫仍被汗液浸透了,紧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就那么倚在茂绿的树上,笑笑,问我找谁。
我呢,一向自诩巧舌如簧,但不知怎的当时竟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清楚我是欠了债,来借钱的。
我觉得我笨拙的像头傻骡子,但她不嫌弃,仍只是笑笑,说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灰心,我支持你,说罢她给了我五百两银票。我惊了,我说打个欠条吧,她说不用,一点小钱,算是支持支持你——
多美的女人啊,人美,心也美。
后来,汴京叫金人占了,那时我已经赚了钱,在南方买个宅院,稍安顿了。但她一夜房子男人都没了,她一路逃亡,敲开了我家的门。当时刚下了雨,她发着高烧,浑身湿透,衣服上满是污泥,瞪大了眼睛,哀求我收留她一晚——”
“那你收留她没有啊?”
“这个么……”范止露出一个标准的奸商笑容,“一人一文钱,就告诉你们!”
士兵们炸开了锅,骂骂咧咧地要揍他,却被公叔夜拦下了。
“我们还要范大人带路,不要同他起矛盾,再者,他上过学,比我们要有文化。”
范止冷哼一声:
“要不是看在李清照小姐的面上,谁愿意不收钱给你们带路。”
范止因多年在南北之间经商,对沿途地形了如指掌,一行人跑路以来,正是凭着范止对地形的了解才能缩短路程的同时躲避搜捕。
安抚士兵后,公叔夜又问:
“范大人,这样下去我们七月之前能到镇江吗?”
“我一直在带你们抄近路,你们快一点的话应该刚刚好。”
“多谢了。”
范止觉得公叔夜很有意思,明明是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大文盲,却有出奇冷静的头脑和大局观,严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言行,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成为都监。
天黑了,要上路了。收拾东西时,范止凑到公叔夜身旁,悄声说:
“你以后会有大作为的,现在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帮忙,不收你钱。”
公叔夜反问:“你要做吕不韦么?”
“不对,你没文化,怎么知道这个典故?算了这不重要——我不是吕不韦,但你,是异人。”
公叔夜没搭理他,收拾好东西,便变做一只黑猫率先隐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