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放下文件。创世神女娲和残暴的月神望舒，这都是王者大陆上流传已久的神明旧事。这份文件可能是翻译自某张神明时代的古卷。为了更好研究神明留下的机关，虞衡内司经常要查阅那些古卷，所以白不悲家里有这文件并不奇怪。

    只是不知云缨姐怎样了。

    ……

    房间里，白不悲一边为云缨选择合适的材料制作枪杆，一边故作无意地与云缨聊天：

    “妹妹很活泼啊，没少受家里的宠吧？”

    “也就一般般，爹爹看见我就一副头疼样。”

    “可能因为云大人平时工作累吧。哎呀，说起来我看最近好多人去请假或辞职，吏部的人都忙翻了天！云大人还好么？”

    “怎么好？唉，我都怀疑这样下去他都要猝死了。”

    “累得怎么厉害？那这些人怎么处理的？”

    “我还在家时听爹爹对侍郎嘟囔过，好像是如果出身五姓八望这样的名门望族，就同意，不仅如此还要对他们多多夸张一下长安局势的严峻，争取把请假变成辞职，把辞职变成带着一家老小离开长安；如果不是，就拒绝，如果他非要离开，就带他参观一下御史台最近新买的煮人用的大瓮。”

    “不对吧？我听说有个叫钱水的太监，没有背景不还是成功回洛阳老家养病了么？”

    云缨一受到质疑就急了，连忙辩解：

    “才不是，我听爹爹和侍郎抱怨过，女帝把洛阳的全部警卫部队调用权给了钱水，说是给他做保镖。但那可是洛阳唯一的武装力量！再说几百个保镖就够多了，谁那么尊贵要上千个保镖啊！”

    钱水回洛阳果然不简单！都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有了部队调用权，其他权利不都信手拈来么？

    而且洛阳的繁华不输长安，自古就有神都美名。

    它坐拥平原的地利，手握气候稳定适宜的天时，为天下粮仓。

    洛阳还是大运河的中心，南方富饶的物产能凭水运便利地运到洛阳。

    同时洛阳在神明时代还是神明们的实验基地，至今洛阳地下还埋有神明们制造的大型粒子对撞机和核聚变能源利用装置，要不是上头有良田千顷，虞衡司早就把洛阳掘地三尺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洛阳的重要性仅次于长安。

    此后云缨再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先把承诺云缨的事做了吧。

    他用柔韧性更好的材料为云缨的掠火神枪制作了一根更称手的枪杆后，两人就出了房间。

    一出房间，云缨就看到李元芳手边的那份文件。

    “咦？小芳芳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看头，就是女娲创世之类的传说而已。”

    “是么？哎呀！说到这里了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地球文明中都有自己的原型啊？”

    云缨的奇思妙想倒是逗乐了白不悲，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决定再逗逗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很有可能呢，不过几亿岁的女娲在回忆地球历史而为我们写历史时难保不会老年痴呆发作。说不定我在地球文明中叫白居易呢，说不定白居易做了朝廷文官呢，说不定他还是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呢！额……”

    白不悲在开玩笑，白居易什么的当然是他瞎编的，如果真中了，他就从此改名叫白居易！但他很尴尬地发现两人都没有笑。

    什么？这不幽默么？

    白不悲一直自以为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明明每次他开玩笑都能把他的虞衡司同事逗得哈哈大笑，为什么这两人却呆若木鸡？

    天才机关师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巨大的挫败感。

    李元芳：这就是理科大佬的玩笑么？好冷……

    算了此地不宜久留，快溜吧。

    “那个，白大人，时间也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和云缨姐就回去了！”

    两人走后，白不悲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在乱糟糟的屋子里扒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时间很长了的，皱巴巴的，只用了一半的演草纸，他要用另一半写信——啥？你说找张大白纸写信，不可能，搞理科的，他可舍不得那么好的演草纸。

    他要给一位姓元的好朋友写信。他们二人本是同年参加的科举，不过后来老元坚持做了官。

    他目前在南方当官，所以两人只能信件交流。

    白不悲从不讲究写信的格式。

    ……

    老元，最近我老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我最喜欢一个经常坐在集市口的残疾老兵。

    他会讲很多边塞的故事。

    有一次他讲起他的战友，说他在战场上浴血拼杀，最终被箭射中脑袋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逃呢？

    老兵哽咽了，说逃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呢？敌寇会去烧杀抢掠的啊！漂亮的女人会被掳走，精壮的男人会被奴役，像你这样的孩子可能直接就地宰杀。

    父亲说那老兵久经沙场，见惯了人脑涂地的场面，早已是铁心石肠，就是最水灵的女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那一刻他哭的真像个孩子。

    他就那么哭的稀里哗啦，看着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哭，看着叫卖的小贩哭，看着追逐打闹的孩子哭。

    他说这多好啊，以前战友和他经常约定等不打仗了就要来赶集。

    他和他都要带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看着女人和小贩讨价还价，看着孩子追逐打闹，在最平常的早上，用最平淡的口吻，聊起铁血的过往。

    可这些都只是说说啦，战友死了，他临死前说想喝以前娘带他赶早集时喝过的胡辣汤。

    他说打仗这么多年，喝过的汤都平平淡淡，没那味。

    我能怎么办呢？我给他喂水，喂完后他说了声谢谢就彻底回老家找他老娘去啦！

    ……

    那时的我还是孩子，只觉得这老兵真是奇怪。

    后来我长大了，却总是在一个人时想起此事。

    或许世间万事都要这样等价交换，一代人的和平，要用一代人的生命去换取。

    最近的长安也不太平，很多人要逃，但我不想逃，我要留在这里。

    所有人都临阵逃脱的话，身后的人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能帮什么忙，但会帮所有我能帮的忙。

    你不必为我担心。

    白不悲写完，签上名字，把信件栓到一只机关燕的腿上。燕子转了转小脑袋，嗖一下窜入开始昏暗的天空里。

    ……

    其实关于钱水，今天上午狄仁杰就打发李元芳去调查他了。去诗词大会之前，李元芳把调查结果交了上来。三人在去诗词大会后，狄仁杰就开始浏览李元芳的调查报告。

    李元芳作为长安密探，查人这方面绝对是行家。白不悲从云缨嘴里套出的东西，李元芳查了出来。白不悲没有套出来的东西，李元芳也查了出来。

    钱水，洛阳人，玉树多风姿，早年博览群书，技精六艺，以才学闻名于洛阳。乡人谓之有宰辅之才，洛阳刺史亦曾欲以女相许。

    他十五岁时离开洛阳出去游学，见过玄雍的铁骑厮杀，见过三分之地的尔虞我诈，见过长城边塞的尸山血海。三年后他回到河洛一带……做了太监？！

    这是李元芳托人从宫里找来的钱水个人档案，他也觉得此处存疑，便用红笔圈了起来。

    一个有颜有才有见识前途无限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突然想不开跑去做太监？

    李元芳调查里也写了：太监钱水深得女帝信任，甚至一度负责翰林学士的职务，而且他政事处理的也比许多朝廷大臣还要好。

    看来女帝信任他。狄仁杰犹豫许久，但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女帝——她能从后宫妃子一路坐到皇帝宝座之上，就一定有着自己的识人准则。

    狄仁杰烧毁了李元芳的那份调查报告。

    ……

    天快黑了，一辆奚车在昏暗的天幕下飞快行驶。

    车上刚睡醒的钱水打了个哈欠，问旁边的老太监还有多久到洛阳。

    “快了，子时前就能到洛阳。”

    钱水点了点头。

    闲来无事，老太监露出一张八卦脸：

    “你的那些绯闻都是真的么？”

    钱水一听，直接被气出家乡话：

    “信球，讷事儿恁也信啊？”

    钱水不明白了，自己不就是比普通人帅了亿点点么？为什么那些吃瓜群众能把他和任何人组CP？

    女帝信任他，让他干翰林学士的活，宫里就疯传薛怀义地位不保；他向女帝汇报工作，遇见上官婉儿，觉得她英姿飒爽，就多看了两眼，碰巧上官婉儿也因为他帅多看了他两眼。结果，几日后，宫女们就热烈讨论一个钱水，女帝和上官婉儿的狗血三角恋故事；离开大明宫遇见白不悲，和他多说了两句话，结果本子第二天就有了？！

    母猪都没你们高产啊！

    我***，老子要是有那方面的能力能在这里当太监么？

    然而最最离谱的，还是他和老头子云无心的CP，钱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搞起来，思来想去，可能是四月廿五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也没多大事，就是云无心一手拿着女帝写给他的信件，一手提着菜刀，直接杀到正在午睡的女帝的床边。

    那日正巧他在大明宫当职，于是云无心就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告诉女帝：她若执意给这太监在洛阳安排官职，他现在就把这太监给宰了。

    大臣都说那天云无心不要命了，对，不要的是钱水的命。

    其实云无心一路提刀过来没有卫兵阻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女帝和云无心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唐太宗和魏征——魏征觉得太宗养鸟沉溺玩乐，就当着太宗的面闷死了他心爱的小鸟，太宗还不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有事你可以说，手段过激点也能接受，合理的话我甚至可以迁就你。但只要你敢威胁老子的政权，你逝世？

    云无心进谏并没有威胁女帝的权力，虽然手段过激，女帝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再说大臣进谏，自己太监当官本来就理亏。

    事情闹越大对云无心越有利，大家都会认为云无心是个直臣而钱水是乱臣贼子。

    所以那天钱水直接就说洛阳的官我不干了。

    然后就多了这么个CP？！

    唉，虽然最后反而得了洛阳最重要的警卫队调用权，但还是好心累。

    老太监还是不放弃八卦的机会，决定再换个话题：

    “女帝叫你来洛阳到底是干嘛的啊？居然给了你洛阳唯一武装力量的调用权。”

    钱水斜了他一眼，想了想，满朝文武都想跑路了，这事没有隐瞒的必要。

    “因为老妖婆要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狡兔尚有三窟，何况老狐狸精！你也知道女帝要搞事吧？最坏的情况的什么？女帝在长安的政变失败了只能跑路，跑哪里？天下第一都的长安没了，可不要去天下第二都的洛阳么？先在洛阳站稳了脚跟，再将盛产粮食的洛阳作为大后方，慢慢图谋翻盘。所以必须要提前在洛阳安排个靠谱的人控制局势——就是我。”

    “所以女帝的详细政变计划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绝对不简单。一般情况下谁政变会弄得满朝皆知啊？我严重怀疑那老狐狸婆娘下了连环套，而这，只是第一套。”

    老太监八卦得很满意，看着车外的景色逐渐变为一马平川，忽然想起钱水也是洛阳人，就闲扯道：

    “这活还是挺不错的啊，起码你能回老家看看了。”

    可对方久久没有回答，老太监回头一看，发现钱水眼里有泪光闪烁：

    “可我根本不想回去。”

    “为什么，你没有家人了么？”

    “不是。”

    钱水彻底破防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老太监第一次见这个被云无心菜刀架脖子上都极其冷静的年轻人哭的稀里哗啦。许久，钱水带着哭腔囔囔道：

    “十五岁那年，我离家游学前，拍着胸脯对爸、妈还有我可爱的小妹妹说，等我再回来，一定能当上大官！小妹妹很舍不得我，一连把我送出洛阳城外几里。临别，她握着我的手说哥，你加油啊，当上了大官千万别忘了我呀，要带我去长安看看啊！我就对她说放心吧，我不仅会带你去长安，我还会给你买长安最漂亮的裙子，所以你要在家乖乖等哥啊！可是……可是，我现在混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脸面再回老家见他们呢？”

    寂静的天幕下，只有一辆奚车飞速行驶。

    奚车孤独地奔跑在辽阔的平原上，说它忙于奔波，怎么空闲为自己的孤单而悲哀呢？

    可为什么，车中会传出那么令人伤心的哭泣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