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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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残酷的斗争

    当日首相府即拟定并发布了赫斯家的十大罪状与海捕文书,官诰内容曰:逆臣麦尔斯拥兵自重,蓄谋反叛,屡犯天威,罪在不赦,所犯重罪罄竹难书,今列举为害尤甚十大罪行公之于众,使世人尽知此恶贼狼子野心,鸮獍面目,盼天下万民同心共戮之。十罪分别是第一.拥兵擅权,盘踞城北兵营鹰视王廷,剑指圣阙,此狂悖欺君之罪。第二.阅兵日刺驾未遂,反迹毕露,此弑君谋国之罪。第三.指挥城北铁骑于兵营山谷起事,武力顽抗剿逆王师,此败法乱纪之罪。第四.受命前往边疆御敌屡屡战败,丧权失地,此怠战误国之罪。第五.指使原卫邑军亲随截杀王廷派往前线维持秩序,保护庶众的京畿宪兵,此逞凶厥上之罪。第六.抵御外寇期间未得许可,与敌擅立盟约,礼遇战俘,此蒙蔽王廷,欺罔君王之罪。第七.战事了结,奉召还朝,曲意攀附王室勋贵,觊觎郡王高位,此卑污王室之罪。第八.勾结盘踞离岛敌患,蓄谋自立,此叛国渎神之罪。第九,因罪受囚,转押期间潜逃遁迹,罔顾律法威严,此践踏王权之罪。第十.赫斯一族姑息养奸,对麦尔斯谋逆之举隐瞒不报,形同逆党,此同谋簒逆之罪。

    麦尔斯及赫斯家所犯以上罪行俱已查证属实,特发檄文昭告天下,使世人悉知共讨逆贼。但有擒获恶犯麦尔斯上报当地府衙者,无论生死加官三品,食邑千户。裘里纪元一三XX年五月XX日首相府官诰。

    蒂利尔命差役将官诰下发各地署衙,而后自携一份入宫和君王商议如何对赫斯家量法施刑。

    “如此一来,处决皮蓬姆之事,即日便可执行?”国王在觐谒殿读过蒂利尔呈上的赫斯家罪状,望着殿中候旨的蒂利尔问道。

    “陛下,恕臣愚驽,难道不是处决赫斯家满门吗?”

    “爱卿之言大谬,赫斯家地位尊贵,即使只处决皮蓬姆一人,也会引发不小的震动,何况还要连带麦尔斯与封地军队一并诛戮。赫斯家为贵族渠魁,是各地贵族服从王廷统治的基石,与此族决裂,牵动的是背后支持赫斯家的广大贵族势力,寡人自不能为图一时之快而冒着动摇王廷基业的风险行事。为了稳住贵族不至使他们获得反叛口实就不能对赫斯家赶尽杀绝。爱卿觉得呢?”

    “陛下思虑周全,微臣自愧不如,倘能一举荡平深水河城叛军各地贵族确是不敢妄动,否则倒难保陛下所虑不会变成现实。”

    国王颔首让侍从召来厄兰德说道:“传寡人旨意,赫斯家罔顾圣眷,屡犯天威,合当夷族。然天恩浩荡,网开一面。酌判首恶皮蓬姆及嗣裔麦尔斯绞刑,亲族收监俟后发落,家仆豢役开释遣归。钦此!”

    圣旨拟成,国王御笔朱批,加盖了玺印。交由内廷侍者赍往法务部交予希琉尔。

    希琉尔领受圣旨带上一队宪兵下到法务部地牢见了赫斯家一众人冷笑道:“皮蓬姆大人,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哩!曾几何时赫斯家尊荣备至,令郎麦尔斯风头无两,您亦享国极位。赫斯一族权势仅次于王族。今日竟也沦为了乞丐不如的阶下囚,着实可怜,可叹呀!”说罢,他放声哂笑道。

    “奸贼,祸国殃民,你定不得好死!”皮蓬姆隔着牢门上的铁栅栏对希琉尔愤怒咒骂道。

    “我不得好死?别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见不到了---看见我手里的圣旨了吗?陛下亲自下令要我绞死你!”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比划着,吐舌突眼做出被勒毙惨状。

    “想不到吧,有生之年竟会从万众景仰的宫廷权臣跌落到绞刑台上万人唾弃的罪酋,此真为赫斯家之奇耻大辱,更不幸的是,一同被判处绞刑的还有您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驰骋沙场,八面威风的麦尔斯将军!虽说他已经摆脱了缧绁之厄,一时半会死不了,但首相大人已发下悬赏文告,全国缉拿。谅他能飞天遁地,早晚必陷于网罗,终究难逃一死。大人先走一步,用不了多久,您的好儿子就会下去和您作伴儿了!”说罢希琉尔草草宣读了圣旨,命宪兵即刻将皮蓬姆押赴城南法场执刑。

    听到这一噩耗,地牢里哀嚎之声四起,希琉尔鄙夷的看着监牢里恸哭的人们,不等宪兵将人从牢房里押出来转身兀自离开。

    自从王子被剥夺了内务大臣的职权,他唯恐国王因麦尔斯出逃迁怒赫斯家,决定暂不回城北封地,留在翡翠宫观察着国王和政敌们的反应。

    外派的细作回禀赫斯家满门被希琉尔带大队宪兵押回法务部囚禁,明白国王做此决断只为逼麦尔斯自首。几度往圣贤宫想劝说国王改变心意,都被侍卫拦在了宫门外。

    这日他听说国王下发了旨意判处皮蓬姆父子绞刑,便不顾一切在宫门外和阻拦的侍卫争执吵闹起来,国王架不住他胡缠只能召见他。

    “父王,儿臣听闻您判了皮蓬姆父子极刑!”两人见面,王子悲伤说道。

    “嗯。”御书房丹墀上的君王面无表情回应道。

    “儿臣以为皮蓬姆父子罪不至死,求父王收回成命!”王子拜伏道。

    “晚了,圣旨已然发出,此刻恐已行刑完毕。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回去吧。”国王瞟了他一眼冷冷道。

    “如今麦尔斯既已摆脱困厄,必会回到深水河兵营,您处死皮蓬姆就是跟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势必兴兵报复。今日的封地军队实力更胜从前,纵集高登山郡和黄沙城驻军之力亦未必堪为敌手。求父王快些收回成命,勿要铸成大错。”王子苦苦哀求道。

    “混账,莫非寡人还杀不得一个罪臣吗?便是如你所言杀不得,现在也杀了,又能如何呢?他麦尔斯要拥兵反叛也得有命回去。不怕告诉你,寡人剿逆的旨意昨日已下发两部驻军营中,不出十日深水河城叛军即会遭到灭顶之灾。就算他侥幸回到深水河城,能见到的也只有变成废墟的城池和尸山血海的旧部,他要带着一堆尸体来造反吗?”国王厉声说着,命侍从将王子押回叠翠宫幽禁三日。

    自从王子纵兵劫走了麦尔斯,国王对他的态度就急转直下,走脱了麦尔斯对国王而言丝毫不亚于损失了几个郡的疆土。在他的计划里原是想趁着麦尔斯回到里雅尔之机,将这头猛兽圈禁甚至处死,此前对麦尔斯大加封赏,实为强敌犯境,不得已为之。对他的每一重赏赐都在给他增添对抗王廷的力量,所带来的的都是对王廷无尽的隐患。原以为借着他通敌的罪名,可以名正言顺拔掉这颗贵族们打入王廷已成大患的楔子,岂料完美的计划竟会毁在将要继承自己大位的人手中。这使他不得不慎重考虑王子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他是断不会将沿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裘里王朝交给一个可能毁掉她的人手里的,即使是延续自己血脉的人也不行。

    然而,恰逢此宗室不肖,后继者不能遂愿的彷徨之际,王后却传出了怀孕的喜讯,使国王看到了另一种选择的可能性。对于王后的喜爱国王恨不能把心也逃出来双手奉上,他预料诞下的若是王子,王后必会提出废长立幼的请求,对于王后的任何要求他都无力拒绝。

    裘里家的历代君王但凡立储必以嫡长子为先,此是王室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并无理由推翻,然而朝臣若无反对者,民众非议并不足虑。当下,王廷阁僚多为蒂利尔部曲充任,王后亦是他所举荐,在朝野方面废储一事不会掀起太大波澜。他觉得,有这么一位能力出众的大臣受命托孤,纵使自己寿终殡天,幼主也不会受到廷臣挟迫.地方领主的反叛.以及治国靖边等能力不足的问题困扰。有了这种念头,冷落王子也就成了势所必然,而动了这个心思,那么即使王后头胎生得是个女儿,那也可以接着生二胎.三胎,终究自己仍有足够的精力为王国延续后嗣。而辅国兄妹和王后之间的隔阂却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二人对王室的轻慢也早已让国王对他们失去了信心。

    “王子禁足叠翠宫三日期满,第四日清晨急匆匆赶往佳妍宫,路上遇见迎面而来的的赫者壬,诧异道:“你不在佳妍宫值守,意欲何往?”

    “启禀殿下,公主有要事与您商议,特命属下前来转告。”

    “正好,我也有事跟她商量,一起走吧。”说罢,他让赫者壬一行五人前面领路。

    “王兄,皮蓬姆叔叔被父王残忍处决了...”

    佳妍宫里,公主见到王子抑制不住悲伤,扑进王子怀中啜泣道。

    “这昏聩的父王啊!”王子扶着公主仰天长叹,痛心疾首道:“这回闯下大祸了,麦尔斯和贵族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若回深水河城集结大军来兴师问罪,各地贵族势必群起响应,那时如何是好!”

    王子低头无助的看着公主,蓦得又说道:“不行,如今王廷形同蒂利尔的公廨,他既能只手遮天让父王妄杀忠贤。我们在这里已无安全保障,你赶快收拾行装,随我往城北郡避祸。”

    “我们这一去要几时才能重回宫里?”公主命仆人收拾行囊,抽抽搭搭问道。

    “父王昏庸愚昧,王廷奸佞当道,我们离去后不知父王在奸佞谗毁下会对我们做出多么不利的裁决。父王若能念及骨肉情深,容我们在城北郡苟延残生,便该感沛君父不杀之恩,焉能奢望重返宿敌遍地的宫廷?”王子凄切道。

    “既是永难重归生养之地,你也快些回去准备吧!我这头收拾完备便去与你会合!”公主揩干泪水,神情坚定道。

    “嗯,此是非之地,多迁延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说罢,王子领着两名随从匆匆赶回御苑北侧叠翠宫。

    午后三时许,他正指挥仆人将最后一包行李往停在前庭的马车上拴缚。忽闻院外人声嘈杂,喧嚷不休,仔细听来却是呜呜喳喳聒噪着直呼捉拿刺客。“有刺客...别让刺客走脱了...快抓刺客啦...”

    “光天化日,何人敢入宫行刺?”王子正自纳闷,只见屋外长廊涌进大队内廷侍卫占满了前庭后院,将叠翠宫堵得严严实实,方回过神来,心中叫苦不迭。“不好,被蒂利尔先下手了!看来我命中注定该陷此小人之手,终究难逃厄运。”

    忧虑彷徨之际,只见全副武装的侍卫队伍主动往两旁挪步让出道来,迎面向他走来两人。当中一位是内廷总管厄兰德,另一人为新宫的侍卫长乌里里乌。

    “辅国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行刺当朝王后!”两人行至王子跟前,乌里里乌开口质问道。

    “我看是你贼胆包天,竟敢在本尊宫里放肆。”王子故作镇定呵斥道。

    “死到临头还嘴硬,既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我搜!”乌里里乌蛮横地对身边侍卫命令道。

    “大胆!本辅国的寝宫也是你们这些奴才随便出入的吗?”王子心知在劫难逃,不甘就范,出言喝止道。

    “笑话,若在城北郡我还惧你三分,要抖辅国威风也须分清场合---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乌里里乌一声令下,他身后走出六名彪悍侍卫上前一把揪住王子和两名仆从如收拾牲畜一般捆翻在地。也不管王子大骂不止,乌里里乌和厄兰德径入内室绰来两张椅櫈坐定,神情从容地命侍卫进入叠筑三层的宫殿内仔细搜查。

    两位内廷大臣端坐一旁,边啜饮着从叠翠宫搜掠的贡茶,边对倒伏在地的王子说着尖刻的俏皮话。

    过了有一盏茶工夫,楼上传来一声轰鸣枪响,乌里里乌和厄兰德相视一笑。仿佛完成了一件蓄谋已久的密事。乌里里乌猛地起身冷酷地对王子说道:“刺客八成是抓住了,一会儿殿下便要与我等君前对质,有什么冤屈尽管说与陛下知之。殿下须知,错过了这一次君前自辩的机会,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伟大圣明的国王陛下了!”

    “你们这些祸乱宫闱,里外勾结的乱臣贼子,早晚必受诛戮,不得好死...”王子愤怒不已,只是咒骂。

    “殿下无须动怒,要怪只能怪您命苦,生于帝王家,注定只能有一个成王败寇的命运。您也无须迁怒我等,我们亦身不由己...”厄兰德叹息着说道。

    此刻两名侍卫从二楼梯级上架着一名身着黑色夜行衣,蒙头遮面的刺客晃悠悠走下楼来,那蒙面人身体僵硬,已失去生命迹象,胸前的枪伤往外汨汨淌着鲜血将肚腹间的衣衫尽已渍湿。

    “死了吗?”厄兰德对两名架着黑衣人的侍卫威严问道。

    当中一名侍卫答道:“报告总管大人,刺客持械顽抗,即将被捕之际举枪自尽。”

    厄兰德将信将疑,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块鹅黄丝帕垫在手上,命侍卫摘去刺客脸上的黑纱,以垫着手帕的右手托起死者僵硬的下巴,在那张惨白僵滞的面容上,仔细端详了许久,确定那人已经断气方才收起手帕,清了清嗓子对侍卫高声命令道:“带刺客及幕后主谋向陛下复命!”

    众侍卫得令一拥而上将王子.两名仆人和一干搬运行李的差役共计二十三人俱捆缚了押往新宫。

    新宫寝殿内,王后腆着六甲身孕啼哭不止,身旁国王不住安慰神情憔悴的王后,王后更不失时机伏在君王怀中寻死觅活的啜泣。侍从入内奏道:“启禀陛下,厄兰德大人已擒获行刺王后的凶手,此刻已于殿外候旨。”

    “来得正好,寡人倒要看看何人竟敢如此猖狂,光天化日入宫行凶,寡人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国王愤怒叱骂着,好言抚慰了王后,待她缓解了悲伤,起身气冲冲走出寝殿来到新宫开阔的后庭里。

    方走出寝殿大门便见王子一干人和刺客的尸体被五花大绑捆倒在地,心中已有几分明了,遂严厉斥问厄兰德:“怎么回事,刺客与辅国有何瓜葛,为何将辅国也绑来了?”

    “启奏陛下,属下领着侍卫从新宫一路尾随追击刺客,在御花园里与闻讯赶来支援的厄兰德大人汇合。两支人马循着刺客逃窜的足迹追踪至叠翠宫外,卑职对正在殿内装运行囊的辅国说明来意,欲入内搜寻,怎奈辅国坚持不允。行刺王后罪恶滔天,属下职责所在不敢怠慢,遂避开王子殿下,强行进入搜查,终是在叠翠宫二楼寝室内搜出刺客。无奈刺客手持火器负隅顽抗,久战不敌之下饮弹自尽。”乌里里乌抢先答道。

    “是这样吗,厄兰德?”国王逼视着厄兰德严厉问道。

    厄兰德垂头耷脑不敢正视君王,只喏喏应道:“确如乌里里乌侍卫长所言,我等在叠翠宫外受到王子野蛮阻拦,也确实看见行刺的凶手闪身进了王子寝宫,王子言辞咄咄似有包庇之嫌。卑职怕耽搁久了,事情有变,不得不甘冒惊恼辅国之罪命人强行入内搜查。果在寝殿内被侍卫们发现了刺客的踪迹,经过一番激战,身陷绝境的刺客选择了自裁了断。

    卑职斗胆揣测,刺客在重兵围堵下直奔王子寝宫,且王子异常抗拒卑职等恪尽职守的行为...或许...”

    “够了!”国王厉声打断厄兰德的谎言诓骗,说道:“把公主给寡人带来,将那名协助公主潜逃的亡命之徒立即押送黑狱受审,告诉奥勒米,寡人限他三日内查明那人在宫中潜伏的同党,若违了期限小心他的脑袋。”国王怒目圆睁盯着王子和一众倒地仆役,在宫门外的露台上往复踱步。他面色肃杀,一言不发,凌厉的目光不住在倒伏于地的人们身上扫视着。这般情形下,当值的侍卫和两名统领同样大气不敢喘一口,偌大的后庭容纳了许多充满生气的人物,却表现得死一般沉寂。

    过了许久,公主被一队侍卫押戒着来到庭院,见了国王开言道:“未知父王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看着被绳索缚着的王子及众仆役还有那死去多时的黑衣人,联想到刚发生的喧声四起的行刺事件,公主多少猜出王子甚至是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宫闱权力斗争的阴谋里。

    正如上午王子在佳妍宫所言,露台上已完全陌生的君父或许早就对二人起了杀心。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自己和兄长的性命,寄希望能安全逃出宫去,再也不回到这变得如地狱般恐怖的地方。

    于是,她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抢在国王发难前开言,以便伺机化解国王满腔怒气,将话题引向对两兄妹有利的事情上。

    “你是故作不知还是不想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行刺王后的逆举,你竟跟无事一般平静坦然,不会是早就预知了今日之事吧?”国王冷笑着讥讽道。

    “父王息怒,儿臣方才于闺阁理事,未能详悉后宫突发的意外,求父王恕罪!”公主深鞠一躬道,言辞谦卑恳切。

    “是吗,竟这般繁忙,便是御苑闹翻天了也充耳不闻?怕不是着急收拾家当好和你那行刺未遂的兄长携手再演一出潜逃出宫的荒诞剧幕吧!”

    “父王息怒,儿臣和兄长虽素日与母后多有不睦,可若说兄长会对母后行刺,断是旁人蓄意陷害,求父王明察,勿要中了小人诡计,离间我们骨肉关系...”

    “大胆!”国王大喝一声,打断了公主发言。

    “是非善恶寡人不会分辨吗?要你来教导?人在叠翠宫找到的,你二人又这般凑巧都赶着打点行装...上回打伤你母后,寡人网开一面只惩办了你的仆从。你不知感恩也罢,反变本加厉祸害后宫,竟干出雇佣死士行刺王后的罪恶勾当...也罢,都怪寡人当初一念之仁,以至酿成大祸。我早该料到,为了一外姓逆臣能调动兵马抗旨劫囚的人,在面对那些人遭到更为严厉惩处时,理应会做出更疯狂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照实说出所犯罪行,我可以从轻发落,否则休怪寡人不念骨肉之情,按律施法!”国王铁青着脸怒视王子,语气凛然道。

    “父王,儿臣自问生于天地间未做过一丝半点欺心之事,图谋刺驾此等犯上作乱之举更为儿臣所不齿,既是是未做,怎能轻易受领污名?事到如今,儿臣唯有求父王明察秋毫以还儿臣清白。若父王愿为儿臣做主,待真相查明时,儿臣愿放弃储君之位,归隐田园,永不过问政事,求父王成全...”王子涕泗滂沱,哭诉道。

    “既然你冥顽不灵,拒不认罪,为父也别无选择---将辅国押送城西黑狱严加勘讯,务必查出行刺真相及同党。”国王对处理完逮捕赫者壬事务归来复命的厄兰德说道。

    “且慢!”公主厉声喝止欲上前架走王子等人的侍卫,对国王进言道:“父王,您若想处死我兄妹,一句话了当的事,何须将王兄送进黑狱忍受酷刑折磨?若父王执意置我二人于死地,求您开恩给我们个痛快的处决方式,我们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公主见解救王子无望心灰意冷,也不愿苟活,对国王含泪乞求道。

    “寡人今日且记下你的刑罚,待逆子供出你的罪行,再一并清算---将公主押回去,没有寡人许可,不得让她踏出佳妍宫半步!”国王恨恨说罢,返身进入殿内。

    冷酷的宫廷侍卫在乌里里乌指挥下将“犯人们”带离新宫,分别押往城西黑狱和佳妍宫囚禁。

    城西黑狱在十方国的知名度毫不逊于同处城郊的城北兵营,只不过城北兵营以兵威雄壮载誉,城西黑狱则以刑罚残酷遭国民唾弃。对城西黑狱的印象定格在了九死一残的说法,即十个犯人里头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侥幸离开的也会被酷刑折磨得留下终身创伤。

    黑狱始建于七百多年前,最初是一幢用以关押里雅尔一般罪犯的监狱。三百年后,为应对激增的里雅尔人口带来相应增长的犯罪率几经翻修扩建,从最初五百个监室扩充到了一千五百个,成为全国占地最大.监室最多的监狱。巴塔兰国王的曾祖父在位期间将黑狱改为囚禁王廷官吏的政治犯监狱,划归禁卫军辖属,近两个世纪以来,四代国王均将之当做打击异见分子.树立王权威严的工具。

    在国王授意下,狱中充斥着各种恐怖刑具和骇人刑罚,斧钺钩镰,拶夹炮烙,各类刑具陈列于刑房墙壁间,斫.削.剜.剔.穿刺等伤害人体的用刑手法令受刑人承受着身心双重折磨。因为无法恢复的身体损伤及对人生失去希望,多数人都熬不过酷刑摧残,惨死刑具之下。但有犯下钦定重罪被送入黑狱接受拷问者,无有不招的。也有宁死不屈的豪杰终免不了壮烈罹难的命运。

    王子被内廷侍卫解赴黑狱,收到旨意的奥勒米亲临狱门外将廷晷处的囚车迎入监狱大院。

    马车泊定,狱卒打开囚车大门厉声呵斥手脚锁着镣铐的犯人下车。

    王子精神萎靡,忧容满面,在狱卒严厉的目光中缓慢前行,抬头观察监狱环境的瞬间看见奥勒米那张丑陋嘴脸对着自己狞笑道:“殿下,陛下即将您发落于此,想必您也猜到了陛下的用意...我们走吧!”

    看着酷吏阴森可怖的笑容,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直竖。

    奥勒米在前方引路,身后的卫兵用枪托使劲杵着他,催促他快些行路。

    王子和他的一众仆役被押进隔出数百间监室的楼宇内,奥勒米吩咐典狱长给他们换上囚服,介绍了在监狱里应遵循的规则,简单嘱咐了几句兀自离开监狱大楼,径往坐落于三幢监室主楼之间五层高的监狱公廨走去。

    到了公廨二楼管营办事堂,见管营伏案审阅文件,他咳嗽了一声。管营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点头哈腰陪笑道:“敢问统领大人有何吩咐?”

    “是这样的,陛下将辅国下到我们狱中受审,本统领想问你,该对这位王族成员使用什么刑罚才合乎法律规范?”

    黑狱虽归禁卫军管辖,但禁卫军统领本身军务冗杂,只能任命下属官员进行治理。故在监狱里常设管营一职,从禁卫军中选人委任,负责传达和监督监狱方面执行统领的命令。在官阶上管营比典狱长要高一级,虽不参与狱中事务运作,却有着对监狱绝对的管理权限。因受命于禁卫军统领,在涉及监狱方面的事务时,禁卫军统领通常只找管营商议,而非一正两副三位典狱长。

    “大人,属下认为此时不宜对王子用刑。”管营直白说道。

    “为何?王子涉嫌行刺王后,且拒不招供,用刑是陛下的意思。倘非为了对他用刑,何须将之拘押在此?再者,他若不肯招供,陛下怪罪下来,我等岂能担待?”奥勒米不解道。

    “禀告大人,王子和陛下是骨肉父子,常言道疏不间亲,无论如何,这都是王族内部纷争,今日陛下怒火中烧将王子囚困于此,日后陛下气消了回心转意,顾念起和王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将之重新启用。倘峰回路转,王子有幸身登大宝,我等性命岂不休矣!”管营意味深长解释道。

    “我看未必,他开罪了备受圣宠的王后,王后和陛下都不会容他重见天日,况且首相大人对他亦深恶痛绝,特别是怀有陛下子嗣的王后和首相对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焉能容之过此灾迍,复着紫袍!”奥勒米不屑道。

    “大人此言差矣,世事难料,试问,谁能想到一国储君竟会跌落进这人间炼狱里?延续数百载的名门卿相一朝曝尸街头?地大物博的十方国会被万里之外的蛮邦围困攻占?我们的国君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对赫斯家赏罚由心的行为就是最佳例证,对王子用刑一事,大人还需谨慎为之!”管营意味深长说道。

    “那你说,陛下既要让他招供,又不能对他用刑,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奥勒米是个没思量的人,被管营一通劝导顿失了方寸,愁眉苦脸道。

    “这好办,可命狱卒从王子的仆役入手,把各样刑具都用过一遍,无论仆役招或不招,将之带到王子面前,相信见到皮开肉绽的近侍,王子虽刑不加身亦感同身受,倘还是不招再去向君王请旨不迟。总之,无非一个‘拖’字,若君王真有制裁储君之意,三两日间便会催促用刑,我们做也做个干净,索性结果了他性命,免得落下后患,若君王日后反悔,我们也有说处。否则,此陷身之祸当避则避,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对呀!”奥勒米一拍脑门,惊呼道:“我怎么没想到,要么一不做二不休,要么就别做,留他活着出去我们还有个好吗?我果然没看错你,凭你的才能只要好好干,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奥勒米大笑着对管营夸道。

    “谢大人美誉!”管营俯身作揖道。

    “行了,此事全权由你负责,我还有要务得回兵营处理,倘陛下没有新的旨意你就留着他性命,若确要将之处死我会另行通知你的!”说罢,奥勒米神色骤变,摆出威严刻板的表情,仿佛是来例行检查的朝臣对王子受囚之事毫不知情,也不等管营恭送转身匆匆离开管营办事堂。

    管营看着他躲避疫疠般逃遁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的微笑。

    要说管营极力替王子免除刑罚是为奥勒米这个酒囊饭袋着想自是无稽之谈。想这管营年逾四旬,在禁卫军服役二十余载,从一名小卒干到管营的职位用了十五年时间,之后再无升迁,在黑狱一呆就是十年,军衔始终停留在少校的位阶上。禁卫军掌握京畿防务大权是个极有权势的王廷隶属机构,禁卫军统领位列宫廷阁员,官居二品,管营只是个五品小官,在京畿官员里品秩居末流行列,无入宫参加朝会觐见之权。在禁卫军的官衔里依次有统领.副统领.城防司令.副司令.而后才轮到他管营一级。一旦干到城防副司令的职位便有了每年一次参加百官朝会向国王贺寿的权利。

    在十方国官场,有没有资格参加百官朝会被视为仕途前程重要的风向标。那些自来没有这项幸遇者,多是一生在官场碌碌辛劳,最终只能以黯然致仕收场,反之,则有更多机会得到君王或权贵们的拔擢掖举,从此得到和权贵同殿为臣甚至封爵赐地.裂土一方的优厚殊遇。

    眼下,这位管营离跨入圣贤宫仅一步之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才能坐上城防副司令的位子。这只需要身为禁卫军统领的奥勒米动动手指头在任命文件上签下大名就能实现。

    然而既有此等蛀蠹窃据要位,又岂会唯才是用,自然要以收到的财帛多寡衡定任命人选,便是他的管营职位也是问人讨了多少人情又借下巨额外债才买得的。时下他方将之前的借债偿清,再无余钱向奥勒米行贿打点,况且想要获取城防副司令这么重要的职位,需要疏通的财货却不比买管营时数量。

    为此,他每日苦恼于无处寻觅财路,常与相契狱吏饮酒酣谈,买醉消愁。

    在他内心,对奥勒米贪得无厌的品性充斥着无比轻蔑与愤怒,故而,当他听闻奥勒米想对素来与之不睦的王子用刑,出于不满和报复心理,对他摇唇鼓舌进行了充满迷惑性的诓骗,希望能保住王子这个有能力压制奥勒米嚣涨气焰的王室成员,同时也为自己将来的发迹多创造一重机遇。

    一日,他与两位副典狱长中的年长者在王权大道旁一处名为“人间酒家”的酒肆畅饮,酒至半酣聊起官场郁事,嗟叹不已,忧悒萦怀。那副典狱长劝慰半晌,提及可向隐世圣人卜问前程,纵使无法应验,也能消解心结。

    管营笑道:“你我官场中人,焉可为方术左道所惑,那些骗人的玩意儿,只合蒙蔽无知庶众,我们好歹受过圣贤遗训,明辨先哲教喻,焉能做那没见识的勾当?”

    “仁兄此言差矣,倘为寻常蛊惑人的方术不信也罢,假使真能化解兄长心中郁结,便叫他是浪言诳语,且试听之又有何妨?小弟近日有幸与一金阙国僧侣结缘,自来金阙国的游方隐士法力超凡入圣在十方国久负盛名,恰巧尊兄有此烦恼,何不与小弟同去拜晤,真就寻得了解脱之法,也是难得的造化。”

    管营被他说得心动,二人当即结了酒账,起身前往副典狱长所说的隐士居处。

    二人乘马车来到毗连王权大道的那所青砖黑瓦砌筑.枯藤绿葛附着的古宅边,下车拐入道旁小巷,行至宅院后门伫立着。

    副典狱长叩动褪漆木门上古铜色的门环,过了片刻,身着黑袍.躯体佝偻的阿德莱德打开门,见了二人先是双手合什躬身行礼,接着对副典狱长说道:“大人驾临寒舍,未能远迎,恕罪,恕罪!”隐士的言语低沉内敛,谦和中不乏细腻。

    “长者无须多礼,这位是我时常向您提及的待人宽厚友善的管营大人。”副典狱长指着管营介绍道。

    “失敬,失敬,快快请进。”隐士侧身迎道。

    待二人进屋,隐士探出半截身子朝屋外左右观望,确定无人尾随方回到屋内阖上房门。

    “二位大人造访舍下,想必有贫僧效劳处,不妨直言。”隐士将二人引入内堂看座,边说边准备茶炊。

    “长者无须过谦,在下闻得长者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央同侪赶来拜见,求问前程!望乞长者施恩,试卜一课,且看尘缘如何,未知方便与否?”管营谦卑道。

    隐士奉上茶饮,与二人正对而坐说道:“时下世道昏乱,庶民无以为生,依附于此之官场风云诡谲,变得更为险恶暴虐。大人要问仕途前程,谶纬之学实不足为信。只是贫僧近日从副典狱长口中得知管营大人久任该职近十载,升迁无望,终日抑郁难消,可有此事?”

    管营见隐士道出心中症结,好似阴翳的天空射进一缕耀眼光芒点亮了所有希望,兴奋答道:“正是如此,高士可有化解之法?若能为在下消此心疾,日后但有效劳处,愿凭高士差遣!”说着,起身抱拳施礼。

    隐士缓缓起身扶他入座说道:“大人不必拘礼,既因缺乏财帛阻了大人进身之道,倘贫僧为大人指明财路,大人可敢放胆施为?”

    “时处乱世,将脑袋悬于腰间谋生的强人多如牛毛,但凡有此等路径,我有何不敢?长者请直言,若能成事,大恩定不敢忘!”管营再次起身对隐士躬身施礼。

    隐士亦亦复起身将他扶入座位,点头缓缓说道:“贫僧识得一位顽石企业货栈的主事,主要以进口外邦优质农产销售为业,因王廷近日颁发了严苛的税务法令。对相关进口商品征收重税,为保证盈利,他时常和沿海的走私贩子们进行交易,带回免税货物。

    假如大人肯入股这位主事的货栈,贫僧愿做大人的保人,如此您就可以预支收益或以借贷方式获得想要的巨额资金,待您他日荣升有了更多获利渠道再行偿付,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加入到这一行当中呢?”

    “倘能弄到足可填满统领大人胃口的钱财,我什么都愿意干。但只一条,此事我不宜出面,想请长者全权代劳,事成后定有重谢,不知长者愿相助否?”

    “呵!若能解大人之忧,我略尽舟车之劳,又值甚么?我一游方散人,心无挂碍,不须大人多少酬报,只眼前有一桩烦恼却不输大人十年煎熬,倒也是大人可为贫僧纾解的。想请大人高抬贵手行个方便,了了贫僧心愿,贫僧亦不敢忘大人盛恩,未知大人愿成全否?”

    “长者但吩咐便是,只要在下看顾得到处,必竭尽所能,以报长者擎挈大恩。”管营豪气冲天说道。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年夏天,贫僧身处傍海郡凯旋城托钵苦修,长期清苦生活的催迫使我在炎炎夏日下染疾暴病,晕厥于街头闹市。幸而被出巡经过的王子遇见,送到医馆诊治,病愈又蒙多赐资财调养身心才得苟活至今。若无王子关照,贫僧恐怕早在三年前曝尸街头,化作皑皑白骨。

    近闻王子蒙难,身陷黑狱,我一游方僧侣有心想要解救也无能为力。据说投入黑狱的罪囚少有生还者离开。贫僧想见王子最后一面,顺便在狱中为他做一坛法师醮天禳灾,祈愿他早日摆脱困厄,未知大人可愿成全贫僧小小的心愿?只要报答了王子恩情,贫僧便死亦无憾矣。”

    “这...”管营为难道:“王子是宫廷要犯,放长者入守备森严的黑狱设坛作法,倘被统领大人知悉,我等均需获罪。在下倒是可以放长者入死牢与王子一叙,但长者若要大张旗鼓在狱中打醮作法,小可确是万万不敢从命,还望长者见谅!”管营面露难色,抱拳叹息道。

    “也罢,我在此地为他祈愿便是,若能与王子见最后一面,哪怕只说几句宽慰的话,我也算对他的救命之恩有所报答!便依大人所言就是。

    事不宜迟,二位请回。我这就去向货栈友人告借,未知一万金币足够大人疏通统领授以要职否?”

    “够了,够了,绰绰有余!”管营欣喜说道。

    “那么明日此时,大人来此处取走财货,我就便与大人同入狱中看望王子如何?”

    “一言为定,在下先谢过长者了!”

    管营起身作揖相辞,一旁的副典狱长亦起身相随,三人客套一番同行步出房舍。

    隐士目送二位狱吏远去,之后回到屋内穿上路人装束,出门叫了辆客运马车直奔国王大道上的顽石企业货栈。

    次日,两位狱吏如约而至,隐士早将一万枚棕榈金币分作两个银箱备好置于堂屋地板上。

    他当着二人的面儿打开银箱盖子,一绺绺红绸布包着码放整齐的金币映入眼帘。惊得从未见过这许多钱财的两位狱吏瞠目结舌,对隐士称谢不已,当即阖上箱盖命随行差役将两大箱黄金搬上马车。

    隐士也不耽搁,锁了大门随两位差役登上来时车驾径往黑狱而去。

    话说王子自被下到黑狱监押已过五日,前四日并未受到预想中的酷刑拷问,至第五日凌晨管营收到奥勒米命令,要管营在一两日内取得王子口供上呈君王,否则便要按律问罪。管营只得命牢头将收押的宫廷仆役带到王子囚室外,施以重刑。

    起先王子惮于谋逆大罪一旦坐实,会受到最残酷的磔刑处罚,无论狱卒如何残害仆役始终不肯认罪。仆役受刑时凄厉的惨叫和残忍的施刑过程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捂住双耳闭上眼睛,痛苦哭嚎着。狱卒见他不肯认罪,又将一名仆役的皮肤生生剥下,打开牢门将血淋淋的人皮甩到他身上,见他还是不招,又依次斫下手脚甩到他身上,最后又将剥皮截肢的躯体剖心挖肺,剜出脏腑盛于铁盘端至他面前加以恫吓。

    见此惨无人道的场景,他再也忍受不住刺激,昏死了过去。狱卒用凉水将他浇醒,另押来一名仆役,准备依样施刑。

    他不忍仆役再次无辜惨死,终于开口向牢头索来纸笔,写下行刺王后的始末。

    牢头也不管王子供词的真伪,将仆役押回监舍,命狱卒收拾了血腥现场,带上供状找管营复命去了。

    等狱卒和仆役尽皆离去,周遭重回幽暗死寂,他看着被狱卒草草收拾仍有斑斑血迹的污浊地面,张大了嘴巴,因为惊吓过度神情呆滞木讷,他痛哭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蜷曲起身体倒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

    此刻,他能够想到的除了仆人惨死的场景就是供状递呈国王后,自己被押赴市曹接受寸磔的惨状。突然,他嘴角翕动冷笑着,喉管深处发出怪异的哼唧声,仿佛有意嘲笑着什么,又仿佛是特定状态下的自然反应,他神智逐渐恍惚,在等待命运最后判决中阖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约间感到有人打开了牢门,接着一个黑影鬼魅般无声无息走了进来,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好似来摄取他灵魂的幽灵。他不确定见到的景象是否为幻觉,于是睁大双眼想把黑影看仔细些,发现确是一个黑袍僧侣站在眼前,遂惊愕问道:“你是何人,竟会来到暗无天日的黑狱中?”

    “殿下无须细问,你只要明白,若想活命,务必在明日清晨狱卒查房之际秘密服下此物即可。不过,我虽是来救你性命的,你却需答应我,从此放弃十方国王位继承权,放弃做为储君的尊贵身份。自你肇始,裘里一族世代为民,与王权再无关联,你可愿接受我开出的条件?”黑袍僧侣以滞浊沙哑的嗓音细声问道,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四方纸盒递给王子。

    “只要能离开此地,离开丑陋凶残的宫廷,休言放弃储君之位,便是永世不踏足十方国土地,我也愿意!”王子表情坚定,无比愤慨地说着,接过僧侣手中之物。

    “很好,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很快就能再次相见,到时再细谈不迟。我该走了,你保重!”说着,他缓缓退出囚室,之后,廊道里的狱卒上前来锁好牢门,一切复归平静。

    次日清晨,王子依言在狱卒查房前,打开僧侣给他的纸盒盖子,从里头倒出方糖大小的黑色膏状物。看着掌中陌生物件,他思忖那应当是一种令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物,容不得细想,将那物放入口中仰头咽下。

    刚入口时,奇苦无比,一俟吞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火烧油煎,又有刀绞般断肠钻心痛楚。他吃痛双手捂着肚腹满头满脸渗出豆大汗珠,实在受不了了,就弯腰弓背倒在阴暗潮湿的地板上胡乱翻转,最后猛然大叫一声,浑身抽搐不止,口中不住往外溢出羊脂状浓稠的白沫,只一会儿便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此时正于廊道查房的狱卒听得王子囚室传出异响,忙上前查看,恰巧瞅见王子倒地抽搐一幕,慌得边开牢门,边招呼同侪通报典狱长。典狱长见事态严重又上报给了管营,管营忙派人向奥勒米通报。

    奥勒米正受命于十里外的禁卫军兵营整训部队,以应对兵营山谷的公爵卫队因王子下狱一事可能爆发的叛乱。收到管营电讯片刻不敢耽搁乘车赶到了黑狱。

    进入王子囚室,见王子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的倒在地上,全身皮肤紫黑无一丝血色。见惯了黑狱中犯人死状的奥勒米对在场的管营厉声斥问道:“你是不是对他用刑了?国王要他招供可没说要他的命!现在你要本官如何向陛下交差?”

    “冤枉啊,大人!属下怎敢轻易拿王子性命做耍?卑职只是命狱卒将王子仆役带到王子囚室外用刑,让他目睹用刑过程,并无对他施加任何凌虐。若大人不信,可传典狱长和当值狱卒对质,倘有欺罔,甘愿领死!”

    “你说未对他用刑,何以身上有这许多血瘀斑痕,此分明是内脏受创,血气淤塞所致。再看他口淌白涎,死状痛苦,他的脏器肯定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不是受到外力重击就是服食烈性毒药,既未对他用刑,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服毒身亡!”

    奥勒米一通随性而发的叨咕,却把管营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他方醒悟,那隐修士为见王子一面舍得花费巨资原是为了向王子递送毒药,想必是王子行刺王后未落网的同党特来杀人灭口。

    管营朝身旁那位引荐他和隐修士相识的副典狱长看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相视颔首。他对奥勒米意味深长劝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告。”

    奥勒米正为不知如何向国王上报王子的死讯发愁,见历来足智多谋的管营似乎有了解决之法,将信将疑随他来到管营办公室。

    “有事就说吧。”奥勒米在四方桌旁掇过一条靠背椅仰面瘫坐着,神情抑悒叹息道。

    “大人无须沮丧,要王子招供本是国王下发的旨意,如今人既已殁,只宜言他心中抱愧,惊惧之下恶疾发作,暴毙狱中。我们的陛下历来知晓黑狱的残忍血腥,既将王子陷于此处,焉有向好之理?”说罢,他走到放置两个银箱的墙边,逐一掀开箱盖,将整箱钱财展示在愚蠢贪婪的上司面前。

    奥勒米见两个半人高的银箱里堆满了金币,满脸惊愕,一时无语。

    “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倘日后有卑职效力处,望大人尽力周全,抬举委用,卑职也定会尽心竭力以报大人提携之恩。”

    “快些收起来,小心旁人眼目!”奥勒米听得眼前财宝是管营给自己的贿赂,狂喜之余四下环视一遭,确定无第三者在场,慌忙上前亲自盖上箱盖。而后不住摩挲着银箱,意味深长嘀咕道:“也不晓得这两箱财货价值几何...”说着瞟了管营一眼继续道:“回到舍下本官还得细细思量如何拔举你进身宫廷。要知道,穷尽十方国官位品秩也就那么百来号人有面谒君王的殊遇,你现今官居五品,只需再进一级即有了君前领命的特权,晋升王廷内臣亦指日可待。但十方国数万外官中,盯上此殊位的不在少数,便是你和本官交谊深厚,本官有意抬举你,仍需听取一众廷臣意见,才好定断。否则难免遭人诟病,言我亲用贤恶。当中需要打点疏通的地方自不会少,不知这里头...”他用指尖敲了敲箱盖犹豫道。

    管营凑近奥勒米,对他附耳低语道:“大人放心,里头有一万枚上等成色的金币。”

    “很好,了了眼前的大事,你就到王权大道上的城防司令部报到,城防副司令委任状的事儿,本官会帮你解决的!”奥勒米爽快说道。

    “那就有劳大人了,属下叩谢大人!”说着管营便要伏地叩拜,奥勒米赶忙制止:“这是为何?你才升任四品高官,却又忘了十方国只有国王和神明才能接受万民敬拜的律法了?倘使陛下知道了还得了?快些打住,你若真对我有感激之情,且先就眼下的麻烦给我想个法子,王子的横死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处置不当,你我皆有可能给他殉葬。”奥勒米忧戚说道。

    “此事说来简单,陛下既急着要王子口供,必是对行刺案余怒未熄,大人只管取供状去向陛下复命。若陛下以王子之死责之,您只管如实上奏,属下敢以性命担保大人定能平安无事!”

    “听你所言倒似有理,人既已死也只得如此,最好是陛下不做追究,我们也好尽速将他尸首埋了,了结这桩祸事。”说着,他命管营将两相金币打上封条送往禁卫军大营存放,取了桌案上的供状出门赶赴里雅尔。

    国王正在御书房和首相谈论深水河城用兵进展,厄兰德奏报奥勒米求见。

    国王听了脸色抑郁道:“宣他进来。”

    蒂利尔看出国王的心思,伪善的说道:“陛下,殿下行刺王后一案,颇有令人费解处,当中或另有隐情,还请陛下看在殿下王族血胤的份上法外施恩,如此,殿下便偶有过失,定也会反躬自省,他日身登大宝方不至因今时之难,心生怨忿做出使王族分裂的事,唯此方可保得宫廷长久安宁...”

    “哼!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想继承大位?做梦!”不等蒂利尔把话说完,国王愤怒叱骂道。

    见国王对王子的厌恶有增无减,蒂利尔心中暗自窃喜,只是嘴上仍继续说着言不由衷的辞令,直至奥勒米随厄兰德进入殿中方停止言语。

    只见奥勒米猛地往前一扑拜倒丹墀下,声嘶力竭哭号着:“陛下...王子...王子他...”

    “他怎么了?莫不是负疚自裁了?”国王对奥勒米的突兀举止大感意外,回过神后冷冷问道。

    “嗯...”奥勒米做出悲痛欲绝状,泣不成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哀伤的声音做为回答,身体匍匐地面恸哭不已。

    “孽子,忤逆不肖辱没王族,死不足惜,哭什么---起来!”国王对奥勒米厉声喝道。

    奥勒米被国王发出的炸雷般的断喝惊得浑身一震,忙不迭收住哀声,低头不语。

    “这禽兽不如的鸮獍之辈既已身死就在城外找个地方给他埋了吧!他是不配落葬在十方山王族圣地的。”国王仿佛处理一桩寻常事务,表情言语未见丝毫感伤。

    “遵旨!”奥勒米回应道,他始终一副哭丧相,对王子之死表现得哀容备至。内心却焦急地等待着国王下达处理王子后事的指示,以便早些回营清点管营留下的巨额贿金。

    一俟收到国王谕旨,即匆匆行礼告退,快马加鞭赶回禁军兵营吩咐通讯员给黑狱管营发去国王的口谕,又命几名小卒将管营送来的两只银箱抬到司令部大厦自己的寝室里。遣退小卒,闭阖门窗,打开银箱一遍遍捧起金币撒豆子似的让它们从指缝缤纷滑落,金币和金币之间的每一声叮咚撞击仿佛都敲打在了他心坎上,使之心房颤动不已。

    管营收到禁卫军营的来电,急不可耐地命狱卒招呼埋尸人将王子尸体运到五里外的幽魂山埋葬。

    四名埋尸老人都已年过六旬,住在黑狱附近的村舍里,是城西一带殓葬人员。世道昏乱,黑狱里受刑毙命的犯人与日俱增,狱卒们不愿整日干着接触尸体的晦气活儿,便雇佣了他们。只要狱中有囚犯身亡即会派人通知他们当中领头的瘦高个儿,由瘦高个儿通知另外三人,约半日后便会带上家伙事儿到黑狱死者所在囚室将尸体运出去掩埋。

    当天傍晚,四个老头赶着破旧的单辕马车来到黑狱,衣衫褴褛的几人自简陋的车棚里下来走到院子里,从打着各式补丁的陈旧衣裳不难看出他们属于最下等贫民中的一部分。在动荡的年代里,像这类挣得三餐一宿有份稳定职业的城郊市民,即使看起来不甚体面,相较于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的广大流民已是相当富足。

    “跟我来吧!”一名受命处理王子尸体的狱卒,从公廨大厦行至院中对四人冷冷说道。

    四人点头哈腰,说着奉承言语,谦卑尾随狱卒登上监狱大厦第二层王子所在的囚室。

    “就他了,快些把他弄走,已经躺一天了!”狱卒指着阴暗牢房里衣着华丽的尸体说道。

    四人依言上前,为首的瘦高个儿给死者行了个躬身礼,而后对同伴说道:“老规矩,死者为尊,脚内头外!”说罢取下挂在右肩上的运尸袋,从袋中取出一卷细麻绳在一名老头儿帮助下抻开口袋,另外两名老人把着尸体下肢并力将尸体往麻袋里填塞。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直到身躯完全没入运尸袋里。

    殓葬人全程轻手轻脚小心谨慎,瘦高个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为逝者做最后的超度。

    四人扛着装有尸体的袋子放进停在院中的车驾上,对守门狱卒打过招呼,狱卒随即开门放行,马车缓缓开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出了黑狱晃晃悠悠望西边幽魂山驶去。

    幽魂山是里雅尔区域内官府指定处理无主尸身的掩埋场所,通常只用以处置死囚的尸体,山上遍布没有墓碑的坟冢,具体数目无从考证,民间流传山岭一带自裘里纪元七零零年以来,陆续埋葬了超过一百万具尸体。

    当时四人乘着疲沓的驽马拽动的破车在坑坑洼洼泥土路上摇摇晃晃行驶了有一个小时。抵达孤魂山时夜幕初降,繁星闪烁,四人在车内合计着将尸体运往山里哪处位置埋葬,冷不防驾车的瘦高个惊呼一声勒住马匹。车棚里的三人被马车骤停的惯性掼的七歪八扭争相叫骂道:“老家伙你怎的驾车似杵米,撞得我们好苦...索性将哥几个老骨头摔散架顺手埋了去休!”

    “也对,这苦难世道,不如早些死了了当,省得活着遭罪!”

    “啐!你们别吵吵,瞧瞧前面路上怎的好端端窜出个马车来,夜晚黑黢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会有人来此晃悠,怕不是遇上劫道的强人了?”瘦高个忧愁道。

    “瞧你老兄说的没见识话,似我四人这般破落只剩一副入土残躯,别有甚得可让人劫夺,便是这一副干瘪身板取去烹食又能剔出几片儿肉来?”车棚内的老头儿们说话间,对面马车已行至近前停住。

    只听马车上传来低沉沙哑的说话声:“敢问诸位长者可是去山里埋尸的殓葬者?”

    “正是,长者又是何人深夜至此幽寂之地,可有要紧事?”瘦高个壮着胆子向对面驭座上黑袍长须的驭手打躬问道。

    “不瞒诸位,在下是一游方巫医,到此黄土之境只为寻找新鲜尸体精研秘术,无奈发掘了几处墓迹,死者不是过度腐烂便已沦为朽骨,俱无合用之材。我见天色已晚正待归返,凑巧与几位相逢,故来告问。”

    “我等车上倒有具现成尸身,今晨方咽气,然死状可怖,或是服毒暴毙,恐先生取去也无甚大用。况十方国律法注明,将尸体挪为他用,须得官府批文,长者若无文书,我劝您还是赶紧回去,莫再行此行干犯王法的勾当了!”瘦高个儿言语朴实劝道。

    “长者怎知中毒身亡之人不能为在下所用?说到官府和王法---当今世道谁还真个信王法的?长者们见惯了生死场面也须知经诸位之手入葬的死者有多少是无辜受屈而死,有多少又是受他人买卖贿赂,代人赴死的冤魂。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若人人都以王法论事,断了谋生出路,到头来换一个饥寒交加.悲惨辞世结局,岂不冤杀了?”

    说话间,那佝胸偻背的黑袍僧侣走下马车,蹒跚来到瘦高个身畔,伸手从布袍内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递给瘦高个儿说道:“我急需尸身使用,若长者们愿行此方便,这里些许寒微薄礼,权表酬谢,还请诸位笑纳。”

    瘦高个儿接过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足有十来斤重,再打开看时,发现里头装满了棕榈银币,顿时抬头一脸惊讶看着僧侣。要知道这些银币对他们而言可是笔大数目,他不敢相信会有人愿出高价购买一具尸体。然而金钱的诱惑他是无法抵抗的,遂不加犹豫转身对车棚内的几位帮手说道:“把尸体给他吧,这位长者出的价钱够咱几个干一年活儿的了。”

    几人互相传递装钱的布兜儿确认了银币的真伪,围在狭窄车棚内简单商量后果断将装着尸体的麻袋抬到了僧侣马车内,而后迅速回到马车催动马匹,逃命似的驶离了幽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