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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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山梁下

    山梁下。

    山梁下,可攻可守,也可以是骑虎难下,还可以看看热闹。欢迎走进海明威短篇小说《山梁下》,是关于战争的。他很多日子就是在战争中度过的,这不奇怪。

    精彩句子:

    [开头]尘土飞扬,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们唇干舌燥,鼻子里黏满了灰沙,背着沉重的器材,从火线上撤了下来,退到了那道长长的山梁上。山梁下是河,作为预备队的西班牙军队就集结在那儿。

    ……

    我在堑壕里靠壁坐了下来,把肩膀和后脑往泥土上一靠,如今到了这儿就连流弹也不用怕了,向下望去,河谷里的阵势尽收眼底。

    ……

    我们还是那个老问题:大炮奇缺。眼下要有四十门大炮方才够用,可那儿总共只有四门,所以只好两门一放。这次进攻,早在我们撤下来以前就已经失败了。

    ……

    这次的进攻任务,是由国际纵队中的一个旅承担的。

    ……

    那是一个晴朗的四月天,风刮得很猛,上山口里来的毛骡踩起了滚滚的尘雾,一头就是一大团,担架两头的两个人也各自扬起一大股,被风一吹搅成一片,山下的平地上救护车卷起的尘土更是一长串一长串的,随风飘散。

    ……

    “请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恨一切外国人,”他说。

    ……

    我伸手接过杯子,嘴里那头一杯酒还余味未尽呢。我瞅了瞅这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他又高又瘦,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两颊深陷,肩上披着条毛毯披肩,把身子一挺,气鼓鼓站起身来。

    ……

    “流弹是用不到害怕,”我说,“不过既然是预备队,吃流弹的事就应该尽量避免。可以避免而不去避免,这伤就受得太没意思了。”

    ……

    “我是不怕的。我不怕飞机,我什么都不怕,”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可凡是外国人我都恨。”

    ……

    从山口里走下来一个穿国际纵队制服的高个子,一边肩头上斜披着一条毛毯,下面在腰里打了个结,他走在两个抬担架的人旁边,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都到了哪里。他把头昂得高高的,那神气就像个梦游人。他中等年纪,没有带枪,从我这儿看去,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

    一颗炮弹从山梁那边打来,只见在快到坦克预备队的地方,一股尘土和着黑烟冲天而起。

    ……

    旅部所在的山洞口,有人往外探了探脑袋,随即又缩了进去。我觉得这个地方倒似乎可以一去,不过进攻失败了,我知道那里的人肯定都火冒三丈,我可不想去看他们的脸色。打了胜仗的话,拍个电影他们也乐意。可打了败仗,谁都有气没处出,弄得不好真会把你抓起来押送到后方去。

    ……

    “他们大概就要向我们炮轰了,”我说。

    “炮轰不炮轰对我都一样,”那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我对这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渐渐感到有点腻烦了。

    ……

    “你给我住口!”那个态度友好的士兵说。“这里是我带班,这些同志是我们的客人。”

    “那就请他别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外国人,可不能跑来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

    ……

    “这儿有位同志对我很看不顺眼。我看他大概是个无政府主义分子。”

    “那好,你只要提防着点,别叫他给打死就好。我可要睡了。”

    ……

    就在这时,从山口里来了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一个又矮又壮,一个中等身材,两个人都戴便帽,都是扁脸盘、高颧骨,腰里都佩着驳壳毛瑟枪。他们朝着我们走来。

    ……

    他对我瞅了会儿,我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黄里带灰的,瞅着我一眨也不眨。

    ……

    “别响!”我说。我正在密切观察这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他们冒着相当密集的火力,站在那儿仔细查看山梁下河这边的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地。

    ……

    突然两人中间有一个发现了要找的目标,用手一指。于是两个人就像一对猎狗一样撒腿跑了起来,一个径直翻下山梁,另一个向侧面包抄过去,像是要去截断什么人的去路似的。那第二个人还没有下山梁顶,我就看见他拔出了手枪,枪口对着前面一路奔去。

    ……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气鼓鼓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我想,要是炮轰开始了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可是炮轰偏偏一直迟迟没有开始。

    那两个穿皮外套、戴便帽的人翻过山梁一起回来了,随后他们又一起下坡来到山口,走下坡路膝屈腿弯,两腿动物下陡坡总是少不了这副怪样的。他们刚要转入山口,正好一辆坦克呼噜噜、轰隆隆从山口里下来,他们就闪在一旁,让坦克过去。

    ……

    “他说他们要找的那个同志已经找到了,”我告诉他。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不响了。

    ……

    当天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而去的这个地方。我们一直在这里蒙尘土,熏硝烟,听那一片喧闹,伤的伤,死的死,怕死的暗暗怕死,有人有英勇的表现,也有人有怯懦的流露,发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进攻是荒唐的,当然免不了要失败。我们一直留在这片越过了就别想活命的沟壕纵横的土地上。在这里你就得扑面卧倒,得拢起个土堆来护住你的脑袋,得把下巴颏儿拼命往泥土里钻,一等命令下来,就得上那个即使上得去也别想再活的要命山坡。

    ……

    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不顾而去的这个地方。我很理解,一个人一旦看清了为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进攻而牺牲是蠢事——比如人在临死前就往往眼清目明,所见正确,突然会看清问题,看清了这场进攻成功无望,看清了这场进攻愚不可及,看清了这场进攻实质是怎么回事——一旦看清了这些,他完全有可能干脆退下来,一走了之,就像那个法国人一样。他之所以掉头而去,完全可能不是出于怕死,而只是因为他看透了,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他不能不走,明白了除了一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法国人虽然退出了这场进攻,却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自尊。这他作为一个常人,我是理解他的。但是作为一个军人,却自有一些监督作战的人不肯放过他了,于是,在这边他刚刚摆脱了死亡的威胁,一翻过山梁,到了那边枪弹不到、炮弹不来的地方,正向着河边走去呢,死亡的命运却马上落到了他的头上。

    ……

    “于是,他们就一个人抓着帕科的胳膊——帕科早已觉得又惭愧又难过,一听把他说成这样,更是臊得什么似的——另一个拔出手枪,没有对帕科说一句话,对准帕科的后脑就是一枪。这以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

    “坦克!”他恨恨地说。“那帮猪猡!怕死鬼!你得小心着点,别把命给送了,”他说。“你是块作家的料。”

    “我现在写不出来。”

    “以后再写出来。以后你可以把一切都写出来。可别把命送了。要紧的是,别把命送了。好了,你快走吧。”

    ……

    那天要说有谁离胜利最近的话,那恐怕就应该数那个高高地昂起了头退出战斗的法国人了。不过他的胜利也真是短命得很,他下山梁才到半山坡上,就玩儿完了。我们顺着山路下山去乘指挥车回马德里时,看见他摊开了手脚,倒在那里的山梁坡上,身上还围着那方毯子。[结束]

    小结:这是一场实力悬殊、荒诞不经的进攻,谁上谁死,私自撤退的、自残的都被宪兵打死了。作者在山梁下,看到了这一切。当时没能写出来,只是拍了不少电影胶卷,事后,写出来了,没有胜利者,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