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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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是十三章 缘分

    八月二十八日,是楚云一中交学费的日子。下午四点,方国生又是最后一个报到。

    初一(2)班在教学楼二楼靠西边倒数第二间教室。教室刚刚刷过墙,黑板刚上了油,气味有点刺鼻。黑板上方贴着一排用红油纸剪下来的字:“XXXXXXXXXX”,“X”字没贴牢,耷拉下来一半。

    他刚一跨进教室,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方国生吧。这声音有着青春期特有的沙哑,这叫鸭公嗓。方国生抬头一看,一个高个子男孩两腿夹着梯子,一手拿着一瓶胶水正在给“X”字补胶。不认识我啦,哈哈,方国生,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你。边说,他边从梯子上下来。

    两年多了,方国生竟然一点没长大,还是那个小圆脸,肚子还是那个小圆球。他想。他走过去,说,不认识就不认识,都说你脑袋里有一部照相机,过目不忘,看来是谣传哟,算了,过两天你就认识啦,来来来,在这里登记一下。登记完,等下把这张条子拿到总务处去交学费就行了,你再晚来一步,我都回家啦。方国生这才认出这是王柳鸣。不怪他记性不好,是王柳鸣变化实在太大了,个子比方国生高出一个肩膀多不说,主要是长相。他仿佛从小人书跳出来,一脚就跨进电影里当了明星——说不定郭凯敏还不如他帅呢。这个年龄有张明星脸会显得很成熟,好在王柳鸣脸上长了几粒青春豆,又把这份成熟变回了半稚半熟。

    王柳鸣看方国生登记完,正想收起登记本回家。又想到方国生个子矮,教务处那个窗口都超过了方国生的头,就说,方国生,把钱准备好,我带你去教务处。哈哈哈,你怕我个子矮够不着那个窗口吧?果然是楚云的活**,我其实一直都久仰你的大名。嘻嘻,要不你帮我把学费交了,这几块钱我留着买酒给你喝,方国生晃着手里的钞票。方国生调侃了一下。去去去,矮牯子矮,一股拐,方国生你还是那么鬼精、鬼精的,我是可怜你长不高。见方国生这么爱调侃,想着他应该不会介意,就反过来怼他。那是那是,我很可怜的,可怜我是个矮个子英雄,像NPL那样。矮嘛,就要矮到极致,半高不矮反而没意思,对吧。哈哈哈。方国生依然笑嘻嘻的。这么多年来,大家矮牯,死胖子、肥牯佬、矮胖子,不断调侃他,方国生早不以为意,反而找到了矮的理由。再说,我还希望我一辈子这么矮呢,一辈子可以免费看电影多好。哈哈。

    王柳鸣仔细检查了一下登记本,确定全班的人已经报名到齐,把梯子搬出教室,把窗户关好,门锁好,正想带着方国生去交费,突然想起,应该把窗户全部打开透风,又折回去开窗。一切办妥后,就带着方国生把学费交了。王柳鸣跟方国生住得不远,交完费一高一矮两人一起结伴回家。

    走出学校,走过两条街,正好路过“老上海钟表行”。

    老易正在门口给人补胎。他拿一小块胶,用小钢刷刷了几下,贴在漏气点上,又用胶头锤子锤结实,把轮胎充好气,在一个装满水的脸盆里检查效果。看到方国生走过来,他说,国生国生,过来。你那个三用机我试了一下,音色超好,比我那台海鸥L309强一百倍。JVC的RCM-70不愧是一代世界名机,也就你爸这种暴发户才买的起。,我把它当成音源,用一对曙光EL34来推我的12寸桂光单元,你过来听听。哎呦,王柳鸣,你什么时候跟方国生混到一起了。

    易叔叔好,我跟方国生是同班同学了,他今天才报到,我们一起回家。王柳鸣回答。好好,你们班主任要发了,把楚云两大天才收入麾中,难得、难得。王柳鸣,一起上来玩一下。说完,用肥皂洗了手,也不急着安装,就领着他们两个进店铺上了楼。王柳鸣好久没来老易店里了,他看见二楼前排放着一些机器和两个大箱子。一台三用机拆开了后盖,里面接出两根电线,连着一个装了四个大小灯泡的铁盒子,那些灯泡并不亮,只是里面的铁丝发着微光。这铁盒子又用两根线连着两个大木盒子的喇叭。

    来来来,坐坐坐。正对着这堆机器,是一张木沙发,沙发上很多书,都是《无线电》之类的杂志。老易把这些书收起来,让他们两个坐下。王柳鸣被老易搞得晕头转向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国生说,老易,上次你说的那个曙光的EL34电子管就是这个?说的神乎其神的,我听听。

    别急,别急,国生,好马要配好鞍,我今天给你听个好东西,听出你的耳油(耳油、发烧友,这些都是老易从这些杂志里学来的广东词)。对得起你家那个名器。说完,拿起一盒磁带,用一块丝巾很仔细的抹了抹,其实这磁带很新,根本没有任何灰。不过这玩意对老易来说太宝贝了,这个动作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咔,老易一按按键。

    “午夜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个曼妙的女声从空中飘荡出来。这声音无比的温柔、甜美。这温柔里,带着一股自然的甜味,跟六月里刚刚从树上摘下的一颗水蜜桃似的。水灵灵的甜。跟广播里那些雄壮的革命歌曲相比,它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这是方国生人生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他一下就陶醉了。他突然觉得,这跟他人生第一次吃大白兔奶糖的味道很像,他想起他爸经常吟的一句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三十多年后,方国生坐在那堆上百万的器材里,不由得想起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八日的这个下午,他总是很固执地把这个下午听到这声音从老易的二楼搬到了一个千万棵柚子树的山坳,还在空中幻想出一阵毛毛细雨,而这声音就像吹来的一阵风,瞬间,千万颗柚子花突然盛开,漫山遍野的白花,星星点点,成了歌声的背景,这时,一阵柚子花香沁人心脾。他感叹着,人生很多时候,无论再有钱,都买不回这份感觉了。

    王柳鸣板着腰,东张西望,他很奇怪,老易跟方国生干嘛这么陶醉,这不就是一个女人在唱一些他听不懂的歌嘛。他喜欢铁道游击队之歌,再不济,大生产哟么嗨嘿也比这好听。反正,唯独对这种软绵绵的声音没兴趣。他想起晚上应该把初一的语文先预习一下,有点着急,又不好意说,只能随手拿起一本《无线电爱好者》随便翻翻。

    一曲终了,这两个人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王柳鸣只得按耐性子陪着。他瞄了瞄老易,这家伙已经闭上了眼,靠在沙发靠背上,如果不是脑袋还跟着音乐在微微晃动,以为他睡着了。足足过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王柳鸣感觉都有一年了,喇叭里唱着,“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声音停了一会,咔的一声,按键跳开。老易像从梦里刚刚醒来,半闭着眼睛说,国生,这是邓丽君,这是天仙唱的歌。

    正当王柳鸣不耐烦时,咚咚咚,上来一个人,打眼一看,是一个剃着光头的瘦老头。老头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要出门,来了一个邻居,门框坏了,我帮整了一下。老易马上起身,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放一遍。边说,边要拿磁带,王柳鸣说,易叔叔,你们玩,这回不早了,我该先回了。

    好、好、好,柳鸣,这是大名鼎鼎的谢木匠。

    哦,这就是谢木匠啊,谢木匠在楚云很有点名气,他做的木匠活是楚云地区一绝,不但样子新潮,质量上佳,还价格合理。每年找他打家具的人能排几里。但谢木匠很奇怪,他每个月只接三单,不管远近贫富,大家抽签,抽中了他就动手,三单做完,绝不贪多。谢木匠来楚云快三年了,大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就叫他谢木匠。

    谢叔叔好,王柳鸣叫到一半吞回去了,又改口谢师傅好。他穿一件很旧的上衣,一条蓝色的裤子,脚上蹬一双土布鞋。他的衣服很旧很旧,袖口上补了几层补丁,但洗的非常干净,一身收拾得整整齐。阿弥陀佛,你好。

    王柳鸣也顾不上这么多,蹭蹭的下楼走了。倒是方国生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不知道是不是他来家里打过家具。一合手,便道,啊,谢木匠好,久仰,久仰。谢木匠因为常常挂着笑意,皱纹特别多,反显得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又透亮,像两盏探照灯,好像能照进你的脑子,洞察你的一切想法。探照灯在方国生额头上停了三秒,道,阿弥陀佛,有缘,有缘。

    这个老头竟然是个音响发烧友。

    真是个妙人。方国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