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也就你陪着我到最后了吧。”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无比苍老两鬓斑白的周稻，低头努力睁开眼看着怀里静静躺着的一本厚厚的，已经几乎算得上被翻烂的书，沉默不语。

    他不是不愿。

    是不能。

    作为一个渐冻症患者，还是程度很深的那种，他连动动手指都很费劲了。

    嘴皮子……早就在很久之前彻底罢工，而他也已经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初晨，预感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这大概是死神最后的一点仁慈——让他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他属于是寿终，但不完全正寝的那一批。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情况好像有些不对了。

    他大抵是死了来着，但死的不太完全。

    当周稻发现自己是站着的时候，以为出现了幻觉。

    当周稻低头看着没有丝毫皱纹，反而很平整光滑的小臂时，感觉自己正在跑马灯。

    当周稻放眼望见周围的人山人海时，只当是做梦没醒。

    周稻。

    一个七旬老汉儿。

    当了大半辈子农民和植物学家，在一个平常的下午突然昏迷在街上，送医，然后确诊绝症。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轮椅是其囚牢，也是宝贝。

    而现在。

    周稻又变成了一个小伙子。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对于一个寿终，但不正寝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小的心理冲击。

    “我死了吧？我是不是真死了？我到底死没死啊？这是地府吗？不像，人都有皮肉，难不成……穿越了？”周稻结合现状，不禁想到自己曾经偶然间从一个研究物理学的朋友那里听到的词汇，一个用现今物理体系无法解释，常出现在一些空想型的文学作品里的现象。

    前世周稻只对千姿百态的植物感兴趣，其他东西都懂一点，但也就只懂一点。

    而当穿越这种事好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周稻很难相信。

    不过如果是真的……

    那就是老天垂怜，重活一次，周稻定当珍惜。

    “嘶……”周稻一阵头疼，很快，脑海中便多出了许多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比如，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也叫周稻，年方十八，算一算两世加起来……快破百了。

    而现在，周稻正在经历的，是这个新世界里，对所有人来说都无比重要的事。

    受启大典。

    一个仪式。

    让所有人都有可能获得非常人所能及之力的仪式。

    还没来得及从多出来的记忆里思考更多细节。

    身后便有一段听来清脆的女声传入有些头大的周稻双耳。

    “小稻子，愣什么呢？该往前挪挪了。”

    周稻回头，是周泉，周稻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一个大多数时间里都蛮调皮的妹妹，大热天里穿着深红色短袖，齐肩的短发在微风中以极小的幅度起着波澜，眼角还有一枚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痣。

    “打我一下。”周稻对周泉说，按道理只要有痛感就基本说明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脑子没坏吧？早上还好好的呢？”周泉狐疑地靠近，一手贴在周稻脑门上，一手掐住周稻的腮帮子使劲捏了捏。

    “哎哎疼疼疼，够了够了。”

    确定这不是幻觉，起码不是一般人能控制或者伪造的幻觉之后，周稻暂时放下心来，专心于当下要紧的事儿，身子转回去向前跟进。

    同时向着队伍更前方望去。

    现自己所处队伍尽头连着一处高台，台中央有根高耸的石柱，缠着栩栩如生的石龙，仿佛向下俯冲。

    而像这样的台，这样的柱，这样的龙，附近还有八个。

    加上面前的。

    九台，九柱，九缠龙，排布犹如一座大阵。龙尾附近，柱顶的位置闪烁不停。

    柱子和天空仿佛没隔多少距离。看起来总有种一柱擎天的感觉。

    天在远处是暗红，近则犹如一巨大橘黄亮斑，周稻只能当做是暮色深重。

    景色很奇特。

    如果这个时候有手机就好了，拍个照留念一下。

    等等，手机？

    对啊，手机呢？

    周稻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拍脑袋。

    现在是这个世界的蛮时。

    根据记忆。

    在蛮时，任何需要用到电力作为能源的物品，小到电灯，手机，电子手表，大到工厂里、实验室里的设备，都会不复存在，哪怕再度被建造也是一样的结果，没人搞的清原因，对于这种事，人们在每次蛮时到来，安时退却的时候，都只能接受。

    人类的科技因此暂时沦落成残废。

    或者说……

    建立在电力基础上的科学体系。

    不被允许存在了。

    能用的除了烈火浇铸的锻造器，就是精密繁琐的机械组合，以及只在蛮时生效的特色——符纹，一种绘制或着刻印在物之表面，可以使其产生某种特殊功能的奇异力量。

    不过也只有在蛮时，人们才可以受启。二者的影响虽然无法相互抵消，但也各有利弊。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慢，没多久周稻就走到了接近队首的位置。

    到了这里，他才看清在柱子顶端，石龙未能覆盖到的区域，龙尾之上，还有一个自行变化的榜单，没有平面的背景板，就是围在柱子上的发光文字，只有一行，持续三秒左右，就切换下一位了，在蛮时，这不可能是依靠什么科技的手段，周稻只能猜测是那柱子的神异之处。

    柱子底部，正有一圈看起来十分奇异的符纹在恒久的发着白光，周稻并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他毕竟是初来乍到，身体的原主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赵白，功能型天迪，生活向，【超忆】，品质两星。”

    “关玄，战斗型天迪，兵甲向，【武器大师】，品质四星。”

    “罗江，无启。”

    这是周稻在登上高台前看到的最后三位，能受启出的最高品质的天迪，也不过四星而已，最后那个倒霉蛋儿，算是白来一趟了，并且此生大概率是与受启者这一身份无缘了。

    使人受启天迪，便是这大典存在的目的，但就眼前的榜单看来。

    结果好像并不怎么样。

    除了排成队列，像刚才的周稻一样等着登台的人之外，还有许多闲散群众围观着，众人的关注点基本都在那榜单和参与者之上。

    “你们说，这个的表现会不会好一点？”有人指了指一只脚踏上高台阶梯的周稻。

    旁边的听见，都先响起一阵嘘声。

    “省省吧，各个城市的大典从这次蛮时开始到现在都持续了好几个月了，别的地方的，喜讯如雨后春笋，报纸上登了，前两天沿海那边儿刚出现一个七星天迪的受启者，到咱们这东土荒边，受启出两三星的，一抓一大把，最高的目前，也就五星品质，这鬼地方……哎。”

    元气，是这个世界里的一种特殊能量，在受启者手中，元气便是他们激发天迪的介质。而对普通人，虽然没有特殊的作用，但也能起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效果。只可惜这种能量只在蛮时出没。

    “这还只是一方面，要看类别，战斗型的更是没几个。这个……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上下挑不出来二两肉，瘦猴一个。”一人撇撇嘴，摆了摆手。

    “是不是这儿风水不好？”

    没人回答。

    众人虽然嘴上很不认同，但注意力还是再度聚焦在台上。

    周稻已经走完台阶了。

    一个捧着本子的白衣看了眼刚上来的周稻，眼里没什么情绪，不过扫到柱顶的榜单时还是摇了摇头。

    “姓名。”

    “周稻。”

    白衣用毛笔在本子上写了几笔，然后指着龙首的位置，准确来说是龙首前方的空地，一个被划定好的圆盘区域。

    “站那儿，等个两三秒，如果龙首吐了东西，拿着，握好了，之后该如何，会有人告诉你。”

    周稻照做了，当踩在那个圆盘上时，一圈缝隙里骤然透出一片白光，石龙的双眸也亮起来。

    和龙对视的一刻。

    周稻先听见耳边有书页掀动的沙沙声。

    然后才是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吼。

    龙首旁边，两个白衣正在注视着龙首的反应。

    当白光消失。

    一块石头从龙首的嗓子眼里出来。

    此幕任谁初见都会认为是被龙吐了口水，周稻也不例外。

    根据观察，石头表面透明，也刻着一道符纹，形状不规则，内部还有彩色的流光涌动。但周稻还没拿起来这块石头，便听见又有什么东西从龙首里滚落的动静。

    又来了一颗，看上去除了形状，其他都一样。

    但这却让看见这一幕的人都猛倒吸一口凉气。

    “两颗？不是……他凭什么能拿两颗怜陨？”

    “这岂不是意味着他能受启两次？要真让他启出两个天迪……挖了个渠。”

    而距离周稻很近的两位白衣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他们急切的指着龙首口中的两颗石头，手抖的厉害，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周稻，场上最该激动的那个，看起来情绪最为稳定。

    他正在猜测眼前的情况代表什么。

    怜陨，由一个叫“不达天”的地方蕴育而生的奇石，让普通人有机会变得不那么普通。是受启的媒介，一次性的消耗品，无数人在安时唾而弃之，又在蛮时求而不得的东西。

    受启大典，是每个国家为所属公民提供的，终身限制一次的，无条件得到并利用此物的平台。

    但据周稻所继承来的记忆了解，从来，从来……

    都没有一个人。

    可以在这场大典上几乎同时得到两颗。

    周稻今天破例了。

    这不见得是一个好事儿。

    某种意义上，他初来乍到，在众多人眼前遇上这种事儿，难免许多人眼红。

    总不能刚来就要被数之不清的嫉妒目光杀掉吧。

    应该不会吧。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得到的天迪不会太让人嫉妒。

    小命刚续费不久。

    新号，别搞。

    周稻没有同时拿两个，怕出什么意外，等了几秒，任由石头内的彩光穿过表壳，窜进手心，当光芒尽失，怜陨便成了一块犹如纯洁的冰一般，完全透明的水晶。

    而周稻也感觉到体内的变化，这仿佛一种生命层次的改变，他没办法靠单薄的语言来形容，但他能清楚的感应到体内的一个天迪。

    【万物滋长】

    在体内，天迪仿佛一片星空中，孤零零的一颗星辰，但其光芒并不比皓月弱半分。

    现在的周稻，便是受启者了。

    即这个世界里，拥有特殊能力的那一批人。

    受启者能发挥的作用因能力的种类不同而不同，但所有受启者都遵从着同一条准则——淬炼，每一次对能力的大幅度提升，都如同一场淬炼，因此便有了境界。

    一境，便是一淬。

    据说能力偏向杀伐的受启者在高淬境界，随手一击便可将方圆十里的城镇夷为平地，而偏向医疗的受启者到了高淬境界，也有和死神抢人的可能。而目前在湛蓝星的历史上出现的最高境界，为九淬。能到那个境界，可称天下无双。

    而特殊能力，是受“不达天”之启迪，因此简称天迪。

    天迪有其品质，一到九星，星级越高，成长越快，且天迪自身的潜力也越强。

    在获得天迪的同时，周稻便自然知晓其用途，和他字面理解起来没区别——能加快生命体的生长速度。

    但具体能到什么样的效果，还需要以后找机会实践一下。

    而周稻感应到周围有某种奇特能量的存在，那便是元气了，周稻试图调用，吸收。

    可行，但需要一直主动去进行这个过程。

    理智分析得出结论——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怎么尽量避免被更多人关注到的同时，把第二颗怜陨用了，安稳离开才是关键。

    作为苟道的新人，对现在的周稻而言没什么比小命更重要。

    “怎、怎、怎、怎么样？”白衣有些口吃的盯着柱顶即将出现的，周稻看在眼里，对方绝对也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情况，压力好像比自己还大。

    有点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意思。

    “周稻，功能型天迪，生活向，【万物滋长】，品质一星。”

    当文字出现，台子附近包括周稻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如释重负。

    台下议论迭起。笑声从窸窸窣窣，很快便如滚滚沸水。

    “还以为是个天才，没想到，连人才都不是。一星？和那只停留在传奇里的九星天迪一样少吧？”

    “太反差了，真有乐子啊哈哈哈哈哈”

    “我那躺床上快咽气儿的太婆听见这消息都得下来蹦跶两下。”

    “哥们别说了，我假牙快笑掉了。”

    不过有人马上就给这锅里砸了一盆冰块。

    “他好像……还有一次机会来着。”

    众人立马安静，目光齐齐锁定了说这句话的人。那眼神里藏着的话很明显。

    让你说。

    现在都嘻嘻不起来了吧？

    顶着众人那快要冒火的目光，周稻拿起第二颗怜陨。

    可这次的过程，却和刚刚大有出入。

    当周稻拿起来第二颗怜陨的时候，耳边书页翻卷的沙沙声便一刻不停。

    但周围连风都没有。

    唯一看得见的，和书沾边儿的，是一个白衣手上登记姓名的本子。

    周稻并没能搞的清这动静是哪儿来的。

    便感觉到一阵愈来愈重的虚弱，探查体内。

    那代表【万物滋长】天迪所属的星辰，光芒正飞速淡去。

    当其彻底暗下。

    周稻虚弱到极点，身体支撑不住。

    眼前一黑。

    晕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

    周稻最先闻到的是消毒水的气味。

    但自己并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一个十分硌屁股的椅子上。

    更硌的是手腕。

    一对在可见处刻有符纹的木制枷锁将周稻的头与双手束缚在方寸之间。

    在这枷锁，或者说枷锁上的符纹影响下，周稻一时感觉不到元气了，或者说，他无法控制元气了。

    原本还因为突然昏迷，生怕是那个绝症跨越时空来找自己的周稻，现在也无从确定了，只能先打量起所处的环境。

    面前一条长桌。

    摆着一支蜡烛。

    烛光摇曳中，周稻依稀看得见墙壁。但也只有墙壁而已。

    此时，一声门开所伴随的吱呀从周稻一侧前方传来。

    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在幽密的空间里，每一下都带给周稻更深的紧张。

    脚步声的主人走到了桌近前，椅腿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之后，一张长满胡须的脸隔着烛光出现在周稻面前。

    “触犯生命基本法，嫌疑人周稻，你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所说的，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周稻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如同审讯室的房间里，但并没有自乱阵脚。

    急忙从继承来的记忆里寻找对方说的什么生命基本法。

    找到了。

    周稻便傻眼了。

    这罪名。

    放在前世，情节最为恶劣的叛国都没这么严重。

    不说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律师这个职业。

    就算有。

    周稻觉得也不会有谁会替自己辩护。

    但周稻如果想自证清白，首先得搞清楚情况。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周稻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但木枷锁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与反生命有勾结迹象，造成大典秩序混乱，千余人死亡。这是结果，而根据调查，你是诱因。”胡子男说的同时指着周稻的脑袋。指头离烛光最近，看得也最清楚，全是疤痕。

    周稻听完，忽然瞪大的双眼里全是不信。

    我刚来多久？

    就间接杀人了？

    还是千人斩成就？

    开什么玩笑？

    不过知道这些还不够。

    周稻认为死的那些群众和他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更在乎的，不过亲近之人的安危。

    前世孤零零的死去，妻儿长幼都因为各种意外先自己一步长辞，这世好容易能再有亲情，他割不掉。

    “我妹妹呢？”

    “福大命大。”

    “她人在哪？她……”

    胡子男屈指敲了敲桌面

    “她很安全，回到你的问题上，你，周稻，你的背景很干净还是烈士子女。没道理作出这样的事，你，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