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

    祷过山

    黄昏，鸦声阵阵。

    山道上，有一汉子驱着马车经过，车身老旧不堪，镂窗处却精心的用梅花毛帘遮住，简陋之余给人一种车内人物身份尊贵的错觉。

    马车后面则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辆牛车，有两位少年倚车而坐。

    其中一位头发脏乱、衣衫褴褛的少年，盘腿坐在车上，时不时露出“嘿嘿”的傻笑。

    对面着装相对干净的少年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面露鄙夷，很嫌弃道：“用这么呆的诱饵，真能把河里的妖物勾引出来?”

    “妖虽然是妖，说白了不过畜生一头。”

    马车前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道：“在河里头那大蟒看来谁不是一块肉，它能分清大聪明还是大愣子？”

    “再说，这次特意请了艽族的仙师，专克这妖物，我们只管这小子别半路跑了就行。”

    “放心吧大山叔，他跑不了。”这少年自信满满的笑道。

    “就冲这小子的傻劲，到时候都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就乐呵呵的往河里跳了。”

    “你可看紧点，路上捡着個活肉包，那是老天爷白送的。”前头赶着马车的声音又道：“要是这小子跑了，老子第一個拿你往河里丢，别得平白让村里人冒险，也算你为仙师出了份力。”

    两人正说得起劲，车厢内忽的传出来一個浑厚的声音道：“本座不管你们拿谁当诱饵，想除掉那孽畜，必须按本座的计划来，一步不准出错，明白了吗？”

    “是是是，仙师您尽管放宽心，我们定会妥善处理首尾，不敢劳仙师费神。”

    车前头的声音立马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生怕车内的主一個不悦，直接罢工离去，误了除妖大祭。

    牛车上的少年也悻悻一笑，不再多言。

    忽的，他发现眼前这痴傻少年不知从何时起坐正了身子，低垂着头一语不发，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凑上前想查探究竟，痴傻少年却突然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眸子炯炯有神，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道:“告诉我，现在是仙法几年？”

    少年顿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下意识说道：“仙法？你怕是没睡醒？仙法早在三百年前就过去了...撒手..快给我撒开！哎哟！”

    甩了甩酸软的手腕，少年幡然醒悟道：“好家伙，原来你不是傻子！”

    三百年！

    痴傻少年瞳孔地震般的剧烈收缩了一下，这一觉竟然睡了三百年！

    霎时间，心绪跌宕起伏，早已飘至九霄云外。

    三百年前，他登山求艺，拜入羽师门下，因天赋异禀、勤奋好学，最终忝列羽师十二亲传之位。

    那时天下大定不久，万兽拱服。

    西王母降下御羽之法，承诺世人不再受山精妖魅之苦。

    羽师代天授道，天下有识之士云聚天山，以求仙法。

    彼时正是生机勃发，万类争竞之际，各族都忙着借仙法这股春风，开辟大荒不曾为人类所涉足的蛮荒地带。

    岐山夏氏自然也不例外，而他正是当年岐山第一大族有夏氏族主的长子，夏行雨。

    夏行雨依稀记得当年家族为了占据某片荒林，被灵兽伤了好些族人，这才让人来请自己下天山。

    他也是学有所成，收到家族的传信后，便匆匆拜别师尊，与其他下山的弟子一样，打算归乡助力。

    谁知半路吃下一枚仙果，陷入了沉睡，而这一觉竟然睡了整整三百年！

    漫长到让他错过了整個仙法时代！

    错过了各族势力蓬勃发展、飞速扩张的年代！

    “三百年...居然都过去三百年了......”

    “不知道族内如今情况如何了，族地还在岐山么...爹娘他们..还在否？”

    “二弟，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想来也成夏族老祖宗了吧。”

    “钟瑶！你最好还活着！当年就是你送来的仙果，诓骗我为师尊所赐！”

    “乘离钟氏...钟瑶...早晚有一天，我夏行雨一定登门拜访，亲了此账！”

    想到钟瑶，这個在山上一直大师兄大师兄叫着，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师妹，夏行雨目光逐渐冰冷。

    当年就是钟瑶半路追来，诓骗他吃下仙果。

    只怪他太过信任自己这位小师妹，所以对她说的话毫不怀疑，直接吃下“师尊所赐”的仙果，导致他陷入昏睡。

    结果错过了三百年，整整一個时代！

    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在天山之时，这位好师妹就已经在谋划夺取师尊传承的山海录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为了山海录，不惜残害同门，害他失去三百年光阴，此仇此恨，足谓刻骨铭心。

    “不直接杀死我，是害怕被师尊发现吗?”

    “以为凡人之躯承受不住仙果元力，元灵自己就会消融......”

    “为了夺我机缘，钟氏还真舍得下血本啊，可你们却料不到我夏行雨非但没死，还因此肉身不腐，活到了当世！”

    “钟瑶，既然我已归来，这笔债，我会慢慢讨还回来！”

    只是，钟氏三百年前就已是中土一霸，得了他的山海录后只会如虎添翼，这三百年更不知发展到何种地步了，讨回公道又谈何容易？

    夏行雨没有让怒火冲昏自己的头脑，控制着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只要钟氏还没能驾驭神兽，他就有着复仇的决心与信心。

    当务之急，是先回家族看看夏氏如今的情况。

    ......

    牛车咯吱声中，一座依山傍水的村落出现在眼前。

    夏行雨刚回过神，就被一把推倒在地，紧接着啪啪两声，耳畔立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将他彻底拉回现实。

    刹那间，好不容易平息的无名火气再度燃起，夏行雨猛地一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绑得严严实实。

    他霍然抬头望去，眼中满是怒意。

    “他不是個傻子？”

    从车前赶来的络腮胡大汉禺万山孤疑不定，急忙让少年停手。

    少年道:“他肯定是装的，刚才那眼神恨不得吃了我，一個傻子怎么可能有那种眼神？山叔我们不能轻饶了他。”

    禺万山略一沉吟，对夏行雨道：“你既然口齿清晰，刚才的事情你应该听到了，我不管你是装疯还是真傻，总之，诱饵你来做。

    “只要引来那河妖，到时能不能逃命全在你身上，你若是不答应，老子现在就干死你。”

    “怎么选择，你自己做决定吧！”

    夏行雨目光冰冷，点了点头，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先答应下来再寻找机会脱身。

    禺万山一阵冷笑，不管你装疯还是卖傻，反正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恰好此刻，车厢内传出来一個阴柔的声音道：“快些赶路，休要浪费时辰。”

    禺万山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连应了几声好，三两步跳回车头，继续沉默寡言地催着老马向前走去。

    两名伏妖师！

    危机短暂解除，夏行雨内心却充满了凝重，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牛车颠簸，速度却不慢，不一会一株垂柳出现在视野里，柳树脚下的浮桥连接到村落的大道上。

    此时日已西垂，村里已经有不少灯火亮起，看起来倒有几分烟火气。

    “禺村在前，仙师们今夜静养一番，赶明再请主持大祭。”禺万山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勒住老牛就往山边草路走去，看这架势是要绕河进村。

    黑夜之中，河水静止无波，仿佛有巨兽隐藏在黑暗当中，伺机而噬。

    夏行雨神情微动，心知就是这河里多了什么妖物，禺村才请人过来降妖的。

    只是这手段未免太偏邪道了些，以活人为引，三百年时间，曾以天下为己任的伏妖师居然都出现这种邪魔外道了吗？

    当下不动声色，随着牛车一起晃进村庄。

    村口早有一行人等候多时，禺万山栓好牛马，又屁颠屁颠跑到马车跟头请人。

    车上下来一双锦衣男女，皆佩容臭，看起来倒是气宇轩昂，夏行雨目光闪烁，特意在容臭上停留了一会。

    那种古制的伏妖囊，道韵微弱，御级并不是很高。

    重点是可传承性，哪怕是凡人，没有半点修炼元灵的天赋，也可以通过伏妖囊驾驭灵兽。

    是以，当初一经传世，就有一些氏族闻风而动，大肆收刮此物，甚至一度引起了羽师的不满。

    这两人都拥有伏妖囊，多半是有世家传承在身的，他瞥了一眼，心里便明了几分。

    那一男一女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被簇拥着请进屋去了。

    很快，禺万山又过来将他领到了村子中间的一处偏屋，这才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禺万山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儿就是降妖大典了，今晚你老实待着，不出什么岔子，到时自会放你离开。”

    “咱也不是要赶尽杀绝，你若没啥眼力见，想着逃跑，也不妨试试两条腿还跑不跑得出这村去？”

    说着，手里的木棍敲了敲门板。

    夏行雨面无表情，仿佛无视了他的威胁。

    禺万山盯了他好一会，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随着屋门被锁的声音传来，夏行雨冷哼一声，这個禺万山是觉得吃定他了。

    “今日之辱，后必有算。”夏行雨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没想到刚刚苏醒就掉入狼窟，眼下还是先渡过这一劫再说。

    他盘算趁夜溜走的成功率，最终摇了摇头，决定不冒这個风险。

    大荒各地卧虎藏龙，当年羽师布道天下，更是几乎每個部族都获赠了伏妖囊，收伏有镇族灵兽守护。

    一般山高水深必有妖孽，这個禺村能傍水依山而居，恐怕并非什么凡人村落。

    如今自己护身灵兽全无，逃跑风险太高。

    “大荒危机四伏，想要安然回到岐山，非有灵兽相助不可，我如今的希望，说不定还得落在那河妖身上。”

    他不提前离开，其实还有另一种打算，如果那河妖实力不强，未必不能收为灵宠，以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寻思到这里，他顺手在角落柴堆里拾起一块碎木，摩梭了片刻，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要是再不发威还真叫人当成病猫了。

    “南柯一梦，已有三百年未施展御羽术，正好印证自己的道感下降到何等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