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荡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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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上

    “什么故事那么值钱?何不说来给我听听!哈哈哈哈!”老叟本已在天禧阁寻了间卧房睡下,迷迷糊糊之际竟听到一阵爽朗的男声传来,似是故人,却比记忆中清冷,于是他就好奇的侧过身来。

    老叟从丝绒被子里伸出双手,揉了揉眼睛,但始终无法看清来人,只依稀看到那月光下的身影循着清辉慢慢挪动着,随后便两腿跨坐在玉几上,一手拿只玉瓷杯,一手扶着下巴,自顾自仰头看着夜空。

    玉晶墙前的左右幕帘也不知几时被收起,任凭空中月驱散深幽夜,放任月色将皎洁遍洒,虽无清风抵达,仍能看见那来人飘飞的发丝。

    “湟霄宫果然周到,怕住客清冷,还派人来哄睡!”老叟看不清那人,不过也察觉到他并无恶意,虽然瞌睡被人扰了,但此刻好奇心更胜一筹。

    “过去的事,真要说给别人知道?”来人再次开口,似乎对老叟和李义如的约定了若指掌。

    “我既然答应,就必须做到!何况那小公子可是有缘人呐!哈哈哈!”老叟倒也坦率,对答自若丝毫不设防备。

    “答应就要做到,你倒是不忘初心,可是当真记不起更多了吗?”寥寥几句对谈,老叟一时竟有些心悸,旧日那早已隐于尘烟的过往竟如走马般在眼前闪回,老叟顿觉头疼,拉着被角揉弄起来。

    “信息量是不是过于大了?哈哈哈哈哈!”老叟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张狂在笑声中的身影,却像极了自己彼时最珍重的某人。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老叟虚着一双老眼,颤抖着声音向那黑影发问。

    “嗨嗨嗨,与其讲你提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倒不如说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可能是上年纪了,的确很多事情记不起来,就算我知道它很重要,但关键时候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老叟又开始抓挠起脑壳。

    “老朋友,你过去可没这么迟钝。”那黑影一字一顿的说着,“还能再见,我很高兴!”

    “朋友?老头我这一路过来没少遭人嫌,还能有这种福气?”

    “我找你一个世纪都不见踪影,谁能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也罢,只是我此刻不在天玺,你且住下,等我回来。”

    老叟望着那身影,一双眼极力想要看个明白,但他知道这是瞬神千里的功夫,身未至,形神到,世间少有会此神通的高手。

    “那些过往,我很想念,你呢?老王。”

    “老王?”瞬间,阵阵晶莹涌上眼眶,浑浊的双瞳瞬变澄澈,他两手护住几近迸裂的脑壳,那些交错杂乱的记忆竟开始有序组合。

    他想起,那是一个不太寻常的午后,眼前是为断神岭遍染猩红的千万军旗,耳边萦绕着响彻天际的喊杀声与噬人心魄的呜唔咽。

    老叟还想起了那天的一个人——他手握单刀只身挡下无数强敌,只为护下身后少年,那人斑白的双鬓早已被鲜血染红,心中的张狂憎恶被血沫中的杀意唤醒,满脸都是对碾碎面前蝼蚁的不在乎。

    那提刀男子豹眼圆睁,颔首垂眸却又面带微笑,这神情绝对不像正道人士,看上去便令人心生畏寒,那模样可谓是“杀人放火积业障,倒反天罡活阎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叟此刻腾地坐起身来,仰面大笑,房内幽光穿透那厚厚胡茬,那副阔别人间百年的不羁容颜再见明月。

    “对的,我有名字,我是,我是——王不义!”

    老叟高举双手,一时间似笑似哭,卧房内久久回荡着压抑百年的怒号。

    等他冷静下来,黑影早已遁去,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玉几,若有所思,片刻后倒头便睡,鼾声震天惊得近旁房间的两名女护卫掉下床来。

    时间来到第二天上午巳时,天地早已徜徉在阳光的整片温润里,厢房的玉晶墙外云卷云舒,不时有金芒从褶皱中挣出,群鸟追逐其间,羽色丰润被阳光衬得更显精致,莺歌绵延乘着风在云端欢腾。

    李义如早早便起来迎接这天上金霞,并且已用过早膳,特意嘱咐两名贴身的女护卫找湟管家要来了几罐绝品焚香与新茶,湟霄宫自然周到,料理部千娇百味秘制的糕点也一应细心的码在里厅圆桌上。

    “我来了!”人未至,声先到,李义如也不分神,专心端详着指间的墨梅弄玉糕。

    “帅叔叔,你谁啊?”两名女护卫倒先开了口,来者竟是一名精神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头顶斑白,耳后及后脑则有青丝覆盖,一只青白玉簪直穿颅顶将满头黑白有序串联,一缕浓密白发半遮左眼,虽无风至,却神采飞扬。

    向下,是一道疤痕从额心斜拉到下巴,双颊细长瘦削,一双颧骨形状浑圆且突出,双眼略微昏黄却有灵机流动,不时有阵阵肃杀之意溢散,但唇上一道精心裁剪过的细须,却给这张脸加了几分和善。

    “是我呀小妹妹,这就认不出来了?识人的功夫还得加强!哈哈!”

    只见男子大笑间微微向胸前抬起双臂,身上的毗蓝色直袍连同一双对襟大袖抖动起阵阵绵柔,领口大敞,可以洞见浅蓝色交领之下结实的胸膛。

    “湟管家!你们湟霄宫怎么回事?什么人都放进来吗?”还未和李义如通过姓名的那名女护卫,此刻却显得十分机警,双手早已抬起握拳劈掌作防卫之姿。

    “哈哈哈哈!你这娃娃倒是可爱,莫要怪错了人,我是老王呀,咱们昨晚都还见过呢!”只见男子一脸和善笑意,后背左手,右手轻轻叩在小腹前随着话语而顿挫,只是只言片语便使人有亲近感。

    “呸!我们是未出阁的少女,谁和你晚间相见了?敢占我们便宜,且问问我们手中的剑答不答应!”两名护卫正欲操弄飞剑,李义如恐二人闹出乱子,开口打断施法。

    “停手,不得无礼,你们觉得这天禧阁中还会有其他人吗?”李义如放下手中玫红色的墨梅弄玉糕,对着身前二名护卫发问。

    “回少爷,天禧阁中有我等护你周全,必然不会有外人可以进入!”

    “但百密一疏,还是让这油腻男人钻了空子,我们这就将他打出去,看招!”

    李义如此刻脸颊绯红,看来两名护卫的理解能力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只见他以右手撑住前额,遮住双目,无奈的摇起头来。

    “别现眼了,他就是昨天跟我们上来的白头老翁!”李义如说完,两名护卫面面相觑,但少主都发话了,便也只能站到一旁。

    “挺好,家教森严,连护卫都如此机灵!果真不是一般家庭!”男子仰面叉腰,张口大笑,李义如也不看他只顾搓着脑门。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在下,王不义,你就叫我老王吧!”

    “老王八?谁家正经人这么教别人招呼自己?”还未通过姓名的护卫一开口再次让李义如表情僵硬。

    “要不你们先回云襄吧,我一个人挺好的!”

    “少爷,我们回去干嘛呀,呆在你身边多好!”

    “我不太好。”李义如始终不抬头,抓挠脑门的速度越发快起来。

    “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少爷请个大夫,一直挖脑门是不是皮肤感染了?”

    “不想死就快闭嘴吧!也不知道你怎么进的李家!”另一名护卫实在看不下去,拉着她拜过自家少主,直接走出厅去。

    “少爷,老先生,您二位聊着,有事招呼。”

    “去吧女娃娃,机灵点,别老是给你们少主控温啊!”

    男子眼见里厅门关,随即迈步至圆桌前,轻轻一挥手拂起阵阵香风,旋即坐在玉几之上。

    “刀仙王不义,前辈相比传闻中沧桑很多!”李义如右手从额前放下,一双赤目若有兴味得盯着眼前的老王。

    “沧桑吗?半条命换的!”老王抬手抚弄了下额前须发,双眼望向上方若有所思。

    “如果按照江湖传言,前辈是因为保护了一个人才受此大难的吧?”

    “而这个人,似乎与公子颇具渊源,甚至关系紧密?”老王说话间双眼忽闪,一时竟让李义如有些不自在,毕竟比起昨日初见,此刻无论是外貌,身形,还是谈吐都有天地之别。

    “看来前辈什么都知道,也好!找见了刀仙,距离解开我心中的谜题又近了一步!”

    “公子,你找刀仙,关我王不义什么事?江湖百年不过黄粱一梦,什么仙,什么魔,不过都是江湖小儿无聊杜撰的闹剧罢了,我已淡出江湖许久,难道登神榜上没有后来者?”

    “前辈今日倒是锋锐袭人,至少就你我说话的此刻,登神榜上刀仙之位便无人再敢居之!更何况刀仙之名已虚位百年!”李义如一双赤目升腾起阵阵猩红。

    “赤目澄澈,灵息百转,这点你和他很像,但是无论武功还是江湖道行都还差得很远哦!”老王理了理胸口的交领上襦,说话间下巴微微抬起。

    “谁要和他相提并论,前辈何须去作比较?这些先且不说,请问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来都来了,你觉得呢?”老王摇着头一双笑眼看向李义如,左手托住右臂广袖,右手自然转动剑指,一股蒸腾罡气随即窜出,引燃圆桌中心的紫金香炉,厅内瞬间升腾起人参与百年楠木的仙尘之气。

    “焚心引?传说可以锻化神躯的烧天神通,前辈竟然用来焚香,看来大梁的武运比起百年前的确逊色太多!”李义如看着老王的指尖,不禁发出慨叹。

    “所以我才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这些把戏早就得心应手!”老王收了架势,双手撑在双膝上,颔首垂目看着李义如。

    “前辈,莫要继续拉踩!我的人生之路刚刚开始,未来武林谁主浮沉难说的很!”李义如此刻皱起了眉头,一双赤瞳内已有些许怒焰翻涌,似乎想要挣脱眸间的压抑。

    “呵呵,也罢,你自然有自己的机缘。”老王伸出右手提起面前纹银酒壶,高昂起下巴,任凭琼浆跌入口中。

    “我想想,咱们从何说起呢?嗯——先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老王拎着酒壶,摇头晃脑地摸着下巴,一双眼来回打转,一番合计终于做好了决定。

    “娃娃,注意力集中哦!听落了,我可不说第二遍!”李义如看着老王邪魅的面目,也只好满口答应。

    “前辈请直接开始,我的视力、听力、理解能力都极好!”

    “妙啊!这话赶话的气劲真不枉你姓李!”老王慨叹间手臂向下一甩,“啪”地将酒壶放到圆桌上,一时间整张桌子发出难以置信的震颤,而他只顾仰面大笑。

    “当年他身边的人都是怪物吗?”李义如玉面上如有阴云升起,但意想不到的是老王瞬间便收起了笑意,将腰背挺得笔直,浑身罡气爆涌连同周遭空气都受波及泛起蓝色雷动,李义如更加不敢动弹。

    “李渊明那时和你一般年纪,不到20岁便已习得一身高强本领,剑荡轩辕,只手轰星,虽然不够成熟,但他是实打实靠自己突破至神圣境,若说武道天资,经纬才学在当时的后生中都可谓独步天下。”

    老王低垂着面目抬起右手,剑指轻轻一挥,美酒便化作一道九曲玉柱从银壶中飞出,直接斟满了这两人面前的两只夜光杯。

    “我曾听闻他那一辈中也不乏天才,只是无人似他那般横压一世,但彼时的现世报只为王公贵族发声,这样不世出的平民天才反而受了污名,各种报道都是诋毁。”

    李义如语毕便将酒杯双手捧至唇边,双眸微垂间细细品味起美酒滋味。

    “那些鸟人只知道吃烂钱,他们维护的公理正义都是靠明码标价,他们说好的未必真好,但他们极力否定的一定耐人寻味。”

    短暂的故事开场后,老王招呼来更多封坛美酒和绝赞吃食,按他的话来说,封尘的传奇自然要有美味相佐。

    老王说,那是一年除夕,时间上正好是国立980年,逢十必庆这是大梁上下沿袭几百年的规定,金海、南诏、赢川、望京天下四州傲据东南西北,四州皆有神兽庇佑,又因气候水土不同而各有富庶物产。

    他说,大年三十总是一派欢腾,将寒夜焕亮作白昼的缤纷焰火,百姓家中丰盛美味的团年饭,幼童手中的拨浪鼓和流淌着浆液的糖葫芦,一切都按照着除岁迎新的剧本发展,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当时间来到凌晨,举国人民都守在家中荧幕前等待着见证新年的岁序更迭,当荧幕中倒数归零,四州苦等的庆典才真正拉开帷幕,只是国立980年注定是凶兆的起始。

    据史官记载,那晚的天空如同地狱门开,苍穹之上竟然满布幽绿强光,四州大地一时间全数笼罩在这不祥的光彩之下,天空更高远处不时还有赤色雷霆劈出,从云端直击大地,一时间各地生出火灾。

    天火张狂人间水器无法扑灭,人们一筹莫展之际,天空竟然降下了极密集的细雨,就当大家以为得救时,雨水过处尽皆如同被强酸腐蚀,人体肌肤如有接触直接腐败糜烂。

    一个时辰后,雷击与酸雨骤停,但四州各处伤者无数,好在天玺急电命各地备军就近救援,才将伤残者及时送往医苑。

    据实时统计,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街头坊巷哀鸿四起,本应祥瑞热闹的国立980年除夕夜,却有千千万万户人家遭受劫难。

    那一夜,四州有许多家宅因天灾垮塌,房屋仅是略微受创的幸运儿们还未从灾厄中平复,家里的大荧幕竟然就被朝廷强行开启,而荧幕那头似乎有更大的变故。

    所有收看直播的大梁百姓被要求在荧幕前保持跪姿施以全礼,如有违逆,荧幕另一边负责监视百姓的检察官将会立即派出官兵上门施以极刑,以至于奋战在街巷中的救援队与官兵屡屡爆发冲突。

    “大梁国运昌隆,三界畏服,今夜正值除夕新岁伊始,太上皇应上界邀请已于子时飞升,位入极道仙宫,为大梁再添无上福禄!”

    大荧幕里,此刻以天外黄金与红木玉柱打造的宣政殿上,一片霞光璀璨,却无半点扰攘,百官皆身着华服施行跪礼,四肢面目都垂于地面,唯殿内的至高处——皇封御龙台上立着两人。

    其中一位身着紫色直襟蟒袍,斜露金龙武霸甲的男子,一手捧着升龙秘卷,一手牵着身旁幼童,立于真龙御座前,语气生冷地将大梁第十任君主——敬德皇帝的死讯告知百官及天下子民。

    “太师大人,昨日圣上尚还精神饱满,移驾天龙军亲自排演第980届国之华诞,不想今夜却身陨殡天,此事是否过于蹊跷?”

    文武百官听闻皇帝死讯,尽皆噤若寒蝉,不想却有一人在此刻发问,立于御龙台上的男子扫视一圈,终于锁定了那个瘦弱的身影,不同于同僚们金玉傍身,此人虽为吏部尚书身上却无半点昂贵装饰。

    “李尚书,若说蹊跷你岂不知陛下已年逾60?!昨日架前唯有你面见过龙颜,陛下事事亲为,国诞之礼固然重要,但六部大臣就不能为天子分担些力所能及之事吗?”

    “太师大人,圣上始终以大梁基业为重,心系天下苍生,朝中大小事项每必躬亲,我六部臣子常感龙恩浩荡,肩负的职责无论内外无不殚精竭虑,只为圣上保重龙体有足够精力执掌社稷。”

    “好一个殚精竭虑,李尚书位极人臣,被陛下,哦不,先帝称为大梁之脊,所以你认为凡事都已经做到完美?先帝陛下龙体蹦陨,必定不是因为太过操劳?”

    “太师大人,我出身乡里,幸得圣上圣裁之选才得以入仕,我只愿为官时尽我所能的辅佐圣上,为大梁的永世强盛献一份绵薄之力......”

    不等李尚书说完,太师便厉声打断他。

    “绵薄之力?尽你所能?就是有你这样的腐儒误国我大梁皇帝才会积劳成疾,三年前北境异动,你带着六部大臣进言先帝陛下以怀柔手段对待,却不想异端祸起动摇我大梁国运!”

    “太师大人,北境异动的祸根都察院及大理寺截至目前都还没有定论,太师可有证据证明望京之北的二十座城池是因为北境哗变而被焚作焦土?”

    “证据?昔日先帝带领震离天军亲征北境,将北境夜璃王斩于阵前,自己也因负伤落下恶疾,夜璃王叛乱之举早已坐实,天下谁人不知?!”

    “太师大人,夜璃王确实率军与圣上对阵,但阵前亲自勒马解释,我记得当时是金翎卫中有暗箭射中夜璃王面门,才引发两军血战的吧!?”

    “李尚书记性倒是极好,那一箭若不射出,恐怕我大梁江山早已易主,我大梁天军若像你一样怯懦忍让,凭什么令三界畏服?”

    “所以就要暗箭伤人?那日圣上与夜璃王两骑立于中央,这一箭威力确实强,但冠军雪骑的瞬身之术也同时重创了圣上,这是否出乎了太师大人的预料?还是说也在某些人的算计里?”

    一时间,圣殿之上满布肃杀之气,俯首的百官全部立起半身,一同看向御龙台上的辅政太师,只见他两眼爬满血丝,浑身气动竟有些颤抖,但很快又平复下来,只是身旁一直有惊雷若隐若现。

    “李尚书,我见证了大梁近千年的兴盛繁荣,开国之时我便与武帝结下盟誓,将世代守护大梁江山与武帝后人,若说我算计先帝,他日与武帝梦中相见,我还有何面目?

    “太师大人,也许是我言辞激烈了,你辅国980年,声动三界,威压近千年,天地间谁人不知我大梁有上仙如此!”

    李尚书此刻也抬起头来,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面部肌肤已经略有松弛,两个黑眼圈明晃晃地悬挂在双眼之下,身材瘦弱,不似被帝王家许以高官厚禄的幸运儿。

    “但我只更关心事实,陛下亲征北境以惨胜收场,夜璃军残部自那日起脱离大梁,我大梁一天之内失去了夜璃王和世代镇守北境的一支彪军!”

    “叛乱逆党死不足惜!”

    “夜璃忠勇何来反叛?!”

    “伤我君主还说没有异心?”

    “暗箭不出岂会生出恶果?”

    “你身为吏部尚书在龙封御座前为奸佞辩驳,是对先帝大不敬!”

    “我统领大梁吏部在天子面前也要耿直谏言,无愧于陛下恩典!”

    “北境二十城尸骨未寒,难道不是夜璃伺机报复?”

    “北境二十城生灵涂炭不似人间兵马所致,夜璃残军早已逃至化外,夜璃王在时便爱护百姓,他们有什么理由向无辜百姓伸出刀斧!?”

    “误国腐儒,夜璃屠城其罪当诛!”

    “太师大人,请你拿出确实证据!”

    “我就是证据!”

    只见太师握住升龙密卷,一手将胸前甲胄扯下,胸口竟有一道可怖的黑色伤痕,隐隐有灼烧感,一众官员,尽皆探头极目向太师胸前伤痕,不等众人端详,太师很快便将甲胄归位遮掩住伤口。

    “李尚书,那日夜璃残部马踏北境二十城,我只身前往阻挡,不想被那夜璃王的小畜生挥剑斩伤,若是一般兵刃,我也不会身负如此黯伤,这创口根本无法愈合,一直燃烧着魔焰冥火。”

    “太师大人身先士卒的故事早已是大梁天地间的佳话,武勇过人实在令我钦佩,北漠之役圣架回朝的时候,北境又爆发祸乱,太师大人手执破魔仙,一剑千里又万里,以惊鸿之力大破贼军。”

    “是呀,太师大人大发神威才阻止了灾祸蔓延!”

    “天佑大梁,竟有如此军仙!”

    “那年先帝重伤,架前金翎卫几近覆灭,要是没有太师大人该如何是好!”

    “这李尚书何必要与太师大人相争呢!都是国之重臣啊!”

    “就是,李尚书平日得宠,实在是过于骄矜!”

    一众官员此刻向左右交头接耳,无不叹服太师的不世功绩,更有谄媚者趁机向同僚们表达了对李尚书的不满。

    “太师大人为大梁几经生死,天地自然都看在眼里,但那黯伤真的是夜璃王之子所为吗?夜璃军瞬身移位的功夫举世皆知,但能够将土地灵息都烧作乌有的神通谁人见他们使用过?”

    “李尚书,所以你认为我这黯伤也有蹊跷?听你此番言语,似乎对玄妙神功很精通了?”

    “太师大人,你现今是何境界?”

    “不才,神极境一阶。”

    “那请问三年前呢?”

    “依然是神极境,一阶,化神。”

    “大梁之内,可有对手?”

    “天机阁重新编撰的登神榜上,我位居冠世榜第二,天机阁主人天晓对我有如此评价——威震万古伏魔主,止啼人间太岁神。”太师轻轻仰首,一双眼只顾看向大殿之外深远的天空。

    “好,太师横压三界,实乃大梁之幸!”

    御龙台下百官闻言全部惊呼太师是天神下凡,左右相互讨论起来。

    “神极境,一阶,化神!肉身成神且先不论,能够达到如此高度,世间能有几人!”

    “寿元齐天,神力威压天上群仙,眉眼微颤天地翻覆,举手投足间银河断却,仅是绣口一吐群山震裂四海枯竭,可点播仙人升境,可强改凡人命格,袖中走漏的半点灵息便能将万物瞬化乌有。”

    “当世能够达到神极境的强者,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更何况太师大人可是其中的登峰造极者。”

    正当众人沉浸在艳羡中时,李尚书再次高声发问。

    “太师大人既为陆上神仙,那我想请问,夜璃王之子如何伤你?”

    “李尚书,我虽然早已升至神极境,但并不代表我不会受伤,夜璃王之剑本就不是凡物,加之那小畜生颇有天资,我忙于扑灭异火,才让他有机可乘!”

    太师轻眨双目任眼白翻出,一脸不屑地回答李尚书。

    “我大梁不乏有天资者,但能伤我朝太师大人的天才,却闻所未闻!请问夜璃王之子是以何剑招击伤你呢太师大人?”

    “那一剑,极其阴毒,剑势如同亢龙舍命轰出,劲气霸道,瞬起千万罡气化作利箭,那小畜生以剑指星河之姿向我全力袭来,虽有防备,但还是让一缕剑气穿过了护体金刚。”

    “嗯,的确凶险,若是他人恐怕早已被利刃穿心,太师大人真是为大梁牺牲太多!”

    “所以,我这黯伤是夜璃王之子所为以及夜璃军释放异火屠城,李尚书还有疑问吗?”

    “太师大人,我没有问题了!”

    “好,那接下来我将宣读先帝亲笔遗下的升龙密卷!”

    “太师大人,莫要心急!”

    “你又要做什么?”

    此刻,太师的双目之中可见紫焰窜动,双臂上两条真气化形的白色蛟龙疾速地游动着。

    “太师大人,若说修为我就算洗经易髓也一定赶不上你半分,但若论真伪我还是能拎得清!”

    李尚书双手撑地,弓着腰使足劲站起,大声说话已经用尽了力气,但他还是扬起头颅,那直面太师的坚毅神情,百官们都看在眼里。

    “你一个神极境的人间翘楚,竟会让一个未足月的襁褓婴孩斩伤?你还把过程说的跌宕起伏,任谁家婴儿能够舞得动比自己身长几倍的兵器?你还说剑势如同亢龙舍命,那是你自己的剑招吧!”

    压抑了许久的李尚书,此刻直接手指太师并当众揭穿了他的谎言,但还是用力过猛,全身因气恼而剧烈地颤抖着。

    “呵呵,神极境的至强者被婴儿重伤,还留下了永世不愈的黯伤,说出去且不管别人信不信,你自己说可笑不可笑!”

    “你还说扑灭异火?那日我也在军中,你去之前哪有什么异火?你以为北境之内没有幸存者吗!?夜璃王的军旗都没见到,你贵为辅国重臣,为何要愚弄视听?难道高贵忠诚的辅国太师别有居心?!”

    一时间朝堂哗然,一众高官竟皆被这二人对话惊得瞠目结舌,全部站起身来满脸错愕地看向御龙台上的太师。

    “村野腐儒!你要试试破魔仙的剑锋吗!”

    太师瞬时腾出左手,以三分力气向前一挥,五指尖与向下的掌心处竟爆起异电,张狂灼烧着御龙台地,冥道之门受剑势驱使竟也微开,张狂的吸力将百官的朝服撕碎,无数顶戴与配饰尽被吸入那片深幽。

    “我剑也锋锐无比!”李尚书手忙脚乱间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尽管双颊胀得通红,却无法拔出腰间宝剑。

    “呵呵,你那也叫作剑!”

    “纳兰金宇!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当真不认得这把宝剑?!”

    纳兰金宇哂笑着摇摇头——仅是一瞥便再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轻蔑,李尚书手握的只是一柄其貌不扬的金乌古剑。

    “这不就是伏羲武库中用来喂养神兵的残料吗?先帝皇恩浩荡竟把它赐给了你,废料与废物果真相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纳兰太师的谑笑久久回荡在大殿上,世人皆知伏羲武库藏有三界至强杀器,相传是承自上古,而敬德帝赐予李尚书的看上去不过是把街头铁匠滥造的凡物。

    臣子鞠躬尽瘁的终点,依旧是仰望云端的深谷。

    活了千年依然笑意张狂的“少年”,双额经脉暴起——脸颊绯红的“小老头”,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一时竟变得更加璀璨,百官们心中虽然惶恐,却还是纷纷抬起手来拒绝这金辉侵入双眼。

    “李尚书,这柄剑既是先帝御赐,理应视若至宝供养在你家族宗祠,你也不会用剑,何必悬在腰间招摇过市?”

    “纳兰太师,圣上赐我宝剑,是要我扶社稷之将倾,拯天下黎民于水火,你却满口诋毁与轻蔑,你眼里还有圣上还有这大梁天威吗!”

    “先帝临终时是我陪侍榻前,且不论你昨日见驾意欲何为,但先帝却还是将遗诏托付给我,他无意在这除夕与华诞相交之际发起国丧,所以嘱托我协助新皇登基,但李尚书先是搬弄夜璃王之乱的陈年是非,又妄图拔剑害我性命,究竟是谁不顾大统,目无尊卑?!”

    纳兰金宇双眸微垂,两眼蓄满了威压,笔直地倾泻向不远处李尚书的双瞳,太师目光中掩映着情绪的晶莹让他一时间竟起了逃跑的念头,趋利避害确实是人的本能,但李尚书决定不做丝毫退让。

    “纳兰太师,李尚书,圣上应天而去,我们作为臣子更应携起手来,两位都是国家的架海金梁,此时相争只会让外邦凭添谈资,国诞已近,今晚各地又起灾祸,还望二位心系一处,辅助新皇治国!”

    此时一位双鬓斑白的老臣挺身出列,他的肤色略显黝黑,这是多年深入坊间的证明。

    他扬着头,一双眼深邃而明亮,辉映着坚定与慈爱,身材魁梧自带昂扬气场,绯袍之上满绣一只振翅飞鹤,两只宽博的琵琶袖自然垂下似有清风藏于其中,此人年岁虽长,却有翩然之感。

    “天佑我大梁尚有明智忠臣!戴尚书总领户部,掌管天下人口与钱粮,自然是将社稷与百姓放在心中首位,若论贤德与爱民之心,只在先帝一人之下!”纳兰金宇向着戴尚书颔首致意。

    “此刻当以国事为重,臣子之间的琐事不应太过计较,今日我也有失体统,待局势稳固后我再到李尚书府上奉茶请罪,李尚书意下如何?”

    纳兰太师一张脸微微侧向李尚书的方位,殿堂的金辉顺着鼻梁拂过竟泛起阵阵细腻的华彩,一双眼似黑宝石般深邃,静静地流转着历经时光磨砺的从容与淡定。

    “呵呵,纳兰太师,下官府苑破败可受不住你的仙架临门,论茶更加不必,我爱好粗鄙只喝东市街口的大碗茶,断然不能领教纳兰太师的仙门茶道。”

    李尚书一脸漠然,双手虽作揖行礼,说话间却也不抬头看向御龙台上。

    “既然圣上留有遗诏,不妨就请纳兰太师在此刻昭告天下吧!”

    “请纳兰太师宣读遗诏!”戴尚书与殿上百官也俯首行礼,齐声相请纳兰金宇。

    纳兰太师向前一步立于御龙台中央,瞬间由宣政殿朝南,所有宫殿门户大开,一眼望去洞穿含元殿、龙吟殿及殿外广场,极目卧龙渠粼粼波光,最后视线归于蔚然阔敞的丹凤门。

    丹凤门内此刻传来三声响彻天际的鞭响,天上层云顿开,一时间星月齐聚,大梁四州瞬间灿若白昼。

    与此同时,三千金翎卫穿着具装黄金甲,腰挎鎏金雁翎刀,迈着整齐的步子从龙吟殿广场有序排列入内,宛若穿行于朱墙红瓦的长龙,随着白玉丹墀而升腾起伏,军号嘹亮唤醒了深藏于一派堂皇的庄严。

    仪銮司官、赞礼郎也已就位与手捧礼器与帝服的内宫侍官一同立于御龙台正下方左右,宣政殿内外,四州无数的大荧幕前,所有人在等待着纳兰太师宣读手中的先皇遗诏。

    纳兰金宇缓缓伸出左手,与掌心一同坦露的正是金红相加的升龙密卷,他轻轻一抛,密卷瞬化成一条金龙,啸叫着拂过百官头顶,在圣殿内横冲直撞,最终贴着穹顶的万里江山图绕行半圈便直击向御龙台前。

    “史官记载,秘卷化龙必定绕行万里江山图十数圈,金辉洒遍四州庇佑大梁民殷国富,但这次怎么才半圈就跌落下来!”

    “悠悠苍天何薄我大梁!”

    “此为不祥之兆,上天难道另有深意!”

    圣殿上以密卷为界,一边是惶恐不安的群臣,另一边则是神情漠然的纳兰太师,他身后年幼的胤荣此时正含着手指,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众人痴笑。

    “放肆!满堂大丈夫尽作女儿态!”纳兰太师声若巨雷,两袖上攀附的气化蛟龙环绕四肢飞速游动,无色惊雷骤起御龙台上肉眼可见地产生空间异变,见此情形百官再没人敢多言语一句。

    “诸位都受过皇恩,岂不知御龙台前可不是在先帝赐予你们的府苑!若是再让我听到半句亵渎之言,休怨我不计同僚之情按律处置!”

    面对着御龙台上气焰升腾的太师,满朝文武几乎不敢抬头,只有寥寥数位老臣及六部尚书依旧仰首伫立。

    “纳兰太师仙风飘然,作为我朝内尘外之人,既已知天机,又何必管别人说什么?太师寿元无量,但我们毕竟只是凡人,还请太师把握良辰,天下人无不企盼升龙密卷的开启!”

    “李尚书张口苍生,闭口天下,看上去倒是比任何人都六根清净,御龙台前有人大放厥词你不管,反而计较起时间金贵,怎么,等不及知晓先帝最后留给你的封赏吗?”

    “圣上赐我之恩重若泰山,我只是为社稷与黎民考虑,毕竟今晚四州可不太平,若是再无人及时统领朝纲,恐怕这年就不用过了!”

    大殿内不知何时劲风灌入,掠过群臣头顶,又一股脑钻进人群,发带、金冠及细小饰物尽被吹得飘飞,李尚书身上发白的绯袍也被蹂躏地更显肥大,喘着粗气的瘦弱身躯此刻却立于风中岿然不动。

    “我已将应对之法发往四州,先帝飞升,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要眼看着百姓受苦吗?赈灾事宜此时想必已经有序开展了。”

    “有劳太师,我们六部臣子也已交代属下到各地开展救援,必然能与太师之令有效配合,四州百姓定能安稳度过今夜。”户部戴尚书见此机会便横插进二人对话。

    “既是如此,那我就能安心的宣读升龙秘卷了。”

    纳兰金宇也无意再和李尚书纠缠,旋即力振双臂,无数条气化蛟龙由两臂飞出,口衔升龙秘卷悬于御龙台前,没有丝毫停顿蛟龙分成两拨,向左右将密卷展开,瞬间迸发的金芒令所有人都目不转睛。

    “联受皇天之命,十四岁膺大位于世,定年号平治,平治元年亲征东海,三月内平息异龙之变,同年冬月亲赴四州各地赈济灾民,尔后经年每有邪祟起祸,朕必亲统军部前往剿灭,至四海平定,遂定祸乱而偃兵,妥生民于市野,联以菲薄,宵肝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孤先帝付托,奈何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智,弱冠时特命六部向天下四州广募贤才,无谓出身凡才能出众者皆委以任命,天下大能齐齐登台,治下时至奔涌之年,遂启年号光武,历经十载呕心沥血终使大梁再登不世巅峰,遂改年号长安,终得三十年国富民安,气数强盛,然朕已于早年阵中负伤无数,恶疾缠身,今六十花甲之年,筋力衰微,恐不日身归五行,朝夕危惧,虑恐不终。幼子胤荣,仁明孝友,品行贵重,才高意广,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吾民。朕葬祭之仪,一如从简,我朝内外不得铺张,布告天下!”

    “这......陛下此为何意?”

    “怎么不是长子武崇王承袭大统!”

    “我朝从来都是长子即位,为何这次却是最年幼的皇子?!”

    “武崇王此刻正与左右都督统兵百万征战北境域外,九皇子继位的事情若是传至军中恐怕将引起兵变。”

    “是啊,后方军备空虚,若是百万大军急袭天玺,此刻再从四州调兵肯定来不及,先帝开创的长安盛世恐怕将毁于一旦!”

    “莫说百万,武崇王麾下震离常胜军,荧惑羽林,以及轩辕龙骑,是我大梁精锐中的精锐,论起诛魔斩仙,移山倒海都已算寻常,试问天下军势谁有一战之力?!”

    “此次北伐还有风雪剑仙助阵,他是何人呐!当今四大剑仙之首,是先帝忘年至交,他可是挥袖破万甲,二指开天门的人物啊!”

    此时虽是除夕凌晨,宣政殿上群臣却纷纷撕扯起交领,朝服肩颈处早已湿透,任凭劲风吹拂却无半点寒意,大汗闷湿的滋味让众人倍感难受,只顾摇着头长吁短叹——尽是对将来之变的无奈。

    “大胆!我已宣读先帝遗诏,尔等百官大臣为何还不——叩拜新皇!?”纳兰太师眼见群臣人人惊慌却无一人将新皇放在眼里,便厉声呵斥,文武百官随即又停下手上动作,纷纷向御龙台低头伫立。

    纳兰太师不再多言,转身跪向年幼的胤荣,双臂使出半分薄力震得两袖飘飞,旋即又立马合手交袖行叩拜之礼,“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上群臣见此情形无不下跪俯首叩拜,四州百姓凡能行动者也都一同跪向王都天玺的方位,那一刻寒风穿过坊巷亭台,钻入人们凌乱的衣领追逐那仅剩的暖意,路上枯枝也吱吱作响,做着最后的挣扎。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呼声直冲云上,六部尚书此刻并排而跪,每个人脸上都抽搐着不自然的神情,几位尚书早已将双唇咬破,缕缕鲜红从嘴角流经下巴又化作点点细珠击向红毯,四散的腥气警醒他们此刻不要言语。

    国立980年,敬德帝急病身陨,九皇子胤荣灵前继位,帝号应天,在太师纳兰金宇辅助下新启年号顺治,大梁第98次国诞之礼定于顺治元年三月一日,也就是半个月后的正月十五元宵节。

    应天帝登基第一天——大年初一,各地医苑人满为患,除了前一晚被天灾戕害的受难者还有后半夜急染风寒的重症病人,举国上下年味尽无,所有人户无不例外都是清锅冷灶。

    应天帝受命于天第五日——大年初五,以往鞭炮声此起彼伏的街巷却不见了热闹,风寒瘟疫肆虐各地,医苑竟然没有对症良药,各州府急报天玺王城,却都只有一句回复,“沉着冷静,静待天安。”

    应天帝既寿永昌第八日——大年初八,各州府官员也全部倒在瘟疫之下,一时间举国竟陷入无官之治的局面,六部尚书不顾身患重疾手持血书跪于乾清门外求见应天帝。

    “诸位大人,何故跪在殿外?此刻风寒闹的厉害,各位更加要爱惜身体才是呀!”乾清门侧门轻启,出来见过各位尚书的是一位面目清秀正眉眼带笑的小太监,正是新提拔的内侍总管小德英。

    “德英总管,还请禀告陛下,四州已进入失控状态,此番瘟疫不似以往,人间根本无药可医!咳咳咳!”六人中最为魁梧的户部戴尚书说话间已控制不住咳出血来,一张脸遍染蜡黄,不复往日神采。

    “人间无药,陛下难道又能凭空给你造出药来?戴尚书平日里在六部重臣中最为德高望重,今日怎么犯起糊涂呢!请回,莫要将风寒带至内苑!”

    小德英眼见戴尚书咳血,一张脸瞬变惨白,连连退向门内,小腿紧夹着甚至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只见他扭捏着兰花指抽出一条玉白丝巾着急忙慌的捂住口鼻,一双小眼睛在细长的眼睑内震颤个不停。

    “小德英,四州百姓正受水火煎熬,太医院内必定有仙界灵药,你此刻不禀报皇上,难道要病患们等死吗!?”

    六人中突然冲起一中年男子,青筋已暴至脑后,十数条疤痕密布面门,却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怒焰,小德英像只鸡仔般被他拎起,男子宽大的袍袖上鼓起两道粗大的轮廓,这正是他痛击万敌的麒麟双臂。

    “吴大人,吴大人,你松松手,奴家肉体凡胎可经不住你这降龙伏虎的力气呀!吴大人!”小德英双眼泪洒,眼影也瞬间化开,挣扎间和着眼泪鼻涕弄得满脸糊涂。

    “吴大人,你先放过他,还要他禀告圣上!”李尚书双眼有气无力的张舒着,垂着头提醒正欲暴揍小德英的兵部尚书吴孝。

    “小太监,你给老子听好,要是漏了半个字,就把你撕了去喂狗!”吴尚书双眼血色升腾,无数在阵中见识过此神情的人都早已往生,小德英是幸运的,仅仅是夹紧的双腿间濡湿了大片。

    “四州瘟疫成灾,望陛下体恤民生,降下圣旨令太医院出具药方以救大梁子民!”

    语毕,吴尚书双臂同时泄力,将小德英放了下来,这太监双腿被震得发软,直接一屁股撞在地上,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地逃向深宫。

    不多时,一面貌生分的小太监来到六位尚书面前回告,应天帝已命太医院将仙药药方传自各州,没有回应的城池,太医院则派御医亲自赶往施救,六位尚书跪谢过皇恩,互相搀扶着离去。

    同日午后,北境传回军报,大梁军队耗时三月终于击退来犯之敌,此次北伐由先帝长子武崇王挂印亲征,除了他的三只彪军,左都督与右都督也各领麾下精锐傲据先锋之位。

    据斥候描述,敌方不似人间军马,阵中不见疲累并且不知疼痛,必须枭首方能杀死,最后一战残军趁暴雪遁走,从缴获的盔甲兵器与旗帜来看并不是夜璃残部。

    “我军伤亡如何?”太师府内,纳兰金宇一边听着斥候的回报,一边用手指逗弄着笼中的紫金鹦鹉,凝视着笼内活物的一双眼宛若一望无际的冰原,没有一丝光亮,藏匿着无法触及的深幽。

    “回禀太师,我军为国家而战,对阵三月大小战役共打了108场,将士们虽有折损,但大梁的军队无一人怯战后退!”斥候整张脸都包裹着纱布,从不太灵敏的动作看来,甲胄之下肯定也有重伤。

    “我大梁天兵受先帝亲命——为免天下黎民之劫难而讨伐异端,军威磅礴我岂不知?我问你的是有无伤亡损失,听不懂?”

    纳兰金宇只顾望向笼中,手指轻轻划过鹦鹉头顶,小东西扭着头正想啄上一口,瞬间笼内便只剩一根长长的羽毛,斥候见状赶忙跪下,上半身全部伏倒地上。

    “回禀太师,北伐军共计战损战坦五千辆,光子炮三万门,震离弩五万把,火神枪十万支,火神炮五千挺,大小火器共计损失数超10万,战马折损二十万匹,全军辎重超半数损毁。”

    斥候脸上虽然缠满纱布,但也不知道是太师府内地板冰凉还是门外有寒风侵入,整张脸连同脖颈都攀满寒凉,这肃杀之气甚过北境战场。

    “我军将士心怀陷阵之志,将生死抛诸脑后,杀得敌军鼓馁旗靡,敌军虽五倍于我,最后仅有两万逃匿,至于我军。”斥候说到此处,竟发出轻微哽咽。

    “我军百万雄兵有60万将士魂归天地,武崇王三支亲军尽数拼完,武崇王本人也身受重伤,左都督用连环计将自己阵中伤亡压到最小,但他麾下最为得力的碎玉军也损失了上千马匹。”

    “右都督麾下早在一月前便仅剩百余人,最后一战右都督复仇心切发起追击,却因黯伤发作引得神元崩坏在马上爆体而亡!”

    黑曜石是人间最冰凉的石料,恰巧太师府的地面就是用它铺成,此刻斥候面目触及的地方却意外起了一层薄雾,还有些许晶莹静静地流淌着,脸上的纱布的颜色早已不用于脖颈处,显得更深,更脏。

    “以上就是最新军报的全部内容,依照先帝谕旨仅太师一人得知。”

    “嗯,我晓得了,退下。”纳兰太师始终没有回头,不同于九百多年前那位骑鹤诛邪祟的少年剑客,此刻他的背影像极了一座山峰,再没人能看得清那云后的端倪。

    斥候踉跄着起身,拜别纳兰太师,前脚刚出院门,太师便招呼出隐于一旁阴影的密卫。

    “让他闭嘴。”密卫得令瞬身而去。

    经过几日救急,四州终于一扫疫病阴霾,只是也付出了莫大代价。

    据不完全统计,损失超一亿金元,不过对于严控消息的掌权者而言,钱财是随时可以铸造印发的自由,自然不会因获利而欣喜,也不会为损失去焦虑。

    他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将那些不起眼角落里传出来的哭声压到最小,不过要注意发力的尺度,最后再恰到好处的哄一哄、诓一诓,让该吃苦的人继续吃苦,让乐于奋斗的人更加专注。

    至于人口折损,羽化馆大荧幕上滚动的名单已足够一目了然,据生者回忆,互不相识的零星几人就站在一旁看着各自的挚爱亲朋被抬走,直到视线内只剩那道渐渐隐于一片朦胧的偌大铁门。

    眨眼便到了国诞庆典的日子,从瘟疫和灾乱中挺过来的大梁子民终于能在春节的末尾好好感受那份迟来的年味,只是那桌下空置的木椅让一幅幅摆在桌上的碗筷略显孤单。

    时间到了正午,街头巷尾早已飘满了饭香,劫后余生的人们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佳肴摆上了餐桌,刚端起米饭,自家的大荧幕已被开启,每到国诞庆典,现世报总台有权利管控每家每户的准时收看。

    老王当日虽在王都,但却没有入宫观礼,因为刀仙并没有收到朝廷的邀请名帖,李义如刚想问个仔细,老王只是颔首笑了笑,将杯中酒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