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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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扫盲

    46、扫盲

    寒假结束,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召开大会。

    全校师生在四合院里列队,赵校长站在正房的台阶上,对下面讲:“扫盲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党和国家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大家应该感到光荣。每个人必须完成任务,两年内教会八百个字,能达到简单看报写信的水平,一定要把文盲的帽子甩进太平洋!谁家的孩子就由谁来抱,自己负责自己家里的人,同学们有没有信心?”我们抻直了脖子高声喊道:“有!”然后,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小掐粉笔。

    简单的识字课本被各班的老师写在黑板上,学生抄到本子上。

    回到家,我找出三块木板扛着,跑去姜宏伟家,求姜木匠把板子面用刨子刨光,用两根横木钉在一起,用锯修理方正。扛回来放在房前的花墙上,柜底下搜出砚台,耐心地研墨,用研开的墨汁把木板刷一遍,晒干后不满意又刷了一遍,忙了三天做成一块很像样子的小黑板。

    我负责的“孩子”是大叟和奶奶。

    半个月过后,我就变成急头掰脸的。

    吃完晚饭,我截住要跑的大叟、摁住要干活的奶奶,大声嚷:“给我念十遍,写二十遍,马上做!不做完什么都别想干!”妈妈提醒我:“不能着急,慢点来,和奶奶、大叟不行这样子说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学了半个多月还不会,刘老师都布置两次任务了,奶奶和大叟连第一次的还没过关,后面还有很多,一个学期四百个字学到猴年马月去。”

    爷爷把烟袋从口中拿出来,气、烟和话一起出:“这文盲从立国就开始扫,到现在不知道扫过多少次了,次次都是不了了之,干打雷不下雨,过两天运动就馊。老师问你,你就说学得差不离。”“那问学会多少个字,怎么回答。”“好办哪,这次说学会三个,下次问就说学会四个,一点一点地长。教和不教都一个样,糊弄糊弄就得了,再说有几个人能学会的。”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关系到国人在外国友人面前的脸面。”赵校长再三强调过,我也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拖国家的后腿。奶奶还能趴在饭桌上耐心地画,可是,大叟开始推本子摔铅笔。冬天,奶奶教妹妹在玻璃窗上画朵花还带枝挂叶,如今看看眼皮子底下本子上那是啥呀,一道一道的。还有大叟“五四三二一”和“五三四二一”读成一个样,我的耐性早跑到杂树沟去啦。“你俩眼睛是干什么的,都是吃干饭的吗?”听了我的话,大叟来了气,“不学了,学会写字放牛就不用找草啦,学会写字种地就不用刨土砬咔啦,不给工分不给高粱苞米的,受这份洋罪,爱咋地咋地就是不学了。”

    “哎——呀,好歹也会上十个八个的,让我也在同学面前显摆显摆。我羡慕死王晓珍,她爸爸当扫盲榜样,赵校长开会总表扬她。”不说这话大叟还算老实,这话一出口,被大叟逮住反驳的理由,“别提那王老三,前几天工作组来村里检查工作,他当识字的模范,满黑板就写俩能砸死人的两个大字“大羊”。好家伙,王三儿吭哧瘪肚老半天,他念:‘太羊。’工作组组长笑一笑提醒他:‘是大羊’。他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嘴里喊着:‘组长啊,家里没有大洋了,以前有几块都上缴了,现在真的没有,不信你去我家刨炕洞子,掘地三尺,要是找到大洋就枪毙我。’一只手比划成手枪直指自己的太阳穴,一脸可怜巴巴的相,把人们整得五迷三道的。人们开始不懂,等明白过味来,一屋子人全笑出大牙来。赵校长笑着指点着黑板上的大字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就差一个点。”“赵校长啊,一点都没有了。”工作组的人不好意思,一边拽他起来一边说:‘起来,起来,不是那回事,你误会了。你念错字了,不是向你要大洋。’把个王三儿吓屁了,‘不是要大洋,那金溜子就更没有了。’胳膊被拎起来膝盖还沾着地面眼泪都掉出来。赵校长赶紧过去架起他来,用手指节使劲敲着大字说:‘没人向你要金子要银子,你念错这个字了,它不念太,它念大,黑板上这两个字念大羊,小队羊圈里最大个的绵羊。’总算搞明白了,王三儿站起来脑门子上都是汗点子,忒掉架子啦,脑袋扎进裤裆里说:‘嗨!裤兜子里放屁——整两岔了,你看这事闹的。’张开大嘴一笑,嘴像面袋子、牙像苞米粒子。”

    奶奶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说:“大菜刀都没有手里的铅笔沉。”

    这有什么呀,我不觉得好笑,那是因为以前王老三总是把太念成大,王晓珍不断地纠正,结果成炕头挪到炕梢,有什么好笑的。大叟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学舌到是倍儿棒。

    担心什么还来什么,大叟大步地往外走,看来用过多次的耍赖今天不管用。大叟出了屋门又返回来趴到窗台上隔着玻璃说:“就那榜样我不学也成,赶明个咱也当当,让我的大侄子也光荣光荣。”我连气带恼,“这算啥光荣!”

    大队门口的黑板上满是某某某大王八,前面的人名擦去后面的字保留下来,新名字写上去后面的字被重描一遍,结果黑板上有三个字是又大又粗。

    高天荣费劲巴力地学会两个字“人民”,他把这两个字写在黑板上。在墙角蹲着抽烟的刘长文看见后,怒吼着窜上前去就对他拳打脚踢,高天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铁锹把一般戳在那儿。喊骂声招来多人围观,“他这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大家快看!”边嚷边指着黑板上的一行字给人们看,“这是他刚刚写上去的!”高天荣急了,“不是我写的。”“就是你写的,你刚写的。”

    听到吵闹声,大队部里的人都走出来。狄支书说:“啊——,闲得没事蹭墙根子,家雀子操腚——滥家家。”刘长文说:“狄支书,我揪出个现行反革命。”“狄支书,啊——哈哈——,冤枉啊!冤出大天了!”高天荣话不成句声泪俱下。

    “啊——,我听明白了,前面的两个字是高天荣写的,后面的三个字是别人写的。长文你别把这几个字连接到一起,愣算在一个人头上。“狄支书,这正是他用心险恶的地方,比写全五个字更可恶。”“啊——,高天荣他认识整条河里的大王八,他就不知道大王八咋写,你识字就认识大王八。再说了他写的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人。”“都是一回事。”“啊——,我明白,就是因为高大勇捅你家的猪。大老爷们像个小老娘们,小肠鸡肚的,你那头猪早变成人粪,粪都长成粮食不知道又喂肥多少头猪。”狄支书回头命令身后的民兵连长,“大鹏你过来,把黑板上的字全擦喽!”“不能擦!不能毁灭证据。狄支书,猪的事已经过去,和今天的事没关系,我刘长文是讲原则的人,大队包庇他我就去公社上告。”

    狄支书不停地摸着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瓜,站在黑板前,上面那个乱啊,像屎壳郎爬过稀泥面。“啊——,长文不要激动,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都是哪几个字,指我给看看。”“在这里。”“啊——,长文,我不识字你是知道的,你给我念念。”“XXXXX,啊!我上当了。”刘长文捂着自己的嘴,愣在那。“啊——,小样儿,跟我玩你还嫩点,玩这些东西我是你老祖宗,你口没遮拦胡说八道,刘长文你说怎么办吧?你是不是觉得村里黑五类人数少啊?觉得少立马增加两个。”杨大鹏在大动作地卷袖子。刘长文愣住半天才回过神,变得异常疯狂,“我马上去公社!”狄支书拦住他说:“好了好了,别再闹了,明天晚上开批斗会批斗他。”高天荣也不干,“不行,凭什么批斗我,我不认识后边的字,我比他强又没张嘴开骂。你去公社告我,我就去上头告你!整不出你稀屎来!”“啊——,高天荣你老实点,进屋来我开导开导你。”狄支书对周围的人大声说:“啊——,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冬瓜进了西瓜地,愣充那大甜瓜。别学俩破字装文化人,沙沙虫亮翅楞充那大飞机,今后都不许在这上面胡乱画,都散了,滚蛋!”

    大队的大黑板上换了新的标语,刘老师还是在字头画了一弧彩虹。

    一群黑五类到大队部领牌子,狄支书说:“啊——,大队没地方放这东西。今后哇,是谁的自己拿走,保管好喽,下次批判的时候坏了自己做。”

    批斗会召开的地点在杨家沟的石拱桥边小广场上,开会那天停电,两根木杆挑着横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会场上挂着四盏马灯,灯下坐着纳鞋底的妇女,“呲呲”拽麻绳的声音混作一团,余下的是全体小学生,卡巴着眼睛看着前面。

    全村的黑五类站在灯光里低下头,最西侧弯腰撅腚的白发老人脖子上的牌子晃晃荡荡:大地主高万祥。名字用红笔勾个大叉,和布告上被枪毙人的一模一样。

    狄支书坐在黑五类的身后,他身边站着高天荣,杨大鹏背着半自动步枪,会场边上还有几个民兵。

    批斗会的发言人都是老师和学生,三年级的王老师右手拿着发言稿,左手放在高万祥的后背上,念一段稿子就喊一句口号,嘴里一喊口号左手就捶地主的后背,高万祥一听见喊口号就紧张,把弓起的后背绷紧,拳头捶在上面像擂鼓“空空”直响。一年级的发言人是杨梓兰,田春芳坐在最前排,她大爷低着头胸前的牌子上是:富农右派田宝彦。名字上也有个大红叉。

    发言人更替的空当,刘长文突然窜到人们面前,举臂攥拳高呼:“我是贫下中农代表,我要发言。”狄支书闭着眼睛没动,纳鞋底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他。刘代表咳漱一声清清嗓子有节奏地念道:“东风吹战鼓擂,革命群众谁怕谁。贫下中农刘长文,批完孔贼批林贼。众贼批罢我再找,”狄支书起身从背后拧着刘长文的耳朵把他一直扯上山梁。

    狄支书一走,批判会马上结束。

    前面的妇女纷纷评价:“听听人家刘老师的发言,老母猪嚼碗碴子——满嘴是词,批斗你,你都点头赞成,不气不恼,电线杆子上挂暖壶——水平高哇。”另一个人说:“王老师的发言就像骂大街的。”

    回到家里,我问爷爷:“有大喇叭,大树台又宽敞,开批判会非得去杨家沟干嘛?”“黑五类里没有一个杨家沟的人,你懂啦。”“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陪绑’的宝常青爷爷脖子上也挂着牌子,但是不弯腰撅腚的,有刀疤在他身边上站着。”“你宝爷爷年轻的时候不是简单的人,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老宝家的人在热河的时候出过都统,朝阳城南北二塔之间的老街上有个宝公馆,那就是宝都统的家。宝家辈辈出大官,狄支书、高瑞和单老发在南票矿挖煤就是宝常青爷爷从小日本手里给捞出来的。人们认识的是他爸,谁认识一个有刀疤的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