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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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虎队长

    47、虎队长

    那一年,村里紧急征兵,狄之书把适龄青年集中到大队部,坐满三间房的大火炕。狄支书站在地中间,先是很长的一段动员讲话,最后说:“啊——,都往炕里集中,坐成排,不是兵也要有个兵的样子。谁响应上级的号召,举手或者喊一嗓子都算报名。”没人举手报名,连搭话的人都没有。“啊——,想要参军的,尽快呀。”没人回应,连动一下的人都没有。“啊——,别不好意思,吱个声就算。”炕上的人一声不响,一屋子人就这么耗着。

    狄支书装满烟袋点燃吸着,靠坐在地中央的椅子上。

    外屋的大灶上,大铁锅里注满白水,锅底是满满的劈材,火苗子窜老高。

    李盛在家里行二,都叫他李二。天气冷,他进屋时,故意坐在热乎炕头的火眼儿上。炕越烧越热,实在熬不住,李盛挪了挪屁股。“啊——,看李盛,主动报名参军,大家鼓掌欢迎。”姜俊堂赶紧鼓掌,还没拍出第二响,“啊——,姜俊堂,姜俊堂第二个报名,大家鼓掌祝贺。”姜俊堂马上裂开嘴嚎啕大哭,炕上再没有一个人敢鼓掌的。

    李二就这样第一个报名参军了,姜俊堂弄到个二。

    坐在炕头的几个人,太阳穴上的汗珠聚集后慢慢往下淌,下滚的过程不断加大,最后经下巴颏出溜过脖子汇集到胸前,就像无数的小蚂蚁爬过,奇痒难忍还强挺着一动不动,难受得各个呲牙咧嘴。狄支书的独子狄永富坐在炕梢,离火眼儿最远,也热得满脸是汗。

    有人猛的从炕头站起,把头上的狗皮帽子使劲摔到狄支书的脚下,他身上的棉袄和棉裤都湿透,“妈的!裤裆里能抓蛤蟆,我报名参军。让炸弹砸死,也不让热炕头给炮干巴喽。”狄支书指着他说:“啊——,好样的,杨虎有种!就你们仨人去当兵,有想去的还不要了,散会!其他人可以回家了。”

    征兵的定额完成,支书心里清楚,炕上的人哪里知晓,没有一个人敢动。狄支书连气带笑,“一群孬种,都别动,坐到天亮,回家吃焖肘子。”说完他回家了。狄之书一走,一炕的人全蹦了起来,哎吆声一片。

    狄支书刚进家门,姜俊堂就追进屋子里,啃咯咳嗽嗓子哑,说话的声都变了,“狄支书,我病得很重,这兵当不成了。”在大队部的热炕上哭完以后见狄支书走了,眼见当兵的事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姜俊堂跑到家,进门没进里屋没和家人说话,水缸里抄起葫芦水瓢,院子花墙边掀开酱缸舀出半瓢大酱,像喝凉水一样灌下肚去,大酱汤子又凉又咸把自己呴成咳嗽兼哑嗓。

    当众宣布仨人入伍,这已经是板上订钉的事。虽然不知道喝大酱的细节,但是断定他在故意整那哩哏楞。狄支书顿时火冒三丈,“除非你拿刀抹脖子,不然你割掉鸡B也得给我去!”

    三个人都是后勤兵,李二当了一名火头军,没上过前线,没打过枪,往前线运送物资。战友们在一堆休息,他闹肚子,躲老远去顿坑。一枚炸弹落下来,没伤到一个人,他落下不少毛病,最明显的是听见爆炸声就跑肚拉稀滴答尿,“排长,我不行了,要拉肚子,憋不住啦。”慢一点就漏到裤兜子里。最初,连放炮仗都不敢听,没办法,回后方吧。拉稀不算啥病,还有个问题。如果他娶个媳妇,不生小孩没什么毛病。要是生个孩子,麻烦了,孩子他爹肯定不是他。

    李二光棍一根儿,又是残疾军人五保户。大队照顾他,在大队部打更看门做饭。

    十六万斤粮食,杨虎队长十分清楚自己对公社承诺的分量有多重,上任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改变本小队出工、收工的时间。早晨比狄支书敲钟的时间早,新队长口里叼着一只哨子,在东头满大街狠劲吹;晚上田里干到看不见庄稼,社员摸着黑回家。贪大黑回家,女人要做饭、喂猪、喂鸡、洗洗涮涮的,历任队长,妇女收工的时间都比老爷们要早,杨虎当队长,要求妇女同老爷们一同收工。几个家里没有老人的妇女联合起来,自己看时间,到点就跑。

    刀疤唾着吐沫说:“呸!北队的爷们白长俩卵子籽,不如老娘们有尿。”

    狄支书对哨子特别反感,加上社员告状,狄支书说:“杨虎,你别整什么幺蛾子。”杨虎只好放弃哨子。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杨虎隔三差五地加班,用工分作报酬。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粮食增产的要点,虎队长清楚。小队的肥料来源固定,羊、驴、马、牛排出的粪便,大车拉来沙土,牲口排一层粪便,人工就覆盖一层沙土,积累到一定的厚度,撅出来堆积发酵就是农家肥。

    可是,这种肥的数量有限,大田的主要肥料是绿肥。

    一个很大很深的大坑,底部用红土做防渗处理,雨季储满水。土豆秧、豆角秧、黄瓜秧投进水中呕烂。不能放青草,草籽最顽固,火烧不死、水呕不烂,施这样肥的农田里杂草疯长。叶片肥大、皮肉厚的青树枝不错,树都是大队的,小队无权支配。最好的材料是初秋的一年生荆条,整车整车地往大坑里投放。这些东西烂在水中,水变成墨绿色并且臭气熏天,取名“大粪坑”,然后大车拉来沙土填坑,让肥水浸入土中制成绿肥,整个过程叫压绿肥。

    每个小队都有一个大粪坑,雨季蓄水,秋季积肥,冬季倒粪,春季肥地。

    往年,小队组织人手打青稞子用大车往回运。今年,虎队长在大粪坑边守着,给沤粪的材料过秤,按斤数给工分。

    我妈收工后也想挣这工分,爷爷说:“不去,黑灯瞎火的,咱家不缺那几个工分。”

    沤好的绿肥必须翻动,一是干燥二是膨松。过了元宵节,杨虎队长下令倒粪。

    大粪坑是个锅底坑,边缘浅中间深,活干到坑中央时外面看不见人,听见声音看见铁锹扬粪,人藏进深沟中。绿肥的冻土层有二尺厚,人力使用丁子镐硬开。

    绿肥的肥力远不如农家肥的肥力好。

    家家有厕所,有的在院内有的在院外,地下埋一口大缸,石盖板留个口。掏大粪不是个香活儿,用沙土混合粪便发酵后是顶级的肥料。

    家家户户有一口尿缸,积攒全家人的尿液,发酵后的尿液特别适合浇芹菜。

    虎队长宣布:“今后家家的大粪缸为集体所有,大粪由小队派人掏。”杨明仁说:“你全家要是吃白磨中毒,我可以考虑每人赏一碗,还是稀的,不用段兽医动手,我亲自灌。”

    虎队长的这项规定遭到众人的反对,他只好作罢。

    赵校长也要粪,要学生去捡牛、马、驴、羊粪,规定每人上交十斤,要不掺土的纯净粪。没有秤他用手拎用眼睛估,“姜宏伟马粪一斤半。”手中还有个记粪的本子。全班最先完成任务是我和赵宝金,姜宏伟说:“杨光的粪是他放牛的大叟挖北队牛圈的,赵宝金的粪是他夜里跳进牛圈偷来的。”我回应他:“你可以用你爸的刨花顶替。”我说这话是想气人,没想到赵校长同意了。学校天天有护校的老师夜宿,用刨花来热土炕。

    冬季,采石场没有停工,小年歇一天、大年歇六天、元宵节歇一天。

    大坝的外层是大块石料,坝体中心填满河滩上的卵石,随着坝体升高挖走的砂土不断回填,铁丝网不断向高编织。西端完工的坝体整个被铁丝网罩住,这段坝体的南北侧用土堆成一个上下坡,是为了方便大车通行,这里是通往南湾子的道路。坝体顶面的宽度可以走一辆大马车,大坝西起南头的山嘴东至下砬子,给杨家沟的山水留了一个入河口。刘云飞说:“这是村中的万里长城。”

    狄支书在大喇叭里说:“啊——,修大坝是村里最重要的事,增加人手,延长干活的时间,只要眼睛能看得见人就要干在工地上,要加快速度,今年要向新土地要粮食。每天给修大坝的人员增加两个工分,咱们也搞个评选先进人物,奖品是军用胶鞋。”

    前树林子南部的柳树被连根铲除,新土地已经分配完毕,每个小队二十五亩土地,剩下的全是大队的。分地的时候,杨家沟的杨队长说:“大队少留点。”狄支书没吭声,另外四个队长齐声附和,“多给小队分十亩。”“啊——,你们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再咧咧,一个小队分二十亩!”狄支书一嚷,五个队长全憋了茄子。

    我问爷爷:“为什么不把前树林子全铲除,那有好多的土地呀!反正有大坝了也不再需要树林子来抵挡洪水。”“你以为人们不想铲呀,孙子你看看,这树林子还剩下多少吗?”我说:“把大坝往南修,不是还能造很多的地吗?”“那不行,河道行洪要保证宽度,修大坝要有个度,人不可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