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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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增加耕地

    54、增加耕地

    “啊——,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嘴皮子都磨破,大家就是油盐不浸。上百座坟,占了多少的好土地呀?粮食产量没有大的突破,跟各家的坟地有直接的关系,死人跟活人争地,新社会绝不允许这样的恶习传下去,耕地里的祖坟必须全部上山。”

    大喇叭里,狄支书不停地叫。开始,村民们还彼此攀谈,“等等,又不是一家一户的事,看看再说。”几天以后,社员就左耳听右耳冒。

    狄支书饮完红茶水,又在话筒上吹两下那样的动静之后,下了最后的通牒:“啊——,向祖坟开炮,上级的指示精神必须执行,不管你是宝家、高家、王家、姜家还是杨家,耕地里的坟必须上山。”大喇叭激怒刀疤,他冲着大喇叭喊:“鬼色!谁敢动我家的祖坟,我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狄之书去找宝常青,说:“大哥,广播都听过了?”“听不过了,五弟请炕上坐。”“啊——,咱们大队,就属你宝家的坟茔地的规模大,你看看,北山的大片地,这坟地占了多少?”宝常青说:“北山大片地原来是我家的,我宝家多少辈子的先人都埋在那。”“大哥,看来不动是不行了。”“五弟,宝家是大户,现如今,有的已经出了五服,别的事还好说,这祖坟得和各支人商量。”狄之书说:“大哥就管好你这长房直系,像宝三儿这支的旁系你就别操心了。谁先动,在北山可以选一块宽阔的好地块,你家不是小门小户,随随便便地找块地儿,抠几个坑就能埋了。”“五弟,大方向上大哥答应你,不过给大哥一个特例,给大哥一点时间。”“大哥,这是一声令下,不是谈判,更不是求谁。黑影儿的王家、杨家沟的杨家、南头的高家、腰队的姜家,我都没去磨这嘴皮子。啊——,就因为你是我的大哥。”“五弟,这事我还得想一想。”“只要大哥先动,开个头打个样儿,别人家就好办了。啊——,这几天,为了这事,我是憋得头那么老大,就算大哥帮帮五弟。”宝常青说:“大哥帮过五弟,只要能帮上五弟,不管他刀山火海,大哥二话不说,第一个冲上去,只要不动先人的骨殖。”狄之书说:“啊——,我的好大哥,你们老宝家在大屯有分支、在朝阳有分支、在北票有分支,你去外村、去外公社打听一下,眼前这阵仗,你要看明白想清楚。大哥可千万别一时糊涂,到头来愧对先人,没有后悔药可吃。”“五弟,你这是在难为你大哥。”

    针对坟地上山这件事,段显祖给内蒙包头的本家发了一个电报,侄子段兴贤接到电报,带着儿子段鹏飞回到了老家。

    几年前,段兴贤要同妻子离婚,段老太太拉着儿媳妇和孩子就去了包头,她手持长杆铜锅烟袋,敲着段兴贤的脑瓜壳子数落:“小子儿,你和铁路上的小养H老婆胡搞我不管,休了你媳妇不行,我们娘四个就守着,拖拉拉胯儿那个小S货。王八羔子,你可以休妻,我看你怎么休你老妈?你一个月不给家里寄钱,我老少三辈就来单位找你。今个儿,你妈不想把事情闹大发喽,给你留一条回头的路。大丫头就要上学了,到时候,我就给你送来。你要是敢当陈世美,小子儿,你信不信?你妈让你脱下这身蓝皮回家去种地,让你下半辈子顺着垄沟找豆包。”

    真的害怕了,段兴贤只好把娘四个全部接走。

    这次,段鹏飞也回来了,他是段兴贤的大儿子,跟我同岁。他出生在村里,在村子东头生活了五个年头,段老太太很少让他出家门,段兴贤媳妇也不出工,一家人都往队里交钱,小队分口粮,都是段姓族人帮忙往家里运。他家房子在我家后街,是段兴德的东邻居,是段兴国的前邻居。一家人走了以后,段家的老房子没有卖,一直空着。

    段兴贤回老家,次次必去我家。进屋先掏出兜里的白手绢铺上,屁股搭上炕沿边。印有铁路徽的白色搪瓷缸子里面装满茶水,始终在手里端着。兜里装着两样香烟,根据面前人的身份高低,递送不同的烟卷。给我爷爷的和给田老叟的不一样,田老叟说:“大侄子,你也好意思呀?”他回答:“你觉得不妥,可以不接。”

    田老叟来找我爷爷,问道:“大舅你说,他们真敢动吗?我这心里没底。”我爷爷说:“挖坟掘墓动人家祖坟,那可是大事,不是个人有深仇大恨,没人干那事。”“大舅,我觉着这次不像是假的。”“不管真的假的,我家的祖坟都不动,他爱咋咋地。”段兴贤说:“那我也等一等,看一看。”

    过了两天,狄之书在大喇叭里喊道:“今天是最后一天,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否则后果自负。”

    当天深夜,睡熟的人们被惊醒,四面八方传来爆炸声,窗户纸都被震得呼哒呼哒地响,爆炸声接连不断,由近及远久久不停,一直响到天亮。人们躺在被窝听着爆炸声,祈祷不要出现担心的事情。

    清晨,出去探听消息的大叟回到屋里,说:“大队组织人,用炸药把地里的坟全炸了。”

    大队雇人,用大锤和钢钎在坟头砸个洞,塞进一管炸药,一根火柴,一声巨响,坟丘就不见了。

    段兴贤一脸的懊恼,说:“我得到信,回来就是要迁祖坟的,看看没有一家动的,受大家的影响,我没能痛下决心,不孝的子孙是我。昨天笑呵呵地同你打招呼的人,夜里炸你家的祖坟,唉!”

    田地里,原来馒头形的坟包,或塌陷或敞开,南山、南湾子、东梁、西梁、北山,留有残红的棺木到处都是。

    宝春瑞胆子最大,半开的棺木中,用木棒挑出一颗骷髅头,他一脚把头骨踢跑,那骷髅边滚边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群人齐上脚,当球踢。由田里踢上小路,一直踢到树林中的大路上,滚到田宝坤的脚下。田宝坤一惊,说:“干什么?一群缺祖宗的王八蛋,有人养没人教育的玩意儿,哪儿弄来的?”我手指身后回答:“东梁坟里,宝春瑞挑上来的。”田老叟生气了,冲着宝春瑞骂道:“败家的孩子,你脑袋让驴踢了。那是你家的祖坟,你应该知道的,学是怎么上的,越学越缩缩,学校里都学些什么?你脑袋里一点祖宗的念性都没有,你踢的是你的老祖宗。”宝春瑞被吓哭了。

    “宝春瑞把他不知道那辈子祖宗的脑瓜壳儿挑出来,大家当球踢,一直踢到田老叟的脚下,把我们骂个狗头喷血。”晚饭后,我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爷爷。这时候,田老叟进了屋门。

    “大舅,你家祖坟被炸了,我家的也炸了,耕地里的坟头全炸了。谁这么缺德?”田老叟上炕鞋都不脱。我爷爷气愤地说:“从前,祖坟都埋在自家的地里,这有什么错?祖坟上山的都是一些穷鬼!点炮的就是他们!单大发是第一个。”田宝坤嚷道:“还有李成林、虎头队长、记脸子!”爷爷流泪了,说:“搁从前,拿刀子把他们劈了。”爷爷又说:“这样的事情都可以做,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炸之前,也给个信儿。”田老叟打个嗨声说:“大喇叭不是通知了吗?”田老叟说:“这帮混蛋,开炸之前在大队喝了一顿大酒。”

    祖坟被炸,尸骨没人处理。宝常青说:“先人的骨殖不是自家后人动的,魂灵就不离开老地儿,风水就不变。”

    段兴贤和段显祖开始收拾自家坟地里的骨殖,一座坟准备了一口小棺材,把祖坟全部迁到北山。

    大队干部带领炸坟的人把棺木勾出来,扔进河里冰面上,尸骨就地掩埋,各小队开始平整土地。

    记脸子对刀疤说:“你刀子在哪?在哪?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刀疤说:“我他妈的劈了你!”记脸子把头伸给他说:“你来,我还真想当一把英雄。”刀疤说:“你等着。”说完他走了。

    单大发的老妈拍打着他说:“二黑呀,你咋干这种缺德的事?我们家是没好了,早晚遭报应。”接连骂了两天,见到他就开骂,第三天,他妈刚一张嘴,单大发一只手就把老妈掀翻在地,从屋门踢到院子门,嘴里骂道:“管我,你管管自己吧,我他妈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你造成的。炸他妈的别人祖坟你还装好人,骂我个狗血淋头,那坟就是应该炸!还跟我讲人情大道理,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刨人家祖坟、半夜敲寡妇门现在还算他妈的缺德的事吗?”照着老妈连踹三脚,“骂!我让你骂!有能耐把你家的祖坟也埋地里,让我的祖宗也挨挨炸。你死后还不清楚应该埋到哪儿。”

    段兴贤迁完祖坟没有立刻回去,他在等一个七天的祭日。

    55、老人(十二)

    爷爷、奶奶能走得动,每逢节令儿,必去东梁的地里搂土为坟,焚香祷告,燃纸为钱。爷爷指着那片地的一处对我说:“孙子,你记住了,这里埋着你的老祖宗。”

    现在,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