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亲戚

    我大婶病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咳嗽无力。我妈妈说：“去县医院看看吧。”大婶说：“活计太多，忙过这段再说。”我妈说：“拖，拖，早晚把小病拖成大病。去找小光，也就耽误一天半天的。你要是没有钱，我有。”大婶说：“那就去一趟？”“去，明天就走。”

    我妈和大婶是下午到的，当晚，挤住在我租来的小房子里。尽管竭力压制着，大婶还是空咳不断。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着大婶去医院。县医院里的病人都没有医生多，胸透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医生建议去县结核病防治所就诊。

    医生的这个建议让我从头凉到脚。

    过了马路就是县结核病防治所，这里的患者更少，把大婶放在诊室，我挨个门敲，才请来值班的医生，白衣白帽白口罩白眼镜，从头发上看是位女医生。女医生问我：“你姓杨？”“对。医生认识我？”女医生说：“认识。你那三层眼皮的大眼睛，到哪都认识。”说着摘下口罩，一看是高秀芝，我说：“嗨！是你呀，你在这工作？”“毕业分配的。”

    高秀芝对我大婶说：“大婶，认识我吗？”“认识，你是高秀芝。”高秀芝带上口罩，开始给我大婶做检查，又看了看胸透结果，说：“大婶，先坐一会，等一小会再检查检查。”然后去墙角洗洗手，招手把我叫了出去，进了另一间屋子，她随手关上门，高秀芝说：“大婶的病是肺结核，什么时候来的？”“昨天，晚上住在我家。”高秀芝说：“一会做几项检查，晚上最好别住你家里。”我说：“老家的人你是清楚的，要是安排住旅店，不管什么理由，以后绝不会再登你的家门，这里能住院吗？”“那也得考虑你媳妇和孩子的健康，住院要去传染病院，这病的治疗时间长，住院的费用不低，我看还是回家用药吧。我建议大婶的家里人都来检查检查。”我说：“说也没用，没人来检查的，除非发病。”

    我想了想说：“对了，下午五点有一趟回去的个体班车。要是结果出来，药品拿到手，你就算磨破嘴皮子也留不住人，这就是老家人。”“好办，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这的病人很少，做检查我跟着跑，你跑交费。”我说：“对了，室内消消毒有用吗？”“我给你点药水，室内撒撒解解心意儿。”很快，我把一大包药交到大婶的手中，高医生嘱咐道：“大婶，这病完全能治好的，不用担心，就是用药的时间长，口服药的副作用是脸发胖，医学上叫满月脸，停药后自己能恢复。注射的药回去找村里的医生买，一切都写在纸上，一定要坚持用药九个月以上。”大婶说：“秀芝，谢谢你，有你省老事了。”大婶对我说：“小光，今天不住了，我回家。”我说：“好吧，大婶，口服的药我替你想着，我马上打电话给我家对面的小卖部，传口信叫我妈直接去车站。”

    过了几天，我回家劝我妈、我爸做个检查，我爸坚决不来朝阳，我带着妈妈做了检查，没有问题。

    女儿满三岁的时候，大叟来医院就医，当夜，我安排他住进私人的小旅馆。

    第二天，我带着大叟去医院，在县医院的走廊里遇见高秀芝，我说：“你这是？”她说：“一言难尽，结核病防治所解体，每个人给了一张行医执照，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我开了一年的诊所。实在干不下去，想赚钱你得什么药都敢用、什么病都敢治。一间屋子当药房、诊室、病房，使用青霉素静脉注射，真药假药混着用，我是没那发财的胆量。托关系调进了县医院，那想到这个单位也是带死不活的，进来后还是欠薪。大叟病了？”我大叟回答：“腰疼，不敢吃劲。”高医生说：“我正好没事带你们去就诊，挂号了？”我说：“挂了骨科。”骨科的主任被高秀芝请了出来，一番检查过后，他说：“没有明显的病变，吃些止痛、舒筋活血的药，好好休息不要干重活，观察观察。”

    我把大叟送到车站，等车的时侯，我说：“大叟，你好好休息一个月，先别去建筑工地。”“不行，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没人给你留位置，现在的活又不太好找。”我说：“大叟，你听我说，钱不是一天挣来的，要细水长流，月月有钱进家，少点不怕，怕的一点不进。真有那么一天，一分钱的进项都没有，孩子老婆都看你不顺眼，你以前挣过八百万不如月月百八的不断，这样的例子，周围还少吗？”“你说得对，身体是我的老本儿，一个月不进钱就遭白眼。”我说：“工地上活累，逮住地方就睡，水泥板、潮湿地不管不顾的不行，休息的时候费点事找点废纸板、泡沫板子垫一垫。”

    暑假，我一家人回村的时候，见大叟活蹦乱跳的，我问：“大叟，病好了？”“好了。肯定是抻着加凉着了，回去我就不干加班了，老板逼上了不得不干，就偷个奸取个巧。你说得对，挣钱要细水长流。”

    大叟家在翻盖老房子，新挖好的房地基比原来的长，我问满身是土的大叟：“翻盖几间？”“加一间盖六间，原地基翻盖掏钱不多，增加的一间要审批，说是控制耕地减少，补交这一间房的地基钱，乡里狮子大张口。你爸去乡里求人，给个好大的面子还交了五百块。院子中间垒道墙就是两个院，将来儿子娶媳妇也不用再张罗盖房子了。”

    这时包工头走过来，对我大婶说：“东家，水泥没了。”大婶说：“少放点，对付吧，就地基里用，这二百多元一吨的用不起呀。”“六间房一共半吨水泥，东家这不是省的问题，少说要五吨。”大叟一听，双手捧住泥土染灰的脑袋，蹲坐到墙根一声不吭。在家里，我大叟出了挣钱，万事不做主。

    六间房就准备了半吨水泥，我把水泥的事说与父亲，爸爸说：“哪那行啊，我出五百元吧，买几顿水泥。”我说：“我出五百也不够啊。”妈妈说：“你大婶手里有钱，省！就知道省，我去要。”过了一会，妈妈拿来一千元钱。我把钱揣好，说：“我再添上五百，晚上拉八吨水泥回来，估计运费就得要二百。”

    往回拉水泥的时候，我顺路带回两只烧鸡，一只招待司机师傅，一只给了奶奶，我说：“奶奶，你尝尝是这只烧鸡好吃，还是我以前买的好吃？”我到西院转了一圈回到屋子，奶奶对我说：“今天这只好吃，以前的没滋拉味的。”说着，撕下一条腿肉送进趴在腿边重孙女的嘴里，我女儿说：“太太，太咸了。”

    我出差到过省内的个个城市，明显感觉到朝阳的菜咸、沈阳的菜淡。世界上吃盐重之地在本国，本国在东北，东北在阜新至朝阳一带，老家的人没有咸菜吃不饱饭。

    我回城后，大婶卖了三吨水泥。

    大叟、大婶跟奶奶说：“娘，新房盖好以后，一定让娘住上个把月的。”奶奶高兴地说：“哪怕就住上一天，我也要住。”我家同别人家有一点不同，我大叟和三个姑姑管我奶奶叫娘，我大叟的孩子管我妈叫娘。

    大叟的新房还没完工，奶奶病了，自廿家子医院转到县医院，病情越来越重。一个星期后，主治医生对我说：“你要是想转院，我给你开单子。”我没有搭理他。

    就在这天，天刚黑，奶奶挣扎的样子是要说话，可是话已经无法听清。弟弟妹妹听音猜测，连续几次都不对，奶奶的样子是急了。我明白，附耳说：“奶奶，我们回家。”奶奶立刻安静了。

    我去找高秀芝，高医生看过奶奶之后，说：“打一针强心剂，立刻走，估计能挺到家。不过，没有医生给你开药。”我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宝三爷给了我一支药。”我把药拿了出来，是一支“毒毛旋花子苷K”。高医生接过去看了看，说：“没有医嘱，没有护士给你注射。”我说：“我可以注射。”

    连夜回到家，当躺在炕头上，奶奶睁开眼睛，微微地动了动头，慢慢地闭上眼，永远地闭上了。

    我，又没了奶奶。

    到墓地的路因为卖掉山上的刺槐林，买主宝庆强修了一条便道，大叟已经清理过，二尕的大车也准备妥当。

    本乡属于火葬乡，奶奶害怕火化，甚至算得上恐惧，完身土葬是奶奶的最后心愿。我同父亲商量：“爸，奶奶能不能土葬？”田老叟说：“乡里一旦得到消息，会来人强行开馆，然后浇上汽油点一把火，还要罚款。”我爸说：“我去乡里跑一趟。”在乡里，我爸爸找人打过招呼并上交了两千元钱。

    没有任何仪式，东头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偷偷地把奶奶下了葬。

    为此，奶奶一周年的祭日，场面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