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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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老家人

    107、老家人

    拼音声母的平卷舌,锦州地区分不清,朝阳地区分得清清楚楚。

    “二格(哥)吔——,干哈——去?”“去田屯赶集儿——去。”“帮帮忙,给我捎个撒盆子(砂盆子),我等死(使)呢——。”

    本村地处两座城市中间,向东十公里,人的口音都是十足的锦州味,向西八公里,人的口音是满口的朝阳腔,主要差别就在声母的平舌卷舌上。我们村的人说话不锦不朝的,带有平卷舌的字,让我来读,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句子中,我口中的舌头忽平忽卷,一个句子里的同一个字在不同的位置,我能读出两个音来,自己却浑然不觉。小伙伴们这样,长辈这样,本村的老师亦如此,多少个春秋过去,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上中师,有普通话达标考试。我才知道麻烦啦,学吧,揣着《新华字典》昼查夜记的,努力有成效,看见文字读音准极了,考试顺利过关。真刀真枪地上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每每旧病复发。有一段时间,说话前先想汉字,音是读准了,语速有问题,差点成了磕巴。

    女儿学话了,我心里好纠结,是开口啊还是闭嘴呢?硬着头皮再捧起《新华字典》。妻子视我为危险,埋怨道:“耳朵不好使也就罢了,嘴还不好使,连句话都说不好,早知道这样不找你了,弄不好糟蹋下一代。”我说:“搞对象的时候,你可都没发现。”

    我在朝阳工作,女儿姥爷姥姥是地道的朝阳人,天天见面;女儿的爷爷奶奶在老家,每年寒暑假回去个把星期的。还好女儿母语定型后,没有我这个爸爸飘忽不定的读音。也不是一点的困扰没有,女儿口语里有方言,比如把“赶快”说成“麻溜”。女儿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回到家见了我就叫:“跟你学的‘看’说成‘瞅’,老土了”。我直直的对着女儿笑。女儿急了:“小朋友们都笑我。”“我和小朋友的笑不一样。”女儿说:“愁死我了。”

    有的人听力特异,闻听语音就知道此人的产地。可是对于我,他们困惑,说不出个幺二三来。老乡夸我:“改很多,这帮人里数你最标准”。事实上,我跟谁谈话跑谁的调。

    这就是我的乡音。

    满族为保护“龙兴重地”,依托山崖利用河道掘沟叠壕。那是深两丈宽两丈的大沟,沟中的土石堆到满族管辖一侧,高高的土壕上密植柳树,形成“柳条边”,相隔八十里设边门,筑台驻军,沿着这条边界的很多地名中含有“边、门、台”。

    本地正是一个边门,地处松岭山脉的南端,这就是“松岭门”的来历。边门就在松岭门集市的西入口,沿着河沟向东北有个村子叫“大二台”,还有一个村子叫小二台,应该与当年驻军的头台和二台有关。1966年,松岭门边门的门还在,方木上是拳头大的铁钉,门的宽度能并行两台大马车,边门的两侧还有二人双臂无法合拢的大柳树,多已中空,整个集市就是原来的官道。松岭门村的西北,在没有修梯田之前,有一条大沟,沟的东沿还有稀疏的大柳树,有二人合抱粗。边门的东侧称为边里,西侧称为边外。在大清朝,边里满辖,边外蒙辖。我们村属于边外,松岭门村属于边里。我们村飘忽的读音就是柳条边的烙印,很多的生活习惯都是边里的,老叔叫老叟,边外说这味真难闻,边里说这味真难听。

    村前玉带河的河水少了,我选一个分岔的小河道,在下游用防蚊子的窗纱拦住,上游用锹筑坝把水截断,水往下流,鱼被带到窗纱前的小坑里,女儿头戴小凉帽手拿一小网,捞小鱼进小桶,就是小孩子玩的一条小溪。很久没有发大的洪水,河道难以自洁,水草疯长青苔铺底河水发绿,垃圾满河床。

    我和妻子回城,女儿不走,要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玩几天。一个星期后,我和妻子来接,正值中午,家里不见女儿,我问家里人,谁都说不准,去下坎大姑家找,说一天没来。我妻子急啊,可家里没人当回事,还好跑来个孩子说:“她在后院。”赶紧去吧,在院子外树阴下的石墩上,一碗大酱拌小葱,三个孩子各抱着一碗高粱米水饭,在抢碗里的葱白。妻子一见就火冒三丈,说:“看看你爸你妈,就这样管孙女。”“老婆你错了,不信你问,保准是大米饭不爱吃,要吃这口。”女儿一回头,吓了妈妈一大跳,一个大花脸,上面都崩瓷了。我妻子问:“奶奶不给你洗脸,不给你做饭吃?”“不是的,妈,这个忒好吃了。”

    第二天,坐着二尕的老马车,去南票给家里拉煤。我问:“二尕,拉煤为什么找春利?”“私人的小煤矿,一个班组有刨镐的有装锹的有背煤的,完成定量拿满工钱,人多分钱就少,所以自己组成班组,都是个顶个的棒汉子。一天一结帐,最后一趟背的煤归自己,老板不管,背多少都不管。班组的人合伙把煤积攒起来,放在附近的村里,煤的价钱都一样,但分量上比煤矿的实惠,一般都是卖给熟人。”马车到的时候,田春立等在那儿。我问:“春利,矿在哪?”“山包的南侧。”我说:“我跟你下趟井。”“大哥,你是闲得唔去遛受的吧?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来看新鲜景啊?”

    一个山洼,人工平整出一块平地,有村里小学操场大小,三间小趴趴房,一大堆块煤,煤堆边立着一根高杆挑着一盏水银灯,到处都是黑色。沿沟底是一条通向东南的沙石路,只能通过一辆车。一个不起眼的井口,嘴一样地张着。九个人换完衣服,酱黑色的粗布衣其实本底是深蓝色,已经不见本色。安全帽前卡着矿灯,腰里挂着电池盒。

    离井口十米远依山坡建个小棚子,几个人在一个车轴汉子的带领下,人手一把点燃的香,有筷子粗,众人双手捧定,高举过头顶,双膝跪地,香在头顶一头触地,高呼:“众神保佑,赏口饭吃,节日一定备重礼大祭。”然后,人人把手中燃着的香柱分别插入一排的香炉中。

    “大哥。”田春立喊我:“你也拜拜吧,这都是我们的保护神,你不下井我不要求你。”一溜牌位:财神、土地、观音、山神、常仙、胡仙。我也学个样上完香,接过安全帽和矿灯。到了井口,田春立嘱咐说:“大哥,不得打老鼠,不得故意踩死爬虫,活着都不容易,和我们一样,吃的是人饭,入的是黄泉,干的是驴马牲口的活。”

    大斜坡的巷道,双人对行需要侧身才能通过,侧面顶棚都是刺槐圆木,脚下是圆木的台阶。回头看洞口就是一个月亮,竖井转横巷时,头顶上的灯立刻暗了下来,我激冷打个寒战,透心地凉。田春立说:“大哥,别往前走了,前面是掌子面,你就在这等着。”过了一会,一行人返回,田春立说:“大哥,你在前头走。”一串人每人后背上都有一个长条口袋,自右肩斜搭到左胯,右手握着半尺高的丁字铁拐,拄着台阶,左手抓着一侧的扶手,三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紧不慢的。

    在回家的马车上,我问二尕:“春立天天下井吗?”“一个掌子面三班倒,一个星期一换班。”我问:“村里拉煤的人家多吗?”“没有几家,地里出产的秸秆都烧不了,没人拉煤。村里冬天拉煤烧暖器、用液化气炒菜、用电饭锅做饭的就那么几家。”我问:“村子里还有背煤的人吗?”“有很多,我只去了一天,干不了那活,那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春立超生被罚款,为了交罚款才去背煤的,罚款交上后还离不开了。赵宝金和我一样,下了一次井就不干了。”我问:“赵宝金不是让他二叟带走了吗?”“哥俩都回来了。他二叟给他俩找个看工地的活,赵宝金偷钢筋头外卖,被抓住进了派出所,他二叟舍老脸把他弄出来就撵回家了。赵宝银攒了一年的钱,没跟二叟打招呼就跑了。半个月后才回来了,他二叟问他:‘不声不响就跑了,干什么去了?’大哥,你猜他怎么回答?”我问:“怎么回答的?”“‘我没坐过飞机,坐飞机逛逛。’他二叟说:‘啥飞机飞了半个月?花了多少钱?’‘我不停地换机,坐了一大圈,直到把钱花光,这下过足瘾了。’把他二叟气个半死,‘烂泥,永远糊不上墙面。’当即撵了回来。”我说:“我记得还有个小丫头,拴在炕上的。”“听说当了列车员。”我问:“那单大发啥德行?”“没人说得准,年初有人看见他在锦州饭馆里舔盘子。”我问:“听说你们几个人又去了鸡冠山?”“春立牵的头,骑摩托去的。去拜大仙,狐仙洞口建了一座庙,香火挺盛的。战备山洞废弃了,有人想利用利用,储存蒜薹温度高,养蘑菇温度低。”

    到家卸完煤,洗涮的时候,我对二尕说:“现在好赖对付一口,晚上等春立回来,一起好好地喝上一顿。”正说着,街上大乱,屋子里的人都跑到门口,街上的人全向东跑,二尕拦住刀疤问:“出啥事了?”“听说采石场塌方把人压在里面了。”二尕问:“是谁?”“说是王守军。”

    孤山子的采石场一直在开采,周边的建筑用石多产自这里,山顶裸露的石头早已不见,山坡的南侧开了一个大豁口,整个石场在一个洼里,现在的承包人是薄晓亮。村里人建房用石料,个人不想花钱,自己采石。山坡根的土层很厚,于是在土坡上挖个洞口进去,开采里面的石头,围着山根这样的洞口一个挨一个,发展到最后,有人专扣石头卖钱。

    老爸老妈去世,欠了很多的债,王守军靠采石头、靠背煤偿清了债务,发誓要翻盖他家的旧房子,还要娶上媳妇。

    下煤窑,王守军和田春立不是一个班组的。

    王守军喝完酒骑上摩托画着曲线打着晃逆行,撞上轿车,头下脚上倒地后一动不动,吓得司机躲在人群后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救护车车到了他还没起来,当人们把他弄上担架,他坐起跳下来,满脸是血地高喊:“谁——叫的救——护车!”司机找来的人也到了,对他说:“师傅,上医院检查检查。”“我——不去,谁——是车——主?”一指劝他上医院的人,“你——是?”那人赶快摆手,“我不是车主,我是车主的朋友,有什么话师傅可以跟我说。”“把——我撞——这样,你——说咋——办吧?”“师傅,咱们先上医院。”医生上来要检查,他躲闪时又跌倒,仰躺在地上嚷道:“赔——钱!一万——块,没的——商量。”这时保险公司的车也到了,警车也到了。王守军急了,站了起来,“谁——叫的!”对那人一张手,“五千。”然后对警察说:“我们——私了。”看着医生、保险员、警察,他又竖起三根指头说:“三千。”见对方仍然没有反应,缩回两根指头说:“一千总行了吧?”那人说:“师傅,上医院检查检查,我掏钱,摩托车归我来修。你没事的话,我给你一千。”

    采石塌方的现场,人们在全力清理坍塌下来的土石。两个小时后,王守军被抬了出来,五官难以辨认,血浸的泥块糊满口、鼻、眼,人已经死了。

    王守军的姐姐被两个人架着,蜷在凳面上,勉强夹着根扁担,晃晃荡荡地斜指着西南的天空,有出气无进气地念道:“小弟呀,西南大路,一路——走——好。”

    晚上喝酒,我爸根本没上桌,田春立说:“这桌上的人哪,没有一个是我大爷喜欢的。”

    我问:“一袋子煤有二百斤?”田春立说:“是二百斤,人直着腰是扛不动的,这细长的袋子,斜搭在腰背上,像驴一样地驮着。上坡时一手攀扶手,一手拄着丁拐,一步一步地爬,不想上面的路有多远。你跟着前面的人,后面的人跟着你,走好你的每一步。刚干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还行,一步迈了两台阶,结果力不从心一跤跌倒,从跌倒处爬起,然后才老实。想跨过一个台阶,投机取巧,走个捷径,不可能的。”我问:“春利,你遇到过矿难吗?”“常在河边转,那能不湿鞋。”呷一大口酒下肚,他说:“干过大点的矿井,只知道挖煤,应该熟悉熟悉巷道的,也懒得去转。有一天身后的巷道坍塌,把我们九个人闷在里面。赶紧跑吧,到了主巷道,堵死了,出不去。好多的人都聚在这,没有一个明白人,那心情啊,说不明白。”

    田春立说:“别听我瞎白话,大家喝酒吃菜。”二尕说:“你说,你说。”田春立说:“黑影儿的哥三个一次冒顶都死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南面挨着的窑口,一次矿难,九个人全闷死在里面,大西南的外省人,闻讯赶来的家人拿钱走人,连尸首都不收。我们看不过眼去,扣个坑埋了,有时候心里不痛快就想起他们。想想小的时候我爸说过的话,句句是真言,哪句话都没听进去。现在我有白发了,对自己的孩子讲老理儿,没见孩子认真地对待过。我的大闺女,想看看煤窑啥样。我想也好,让她看一看,也算教育教育他。进了巷道,闻着刺鼻的气味,孩子说:‘真好玩,我长大也下窑。’”

    散席时,大姑父醉醺醺地对我说:“小光,兴国过两天去朝阳找你。”“找我,啥事?”大姑父说:“不清楚,让我带话给你,把城里的几个人聚到一块堆儿坐一坐,让我先跟你透漏透漏。”我说:“大姑父,他想干啥我能猜个八九分,你让他自己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