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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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大海表哥

    118、大海表哥

    表哥大海又来信了,同以前一样,寄来几本杂志,清一色的政报政刊,大海表哥又发表了几篇文章。我回了短信:明星科长——石成海。

    半年后,我爸给我来电话:“你大海表哥去世了。”

    夜间检查车辆,石科长立在路中,手中举着停车的标志。他被亮着灯的大货车撞飞,以身殉职,大货车上前后的牌照都是假的。这段时间,大海哥参加副局长的竞聘且势在必得,他在拼业绩。

    我和爸爸参加了葬礼。

    载有表哥文章的刊物我都有,他是一个多产的作者。我对大海表哥的怀念,渐远渐淡,几次清理旧物,这些刊物我都没舍得扔掉,留着,是一个触点,以此来回忆,也只剩下一点点的回忆。烟雾往事,似曾相识,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人生无常,生命之可贵,怅惘而无奈。茫茫天地,莽莽人生,过往的误,眼前的事,何以解忧?宁静夜空,星河北斗,一声长叹,聊以遣怀。

    119、老人(三十)

    红砬的老大爷曾对我说:“我和你爸没了以后,你们弟兄要经常走动,不然啊,这亲戚就断了。”表哥的婚礼,我爸我妈去的。我的婚礼,老大爷老大妈来的。那时,我们都很忙,如今回想,忙的理由全不成立。我和小海弟弟不熟,大海表哥同我弟弟也不熟,他弟弟同我弟弟根本不认识。缺少这么个人,亲情真的就断了。

    撵兔子那个夏天分手后,再没见过面。我和大海哥偶有通信,人还年轻,觉得来日方长,相约于退休的时日喝点小酒,哪曾想过,一别成永。

    120、进城

    姜春燕把老爸老妈接走了,到了城里,姜俊堂不习惯住楼房,闹得死去活来。没办法,姜春燕只好在郊区买了两间平房,俩老人一见大灶火炕泪流四行,姜俊堂把脸贴上大炕嚎啕大哭:“我呀,只有躺在炕上,我才能睡得着哇。”

    村村通电话、通柏油路,车站拉客的三轮崩崩堆里有了一辆小汽车。“基本农田保护”高大水泥碑上的字被抹掉,更新成“新型节水农业高产科技示范田”。我指着碑文问地边蹲着的高永泉:“这又是玩啥哪?”“滴灌,打深井地里埋设管道。”说着站了起来指一指地里等间距的水泥固件说:“都是喷头接口。”“效果如何?”“可惜这高科技一天没派上用场。这次的和以前建成的水利设施不同,地下埋设的是朔料管,挖出来卖废品不够人工费的,没人搞破坏。等我拿到补贴,立刻把碍事的水泥件请出去。”我问:“没人管?”“管啥呀,井都没钻出水来,项目就通过专家组的验收。老辈子修建的高大石坝外头的河道里,建起了一道水泥堤坝,同石坝比,就是个玩具。我看啊,有人盼着被水冲走,好立新的项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说:“花了这么多的钱,都打了水漂?”“也不是,南湾子建起了鲜花大棚,配套有住房,对外承包,听说是省长的扶贫项目。这大棚成了香饽饽,狼多肉少,不是谁都能得到的,五千元一个上打租,我包了一个,杨立春承包了两个。”我疑惑地问:“他跑回来干啥?”“他大哥杨立顺退休后,单位返聘,现在返聘结束了。杨立春拿不到工程,他那算计到骨头上的个性跟上头的下面的都处不好。他带出去的人,早都离开了他。儿子死后,两口子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他的户口在沈阳市郊,大棚和楼房都租出去了。回村包大棚养花,大概是生活成本低吧,等孩子大一大,估计还得回城。”

    东西向穿村而过的柏油路交叉南北的村内土路,这个唯一的十字路口十分热闹,宝庆新的商店代替了大树台成了闲人的聚集地,宝庆新旧病复发又住了一次院,左腿有点不灵便。

    商店前就是车站,这条路通了私营的小客车,上午由朝阳发往南票途经本村,下午返回。在村子人的口中,原来的锦朝公路叫南道,这条路叫北道。

    宝三爷逢人就说:“山上的大枣,谁想吃,自己上山拣去,树熟可甜了。”我悄声问二尕:“怎么啦?”“山上枣树缺水,枣硬得像小石头蛋,晒干枣都不掉秤,雇人摘不够工钱的。”

    我进屋就发现妈妈还在怄气,“小光,别怪你妈把你折腾回来。你爸摔盆摔碗的,没来由地找茬生气。整天摸摸这摁摁那,怀疑长这个长那个,冷不丁冒一句‘活不长要死了’,我看是他是在作死!”

    我爸从躺着的沙发上坐直上身,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盖住妈妈数落他的声音。把遥控器甩在沙发上,去了东屋。“妈,小点声,大门外的人听见,脸又没地儿搁没地儿撂的。”“我就是要大街上的人听见,小脸小屁G就别干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妈妈说着打开箱子开始找东西,“大前天,他去锦州医大附属医院做检查。走的时候写了个遗嘱,兜里揣着两万块钱,出门的时候说:‘要是真的查出那个病来,我就不回家了。你们也不用找我,走哪死到哪。’到末了,不还是死回家里来。”“妈,你找啥哪?”“我找遗嘱!”我说:“嗨,早撕了,别找了。”

    这时,大婶进屋,瞄了一眼东屋后悄悄地对我说:“小光,把你爸带朝阳去,好好检查检查。他老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老喊头疼。”我妈说:“别听他的!他打麻将的时候咋不头疼。小光,你看!”我回头一看,妈妈左手端着一个鞋盒子,右手抖着一沓纸。我接过来一看,都是医院的检查报告单。

    这时大婶把电视关了,出门把大门外瞧新鲜景的人都撵散。

    我靠在沙发上开始一张一张地翻看报告,是锦州三个医院的,看了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一张有名头的病变报告。“儿子,给你看看这个。”我接过来,是一个人的大手掌,材料是铁锈红的再生塑料,五指微开指尖被一电镀的铜环串接,手腕是把手,腕子根还有个黄铜的月牙形托,指头和掌心标满中医经络的穴位和文字。“每天的不同时辰,把中指尖对准太阳月亮,然后那里不舒服就拍那里,连刮带戳的。叫什么日月八卦的。”我笑一笑,念着上面的名字:“乾坤日月五行八卦阴阳太极理疗掌”。这时,我爸走出屋门到了院子心,我妈拿过大巴掌朝着爸爸的背影比划,嘴里大声说:“五百块钱买个大巴掌,我看就是欠拍!”

    整个下午,我都在看报告。晚上陪父亲喝了点白酒,饭后,我仍然看报告。

    次日清晨一睁眼,突然心有所悟。爬起来重新翻看报告,长达三年的时间,上百张B超、彩超、CT、验血的报告,花去两万多元钱的检查费用,竟然没有一张头部CT的报告。“妈,有CT、核磁共振成像吗?”“什么梯?”我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牛皮纸袋,里面有X光那样的片子。”“有,都在箱子底下。”厚厚的一沓,翻出来一看没有一张是头部的,我明白了,一切全明白。老爸会排除法:把心肝肠肚胆肺胰血骨全查遍,都没有问题,只剩头部没查,身体还真的不舒服,脑袋里肯定长了瘤,而且是恶性的。

    表侄女田春菲,她爸平反复官,她进了钼矿的被服厂,那双巧手让她很快就当上了小官儿。婚姻高不成低不就,人已经三十大八了,孤身一人,只能选择二婚以上,雪砌冰雕的玉石人儿仍然不肯屈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患喉癌离世。最好的朋友刘云飞肝癌,村里小学他提拔的杨校长胃癌,中学的死对头张主任肝癌,中心小学的同学李校长胃癌,总校的王会计肺癌,中心校的同学王老师脑瘤,都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每去世一人,爸爸就买回一本相应的医学书籍,仔细研读,频频同自己身体的不适相对应,自己吓唬自己。了解得越多怀疑就越甚,爸爸的心理我略知一二,对癌的恐惧。

    我要立刻带父亲去朝阳就医,爸爸犹豫不决,我只好把妹妹弟弟叫了回来。爸爸仍然沉默不语,一家人等着他下决心。在东屋子里憋了一整天,出来就对大家说:“卖房子!”我妈说:“卖什么房子?”爸爸的回答是一个不耐烦到极点的一个甩手和一个骇人的摔门声。

    弟弟说:“大哥,老爸给自己的生命判了斩立决,不立刻卖掉房子,就是你阻挡他进城治病。”“到医院查完以后再决定不迟,老爸的脾气属性你了解,一辈子干完事就后悔。”我弟弟说:“没事,估计他真的想进城。”“那好吧!”

    房子卖了,杨梓林是中间人,买房子的是杨志峰的老儿子杨梓旺。进城的那天,搬家公司忙着装车,爸爸坐进我单位的小车副驾驶上,直到离开家门都没下过轿车。

    我家是两室的楼房,不住,二妹家也一样,不住。弟弟说:“老电厂关停,有能力的人都搬进市里了,空房子有的是。爸,你住我的房子,我借对门的房子住。”本来同意了,次日变了卦,觉得大妹做盒饭雇四个人的作坊热闹,就住那儿。

    “爸,这中心医院就是原来的第一医院,是市里唯一能全额开支的医院,设施也是最好的。”爸爸不屑地回应杨辉:“与锦州医大附属医院比,是天上地下。”

    就诊的人不多,我说:“医生,检查直接做头部核磁共振。”专家说:“费用六百多。”我说:“行!”在一楼做完检查,医生说:“两个小时后在窗口取片。”弟弟说:“你们先回去,我在这等着。”爸爸置若罔闻,人卡在窗口左角,侧身不影响别人,右手掌心向上贴着边缘,摆好立刻要接住里面递出来报告的姿势。大妹说:“爸,两个小时哪,找个地方坐着等,要不去附近的公园逛逛。”爸爸回手大动作一摆,极度的不耐烦,然后恢复原姿势。我招手叫走弟弟妹妹,“这是不信任你我,真的是那种病,怕我们隐瞒病情,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陈旧性腔隙脑栓塞。”爸爸听完专家的话,立刻瘫坐在椅子上。我对这病有所了解,本单位有人就是这个病,五十岁时查出来的陈旧性脑栓塞八年过去了,针不打、药不吃,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好人一个。

    专家的建议得不到爸爸的回应,他在等我们给他拿主意。

    来的时候好好的,离开的时候,从凳子上没站起来,我和弟弟赶紧一侧一个把爸爸搀起,双腿竟然半拖半拉的。“爸,找个认识的医生咨询咨询。”我的这句话,令病人立刻挺直了腰杆迈开了脚步。

    “这是脑栓塞中最轻的,现在说已经是老病了,今后注意饮食,可以小剂量服点阿司匹林,软化软化血管。”在县医院,高秀芝找来的医生提出建议,爸爸不认可,向来看不起县医院。在走廊里说:“我就跟宝庆新一样,复发一次重一次,最后用右手拽着右腿往前挪步。”二妹说:“跟他不一样,他大鱼大肉吃的太多。”爸爸不做声,阴着脸。

    我明白父亲的心里,“爸,我们去沈阳中国医大附属一院。”

    到沈阳看完病回来,严格按照名医的建议去做,一个月后,他说:“屁专家,徒有虚名。”看来不定义一个他害怕的病症,都是在骗人。其实,我爸在心里是多么地渴望没有病。

    “爸,高秀芝说县医院特邀京城部队医院给高干服务的医生出诊,不然让她给问问?”爸爸立刻精神一振。

    在医生办公室里,我与高秀芝当起了心理医生,一番分析后,把军医介绍给爸爸。军医的头发全白了,说:“病一点都不重,住几天院打点药稀释稀释血液,注意饮食,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包你活过八十岁。”

    只能住县医院,因为这里是县里公职人员医疗的定点医院。

    半个楼层一个科室只有三个住院的病人,一人一个房间。静脉滴注两个星期的血栓通、小牛血,爸爸最爱小牛血。“小光,这药有口服的吗?”高秀芝说:“大叟,没必要。你多用药医院高兴,眼下医院的效益不好,逮住个病人就不想放手。”见我对她眨眼,她说:“这药没有口服的。”

    回到大妹家,住了一个月,开始埋怨住的地方不安静,搬家去了电厂。老电厂虽说关停,退休职工的生活丝毫未受影响,成立了新的社区,室外的绿化有人维护,街道有人清扫,室内的老年活动室正常开放。

    我爸交结了几个同龄人,没几天就弄崩了,说:“一群大老粗。”妈妈一扭头说:“在老家,总说村里的人是大老粗。啊,就你有文化。”弟弟苦笑着说:“凡是带‘长’的都住在市里,这里住着的都是建厂的老工人,抡大锤挥大锹流大汗的工人。”我爸说:“张嘴就骂,我们党是他骂的吗?”大妹说:“那你别听,跟他们爬爬山。”“什么名山大川我没去过,这里有什么可爬的!”大妹说:“爸,就是是遛遛腿,锻炼锻炼。”我妈说:“他锻炼啥,在家我种几池子菜,他都不动手。他爱花,院子里的花都是你妈种的,儿子你问他,他知道什么时候下种子吗?他松过土浇过水支根棍吗?”

    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打麻将的输赢,输少赢多,打麻将是爸爸的强项,妈妈正好相反。在老家缺手的时候妈妈凑手,老夫妻俩在一桌上总干仗,妈妈一点炮,爸爸就埋怨,妈妈还不接受。我劝妈妈:“妈,你和别人玩,别和我爸一桌玩。”妈妈答应得很痛快,没几天又凑到一块,接着吵。

    我妈说:“总埋汰村里人没文化,可是打麻将不挑人,一帮老娘们也一打一天,结束的时候,坐的时间太长,膝盖痛,得扶着桌子才能站起来。”

    电厂家属院的麻友也是老太太多过老头儿,打了一个月的消停麻将,又出了麻烦。爸爸说对桌面的麻友:“你的麻风不佳,自搂高兴点炮就骂人摔牌。”气得老太太推倒牌,气哼哼地走了。生气的人就住在楼上,后半夜在水泥地板上滚铁球子。这房子住不下去了,电厂的空房子多,当初战备的需要,电厂建在大山沟子里,市里楼房价格只涨不落,这里的房子没人要。换个房子住,直喊失眠。父亲年轻的时候就靠安眠片睡觉,四十多年,一直不断药。虽说是处方药,得到并不难。搬家后,爸爸说:“现在的药都是假药,一次吃五片什么感觉都没有。”妈妈哕道:“你在哪儿都是自个顾自个,深更半夜开电视、开灯看书,从来不考虑别人。白天坐着歪着,一会一小觉,到了晚上闹失眠。”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整天陪在父亲身边,发现妈妈说的不错。第三天,早饭后我把父亲拉出家门,专找人少的地儿走。中午在小饭馆里吃了一碗拉面,下午在树荫下走走停停,专往人多的地儿凑。太阳压西山尖的时候,找个小饭馆,点个酱猪心、溜肝尖,要了一壶饭馆自制的枸杞人参小烧,一盘羊肉馅水饺,酒足饭饱后,我把父亲送回家。

    次日早上一进门,妈妈就对我竖起大拇指,“儿子,你真行,昨天进门就躺在床上,衣服都没脱,一觉睡到今天早上4点。”

    第二天,晚饭的菜换成尖椒肚片,酱牛肉,我爸又睡了一宿。

    第三天,我早上有点事耽搁一下,进门时9点钟了。爸爸红着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对我喊:“你滚!”那竭斯底里的暴怒,人见人怵。我妈说:“今天骂了你一早上。”我看看妈妈说:“又咋啦?”“儿子,要说也怨我,我把这两天的事跟几个老太太说了,没想到她们回家滥家家。今天见你来得晚,你爸想自己出去,刚出门就碰见以前遛弯的老马,老马那人口无遮拦是出了名的,老马跟他开玩笑••••••”爸爸用手指指向妈妈,妈妈闭了嘴。换了个房间,我问:“开什么玩笑?”“就是学赵本山宋丹丹的小品,说你爸是‘没事找抽型的’,这就伤了面子,抹头回家就开始骂你,还不敢大声骂。”

    老马的玩笑开大了,我爸憋在二楼的家里三个月没出房门。

    通往这栋楼的路是山坡,隔着窗户,我看见爸爸一个人手比划着,点头摇头嘴不停,怎么看都是在和人交谈。其实室内就他一人,连声音都没有。这自言自语的习惯年轻时就有,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也是如此,旁若无人。

    伤了自尊,三个月没迈出屋门半步,只在室内转。我爸说:“不是自己的房子,心里憋屈,这不是自己的家。”

    爸爸说得对。

    张罗一个月,买了一户一楼的二手房,爸爸在电厂四个月没出屋。简单地收拾收拾房子,他已经五个月没出屋子。

    赶快搬家。

    新房子的小区,是卫生学校的家属院。东有北塔广场,南有条状公园,公园的南墙外是中心医院。小区里的人多是卫校的退休教师,多数有高级职称。

    爸爸爱书,家里藏有很多书籍,名人传记类居多。知识分子们看书论事,本来是件很惬意的事。

    看同一本书,不同读者的看点不同,爸爸又和人闹翻了,“什么玩意儿,伟人是他评价的吗!”

    北塔广场的花岗岩地面上,很多人在用大笔蘸着清水写字,爸爸也加入进来。早年,老家人求春联的字,到了这里有人观赏,缺人叫好,被叫好的都是别人的字,又伤了自尊,不再去广场。

    去前面的条状公园树荫下打麻将,麻桌上喜好给人当裁判,判决到底谁欠了谁的账。欠账的人不是故意糊涂就是记性不佳真的糊涂,无论那种糊涂都敢尥蹶子。一个肥太太一把掀翻麻将桌,指着我爸的鼻子喊:“我在工厂就受官儿的气,退了休又撞上个官儿,嗑瓜子出臭虫——什么仁儿都有。”人家是坐地户,熟人多,她当着爸爸的面从新组织人开牌,就不带他玩,太没面子了,从此公园也不去了。

    人工湖的大桥引桥桥面下,一群退休的干部组建了一支乐队。长号、短号、提琴、电子琴、架子鼓的让爸爸动了心。加入乐队,乐器自备。刚买了房子,房款的一小部分还是儿女们凑的,没钱买乐器,就找气生,生气目的是让妈妈把心思传给我们。弟弟有点为难,“这西洋的玩意比国人的笛子、二胡贵多了,一看桥下的一群人从根儿上就没缺过币子。”二妹自认为找到了好办法,“不用买品牌的,假货多如牛毛。”大妹摇摇头,“可别,这要是被别人指出来,老爸敢跳湖,就算不跳湖,从此不出门也够受的。”我说:“我同学的老爸进城后,也参加了一个乐队,三个月就散伙了。正好是长笛,压着箱子底,我先借来用用,要是吹顺嘴的话再给钱。你看甩大鞭子的、打太极的、练剑的、练瑜伽、去健身房的有几个能坚持长久的。脑袋一发热,还玩音乐,音乐是小葱拌大豆腐,一清二白啊,有牙没牙都敢叨一口。你看桥底下的那群官儿,哪个是省油的灯,都是要集中不要民主的臭脾气。”弟弟拍手道:“对!坚持不了几天。”

    很热闹的一个乐队,桥底下的大舞台很拢音,看热闹的人走一拨来一拨,一刻都不缺观众。桥墩子上喷着一副对联:小便的烂JJ,大便的没D眼。

    一个月后,爸爸让我把长笛送回去,“散伙了,财政局的副局长和交通局的科长干起来了,一个说对方抢节奏,一个反驳说拖长音。原来的乐队指挥是师专的音乐教授,不干了。新上来一个商业局局长担任指挥,就是在那瞎比划。”

    “老家的房子啊,卖可惜了。那大院子啊,宽敞。水甜天蓝空气清新,没污染的粗粮和青菜好啊,再也见不到了,唉!”一见面就说,我怀疑父亲想念老家,“爸,我找个车拉你们回家看看。”“不看,我把祖宗的家业都败光了,我没脸回去。都怨你妈和杨辉,都是因为他们我才这么快地卖了房子,还有杨梓林当托儿转悠我。”妈妈说:“别胡咧咧,你想一出是一出,你上来是以为自己没救了,活不长久。粗粮好,在老家你一口不吃。没污染的青菜?你也是农村出来的人,你不知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走,赶上一年,你想找虫子,一个没有;赶上一年,天天喷药,虫子还一茬接一茬的。我最瞧不起的就是绿色食品,还不上化肥上大粪,恶心。”

    这些话,爸爸见面就说。我回了老家,找到杨梓旺,商量好可以原价钱把老房子买回来。回城,我把结果说给爸爸,父亲拍手跺脚地喊:“我回去是丢人哪,还不如让我喝药死了,你这是逼着我去死。”妈妈说:“给你药,耗子药,我看着你吃。还有刀,你不是说要割腕自杀吗!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大冬天冷呵呵的,你躺热炕头上,我起早贪黑生炉子。想家了我回去看看就得了,大冬天的上趟厕所都能冻裂屁股,拉一半留一半的。”

    我看着爸爸和妈妈,束手无策,我弟弟说:“爹,真是亲爹呀。”

    滨药八厂的加盟店——夕阳红老年保健品旗舰店,办讲座免费体检免费体验,“年轻时用健康挣钱,老了要用钱换健康。”包大巴车拉着一车老人去厂区参观、泡温泉。爸爸和妈妈跟着去了。买了一万五千元的东西,爸爸手头上的钱不够,打了欠条月月还。我发现的时候,净水器已经安装完毕。我说:“爸,这八千元的玩意安上了,就用吧。七千元的玉石电褥子还没打开包装,商场里大价三千元,我把它退回去吧。”爸爸过来就把东西抢走,一剪子挑开包装,说:“我吐口唾沫钉个钉,没信誉的事我干不出来,你少管!”

    “深海生物海参全营养粉”也买了,爸爸说这东西很神奇,还劝我喝几袋。

    “小光,我要和你妈离婚!”电话里就这一句话,我赶紧跑来。我见妈妈手把着门框,高喊:“杨锦忠!大校长!老了老了要离婚——!大家都来看哪——!”爸爸快速跑进卧室,把门关严。“妈,这是闹哪出啊?”我半拉半拽地把妈妈劝进屋里,顺手关上房门。“一会头疼,一会肝疼,一会腚疼,没好地方,自己不睡觉还不让人家睡觉。早上邻居来敲门,对他后半夜大声放电视表示不满。”这时,爸爸趿拉着拖鞋过来,对我说:“不给我做饭,一个星期了。”我妈说:“说我没文化,说我娘家人老少三辈都没文化,你吃有文化人做的饭去!”我看看父亲不像没吃饭的样,更别说一个星期了。我问妈妈:“那都吃什么了?”“儿子,他上街买包子、饺子、烧饼、超市里的面包,饿不死他。”

    那个年代,公职人员,不煮饭,不洗衣,上班是唯一的营生,特别家里妻子是农业户口的,一辈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里的园田在哪,宝三爷不知道。我爸比宝三爷强,什么农活都干。

    我父亲的工资,是一家的主要收入。

    每天的早饭前,一个鸡蛋冲上沸水后兑一勺白糖,由妈妈端给爸爸,凉热正合口,喝了这碗白糖沸水蛋,我爸才起床。

    儿女们大了,有人给妈撑腰了,我妈不怕了。

    我爸开门说:“我要跟你妈离婚!”我妈喊道:“杨锦忠!”这时有人敲门,爸爸赶紧躲进屋里关门。来的是弟弟,随后大妹、二妹都到了。

    我挠挠头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妈妈说:“儿子,没事,我找到对付你爸的办法了。开门一嚷他就缩回去,死要面子活受罪。”

    大妹说:“爸,拜拜佛,要不去教堂也行。”爸爸对着我们高喊:“我有信仰!”妈妈也喊:“你就信成这妈样?”

    哥四个呛呛一个星期,咨询过中心医院的心理医生,有了结果:一年必须上医院检查两次,检查的器官不能重复,两年内要查遍全身,两年时间里把自身的重要器官确认一圈。陈旧栓塞也是血栓,春季和秋季挂几瓶银杏提取液、血栓通,不能少了小牛血,做个预防。

    我对弟弟说:“这个世界上存在好医生,这个医生正在什么地方给病人解除痛苦,我没遇上。这个世界肯定有吃了准能治好病痛的药物,我没吃上。医生和药物,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咱爸在找,找啊!不停地找啊,始终处在在寻找的途中。”弟弟说:“这就是国内的老人,特别是老男人。说不定你我老了,也是这个样子。”

    父母爱听一些老家的人和事,不论讲什么都爱听。

    “宝春仁背来的土豆媳妇,进朝阳打工,后来自己开了一家足疗店,贷款买了房、买了车,女儿送进最好的私立小学。没想到上个月女人车祸去世了,肇事的卡车逃逸了,贷款都没有还完,春仁领着女儿回了老家。”爸爸说:“进城的根基太脆弱了,还不如回农村。我呀,都后老悔了。”

    宝三奶病了,宝庆营把爸爸妈妈接进朝阳城,宝三爷和宝三奶住在老儿子的车库。我爸和我妈去了一次,回来说:“住车库,还不如我呢。”

    有一天,我爸说:“我要去黑龙江,在我死之前见一见我妹妹。”我说:“行,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送你们去。”我爸说:“不用你管。”

    我老姨和老姨父也离开了黑影儿,一个女儿领走一个。

    爸爸和妈妈在我瑛姑那里住了一个月,我瑛姑和姑父怎么也留不住,又回到了朝阳。

    121、老人(三十一)

    田宝坤卖绣花的尼龙丝线,到过我瑛姑家,特别提过锦华弟弟的婚姻,他对我瑛姑说:“比较现实的做法是娶一个有点残疾的姑娘。”对于这点,瑛姑认可,并给我父亲来信,信中再三强调:“万一小福打光棍,罪人就是哥哥。”我父亲回信:“给他娶一个残疾人,我才是罪人。”

    兽医大姑父给瑛姑来信,详述自己为小舅子的婚事操心的细节,说有点眉目了,就是缺钱。瑛姑倾尽家底寄来三百元,把钱寄给了兽医大姑父,兽医大姑父接到钱,并没有拿出来。

    这次去农场,同我瑛姑唠嗑,我爸妈才知道寄钱的事,已经时隔多年。我爸说:“钱,他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