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繁体版

123、发小

    123、发小

    “小光,你回家领钱的时候顺便把前园子的杨树处理了,你大婶来过几个电话说树太高,挡阳光遮她家院子黑。”妈妈对我说。

    户口在村里的人,每人九千元现金,踮脚男提取一百元。

    分钱的这天,乡政府大院内似二里地外的集市。

    公路的树荫下都是村民,我把车在路边停稳,下车就看见大姑和大婶,我走过去打招呼:“大姑,大婶,我大叟没来?”大婶说:“他在外地打工,没回来。小光,你妈没回来?有车多方便。”“我妈说一回来就不想走,打算秋天回来住上几天。”大姑说:“秋天让你妈回家多住几天。”“行,住几天都行,只要她待得下。”“哪年都说多住,来了住三天就惦着走,老不放心你爸。”“大婶尽说实话。大姑、大婶你们钱都领了?”“没领,昨天人多,今天上午白等半天,下午人少了,三点钟前估计都能领到手。”我问:“大姑,我姑父的病怎么样?”“还那样,躺在炕上整天价骂人。”

    我向院子里望望,一排二十几人多是上点儿年纪的妇女和老头,看背影都认个八九不离十。大姑说:“晚上住一宿吧。”“不住,一会我把你们送回去,家里坐会就走。”

    “往哪儿走?”我一看,左边是姜宏德,右边说话的是高永泉。姜宏德指向院子,“你看拿钱的是谁?”“姜老板!”姜宏伟听见我的叫声老远喊:“你也来了。”高永泉把我身子转过来说:“你回头看。”“哈哈,立和,春立,天骄。”姜宏德又把我身子扳向另个人:“这个还认识不?”“姜春燕,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吧?”她乐了,说:“还认识我呀?”“这就是在老家,换个地方可不敢认。”

    姜春燕说:“我这次回来,找你有事。让你爸给开个证明,证明我爸当过一段老师,现在国家给一点补贴。”我说:“这事好办,王晓兰也要这个证明。”

    高永泉说:“高医生也回来了。”高秀芝说:“我来不是领钱的,这钱都是你们儿子的,我们是女儿没份儿。”高秀芝问我:“你爸身体怎么样?”“老样子,一年两次去医院排除癌症定期打药预防为主。”“最近你也没去找过我?”我说:“不用麻烦你,上午打点滴,中午回家,晚上空着床位。必须住院,不住院不给报销医药费。”杨立和插话说:“这县医院里,那人哪!哪儿都排队,走廊里都是床位。”我说:“2010年我爸去县医院,医生比病人多。这‘新农合’搞得医院火了起来。”高秀芝点点头说:“是啊,以前开不开工资,连换三名院长都一筹莫展。赶上这‘新农合’,医院把办公室、会议室都腾了出来还是不够用。如今各个镇里的医院都挂上县医院分院的招牌。”

    姜宏伟胖了,那条眼缝更窄,他说:“你晚上还回去吗?”我说:“看来回不去了。”“好!都不许走。我的钱领完了,去办伙食,今天晚上到春立家作一宿。”高永泉说:“姜老板,多出点血,别整得水啦巴汤的。”“你瞧好吧!”姜宏伟说着上了路边的车,一脚油门没影了。

    围着我的车转了一圈,李天骄说:“你的车不气派,看姜老板那台大越野多给力。”他还一指公路上远去的车影,我说:“他的车有一点不如我的。”“净扯,哪点不如你的?”“姜老板那车白送我,我都不要,我养不起。”李天骄说:“跟你表弟学,上个交强险就跑。”我说:“春立行啊,自行车换摩托这又换成汽车啦。”“大哥,别编排我一个下煤窑的。如今没有背煤的了,上面明令禁止人畜行为。我的一辆小面包,方便自己顺便捎脚村里的煤黑子收三元的路费。”我问:“矿里的活多吗?”“小煤矿都封了,就剩下大矿,煤不外运都卖给本地人,煤卖光了就通知我们下井,煤积压了就放假。说实在的,我想种地,有三十亩的好地,好年景弄个三万块,足矣。”高永泉说:“你净想美事,一口人一亩多地,你抢谁的地。”田春立问:“大哥,这土地流转是怎么回事?”我说:“就是土里要种出金子。”“大哥,说人话。”我说:“说人话,那就不懂。”“正经八本地请教你,净整些没用的。”我笑一笑说:“这土地流转跟着好多的词儿,规模经营,专业种植,过去叫农业现代化。”“这么说不就得了,那还流转个屁!这山沟沟里,一脚大油门得立刻刹车,不然拖拉机进沟了,屁大的地方。”他往院子里走边说:“我加个塞儿,回家准备准备,晚上喝,喝死拉到!”

    回到村,田春立指挥着把车停进村部的院子里,里面已经停有十几台车。“不用担心,有人看着车。”我问:“谁给看车?”“杨立山在这住着。”“他住这?”田春立说:“儿子把他们赶出家门,这多宽敞,仨人住二十多间房,睡一觉换八个房间。”察觉我有疑惑,他解释说:“老两口没太多的要求,三个饱一个倒。本来相安无事,女儿离婚吃住在家里,还搀和家里的事,指责嫂子对爸妈不好,还戳鼓哥哥离婚。这下捅了马蜂窝,儿媳妇合着儿子撵走俩老家伙和一个小家伙,没地儿住,住进了村部。”

    我家菜园子荒废了,都是树,栽的杨树、风刮来的榆树、地下窜根来的枣树。西侧建了一个厕所,园子边有几棵大杨树,中间堆着苞米秸,拴驴的几棵树的树皮都光了,树早死了。

    我找到村主任宝庆壮,“二叟,帮我把园子里的树卖了。”“行,我马上打电话,保证不亏了你。”三瓜两枣就把树站着卖了,树放倒后,大婶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没有夕照日,因为南面、西面还有别人的大树。

    我在村里闲逛,碰到田春明,我说:“大哥回来了。”“来领钱哪!你大妈有一份。哈哈,意外之财。”

    站在高万田、刘云飞、王守军的老院子前,我说:“大哥,你看这地儿,无人管理顺其自然,这树都长成老少三辈。”田大哥说:“没人惦记,都快成了原始森林了。家家不缺柴烧,这山上的荆条子、山杏树疯长,人都进不去。只要人不祸害,山林都能够自愈。”

    三家子村并入平房子村,两村约定,村书记出自平房子,村主任出自三家子。其结果,平房子人办事不找村主任,三家子人办事不找村支书。三家子村小学并入平房子小学。

    “新版的地图从此再无三家子村,消失了,我的山村。”田春明接着说:“半个世纪的时间不短又不长,没了老人,没了大队,柏油路通了,互联网通了,选举来了,人却少了。”

    姜宏伟弄回一整只的熟狗,姜宏伟说:“这次我回来,把户口迁走,以后见面就难说了,有机会去沈阳找我,记住一起光腚长大的发小,来,干——!”

    杨立和说:“这次回来,我也把户口迁走,来,干——!”

    高永泉靠近赵广,说:“赵广,你说白书记把卖地的钱存在廿家子银行,具体数目和时间都整得清清楚楚的,乡政府里是不是有内鬼?”赵广说:“这我哪知道。”“领着大家伙儿告状的踮脚,那法律整的律师不行,那文件整的你不行。听说因为一笔贷款,白书记坑人家三十万?踮脚发誓要报仇,他帮村里人告状,就是借个由头要干翻白书记?”赵广说:“这我哪知道。”“你老婆穿没穿花裤衩子?”赵广说:“这我哪知道。”“哈哈哈!”

    高永泉说:“田老叟在养猪场那地儿开荒,大家都知道。你们说田老叟牛逼吧,三十年前就把钱存那了,那块地值六万块。”

    一句话说进田春立妈妈的心里,老人抹着泪说:“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薄拉地没出来钱,这人死了地却值钱了。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不住嘴地叨咕:‘这土地是留给孙子的念性。’”

    田春明说:“听说白书记贷款二百万给乡里盖办公楼?”段兴国说:“正在内部装修。赵广,白书记要调走?”“今天走的。”杨立和说:“赵广,白书记给乡里留下二百万的债务,数一数乡里的大企业:三家饭店,两家超市,一个修理部,半个浴池。”田春明问:“怎么是半个浴池?”“对啊。单号开男池,双号开女池。”杨立和问:“赵广,谁又看中什么了?肯出二百万?你别说不知道。”赵广说:“这我哪儿知道。”

    田春明问:“二尕,听说今年正月你当会首办大秧歌了?”“别说了,能上高跷的就十二个人,人太少改了地蹦子,缺女散头,我上场来个拉花。扭不动了,年轻人不爱参加,咱老喽。”

    告状的牵头人踮脚来了,大家纷纷敬酒。踮脚说:“我就喝一点点,一点点。”抿了一小口,他放下碗说:“养猪厂征地的钱,还有三百万,让白书记给花了,接着告,一定让他吐出来。”“对,一定让他吐出来。”“那改天,大家商量商量。”

    次日,踮脚找齐三个代表。宝庆忠说:“哎呀,那山坡地儿,让村里卖,百八十万的大价钱,不是白书记,哪有上千万。三百万,白书记花就花了吧。”踮脚说:“不是这个理儿,一分钱都应该是村民的。”宝庆忠说:“人再也组织不起来了,你能要来,都归你。”

    赵宝金和赵宝银来了,领完钱就走了,他家的房子塌了。村里的人,没有人见过单大发,他没来领钱。听说段兴德患了脑栓塞,段兴家也不见人影。

    124、老人(三十二)

    上联,王帽山前青松茂;下联,玉带河旁桂花香;横披,山清水秀。在村里,这是一副辈辈相传的对联,我爸吟念得越频繁,他身体的健康状况就越差。

    我爸再三交代:“火化后,把我埋在老家的后山。”

    2014年的年末,添了新病——尿崩症。开始用药有效,后期无用。高秀丽建议我网购香港的药“醋酸去氨加压素片”,半年后这药也无效了。我去找高医生,她说:“也就挺9个月,我爸就是这病没的。”

    2015年的仲夏,我爸去世,葬在爷爷奶奶的下方,方向对着妈妈山。

    搬家那天离开村子,我爸再也没有回过村子,我爸说:“我呀,不应该卖房子,我没脸回去。”

    妈妈对我说:“你爸出生在张家口,小时候在北平,懂事以后去了绥远,那个时候我们这地儿归热河管。上学了,才回到村里。”

    锆厂、养猪场的占地款,段大姑父还剩四万五千元,让他存银行,他死活不同意。就放在柜里,一天一看,一天早上发现钱不见了,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

    当晚,他脑栓塞病发,怀疑这钱是大哥家的老儿子偷的,大姑父不让报案。他对我大姑说:“我二哥没有儿子,四弟五弟在大庆安家。我们的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再说了闺女祭祖就是这个家族无后。我大哥的三个儿子,就老三靠点谱,他还有一个儿子。将来呀,你我百年之后,逢个节令,就指望他给我们燎烧张纸儿磕个头的。”

    就那夜,他的三侄子离开了村子。

    田宝彦大爷去世一个月后,我爸也去世了。半年后,梁家屯的二姑父去世,不久,兽医大姑父也去世了。

    大姑父的三侄子把村里的房子卖了,户口也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