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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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抗旱

    125、抗旱

    今年春天的雨水很好,春苗抓得不错,可是,封上垄就没有下过一场透雨。

    大姑父一周年这天,上完坟,大叟搭乘我的车进朝阳,来买浇地的带状水管子。我问:“廿家子没有卖的?”“有,都卖断货了,特别是接头的管件。”我问:“今年怎么了?”“去年浇过一水两水的庄稼闹个十二成的收成,没交的闹个四五成,所以人们都想浇。往年建筑工地上活多,没精力管地。今年有活就叫,没活就打发人走,春天到现在跑了两个来回,老板打算离开北方去南发展,听说南方的活多。”我问:“村子里不是有专门浇地的人吗?”“太贵,一个小时要四十元,一亩地得一百多,浇不起。自己买几百米的管子,用院子里的井和泵,就浇离家近的一亩地,准备点口粮。”我问:“管子需要多少钱?”“五千多,能用五年。”

    我说:“大叟,多打的粮食不值五千元,这地多余浇。”大叟说:“账,不是这样算的。”

    “大叟,杨亮的成绩如何。”“我儿子的成绩不错,是班级的前几名。”

    大叟的儿子杨亮跟了母亲的民族,在县蒙古族中学就读,初中连着高中,是县里唯一的一所开蒙语课的中学。升入初二,班主任老师的一个电话把大婶调来学校,递给大婶一部手机,这手机是儿子省衣节食换来的,大婶盛怒、大哭,换来儿子痛哭流涕地保证:“妈,我不玩手机了,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田春立的大女儿,被田春芳转入自己所在的初中,田春芳承诺:“你初高中大学的费用我都出了,只要你好好地学习。”

    大莲右腿残疾,在后院用尼龙网罩了一个很大的空间,春天抓鸡雏,养了上百只公鸡,春节前大公鸡价钱好销量大。小秃的身体不好,无法外出打工,夫妻俩把全部的经历都投入到农田中。

    大莲得了脑栓塞,只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就回家了。杨梓林的园田被二人清理干净,种上蔬菜,他家是村子唯一种菜的人家,不用出村子,就在村子里卖。

    加上女儿出嫁的彩礼,夫妻二人终于把买房的钱凑齐了。张红琴拿到最后一笔钱,从中抽出一千元,递给大莲说:“吃的穿的可以将就,你儿子上学要用,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

    儿子上初三,大莲病发去世。

    大莲是一家的主心骨,这个人没了,小秃连一顿应时的饭都吃不到嘴。鸡,不养了;菜,不种了。老房子的松木窗框的油漆脱落,玻璃腻子掉了,木框经雨水浸侵腐朽无法关闭,房子被风吹开,在窗台上放几块砖头顶住。

    小秃已经一根头发都没有了,个子本来就矮,驼背拄着一根拐棍,走路很慢很慢的。他去找村主任宝庆壮,一顿咳嗽过后,他说:“二叟。”宝主任说:“你别说了,今后所有的救济都有你一份。”

    一对一帮扶,帮扶小秃儿子杨成龙的是大连企业的一位老总。老总去朝阳的车队经过村子,特地来看帮扶的对象,进屋只看了一眼,老总摆着手摇着头苦着嘴对随行的人员说:“我算知道什么叫穷了。”

    老总给小秃留下一沓钱,说:“你看看病吧,你儿子上高中、上大学的费用都是我的。”小秃哭了,要下跪,被人拦住了。

    朝阳的一对退休的夫妇,帮扶段兴邦的儿子段奇,答应承担他初中、高中、大学的一切费用。

    寒假,杨成龙带着家里的土产品去见老总,老总很高兴,说:“你大学毕业以后来找我。”

    高二的寒假,老师办班补课,杨亮住在我妈家,起早走,贪黑回,一天的三顿饭都在外面吃。假期不回家,虽说住在大娘家,大婶对儿子还是不放心,打电话来询问,我妈没有隐瞒,全盘端出。大婶立刻赶来,责问儿子。原来他没有补课,是在肯德基打工。我大婶问:“那你挣的钱哪?”“妈,我想交学费。”他又对妈妈说:“看我爸打工太不容易,你在家连一块豆腐都舍不得吃,我要钱有点张不开口。”

    当妈的好感动,说:“儿子,别想那么多,你好好地学习,我们再苦再累也心甘,爸妈就是希望你考上个好大学,像你大哥一样,当个公家人,将来别像我这样在家里种地,也别像你爸、你姐夫那样外出打工。”

    大婶走后,杨亮不在我妈家里住了,住进了打工的肯德基。

    开学后,老师把杨亮谈恋爱的消息告诉给大婶,大婶火急火燎地来了,母子又是一顿痛哭。

    一个月后,杨亮打电话给我,说想换个高中。我问:“你想去哪?”“喀左高中,那儿有蒙班。”我去找市物理教研员田春明,让他帮着转学,田大哥说:“这事可不好办。”

    我给大叟去了一个电话,问:“大叟,你在哪?”大叟说:“我在工地。”我说:“你儿子考学,你打工挣钱,我觉得还是考学这事大呀。”我大叟说:“那是,那是。”我说:“杨亮要转学去喀左蒙高,我找了田春明,有点难度,最好你回来一趟。”大叟说:“小光,我连句话都不会说,回去有啥用,凡事你就替我做主吧。”我说:“我找过春明大哥,没办成,这事需要你亲自到场才能办成。”

    大叟回来了,我给大叟出了一个主意。

    大叟专程来朝阳看望老嫂子,留下一百元钱。拿着这一百元钱,老人对儿子说:“春明呀,这一百块钱可金贵呀,我这弟弟的钱,来得可不容易呀。儿子,别人的事你爱管不管,小福儿子的事你必须管。”田春明说我:“你尽整事。”我说:“大哥,不然你不管哪。”

    田大哥从喀左县蒙高求来一个名额,一年要一万块钱的学费。

    可是,杨亮又改了主意,说:“我还是给我爸我妈省点钱吧。”杨亮的姐姐杨薇说:“我给你出钱。”他说:“只要认真学,在哪都一样。”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换个环境,全力以赴。”杨亮的目光移向地面,努起嘴巴,此时的沉默就是坚决的回答——不。

    田大哥说我:“你整的这叫什么事?”我笑着说:“大哥,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喝酒了事,我那是一顿酒的事吗?”

    又过了一个月,杨亮又找到我,说要去喀左蒙高,我说:“办不了。”杨亮说:“大哥,别的高中也行。”

    蒙语班,只有四高有,四高没有住宿的条件。

    我对杨亮说:“两个办法,一是住在你大娘家,二是合租四高中附近的房子,四高有食堂。”杨亮说:“也行。”四高的一名副校长是我的初中同学,当年预选十五人中的一个,我和他在一个宿舍住过,还有联系。我藏了一个心眼儿,嘴上说了,没有实际行动。

    过了半个月,杨亮给我打电话,说又不去四高了。

    我心里清楚:恋爱中的二人,分手、复合、闹掰、原谅。

    空军招收飞行员,杨亮在市里体检合格,去省里体检回来,仿佛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杨亮说:“我的身体素质肯定没问题。”我对他说:“当飞行员,高考成绩也得过线。”他说:“飞行员当不成,我就考军校。”

    过了一段时间,他对我说:“我想考播音专业。”杨亮是班级联欢会的主持人,次次获得不少的掌声。

    2016年的高考,杨亮再多6分就上了二本线,实话实说,一个农村的孩子,靠自己取得这样的成绩很不错。大叟问我:“杨亮可怎么办呢?”我毫不犹豫地说:“复习再考,前提是他自己想复习。”杨亮决意上三本,报的三个院校都在海滨城市大连。

    田春立大女儿的高考成绩,田春芳一点都不满意,田春立对田春芳说:“大姐,考上一个就行啊。”

    升学宴这天,杨亮的同学来了十几个,杨柳指着一个染成黄色长发的姑娘背影对我说:“这就是杨亮的女朋友。”我问:“大叟、大婶都知道?”“见过面了,默许了。”杨辉问:“她上哪个大学?”杨桃说:“听说她的志愿和杨亮的一样。”

    杨亮,一米八三的个头,修竹一棵,同某个青春剧的小男生撞个半脸,一头长发只染黄额头前的一缕发梢。

    资助杨成龙的老总调到南方的国企,杨成龙大专毕业后去找,这位老总把杨成龙招入国企。

    帮扶段奇的退休夫妇,算准他今年考大学,特地来段家祝贺,看见的是段奇躺在炕上玩手机。段奇念完初中,死活不上高中。他说:“我最烦的就是念书。”

    这对退休夫妇对宝主任说:“每个学期的费用我们都按时给的。”宝主任说:“好心人哪,别纠结了。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实在点,帮他介绍一个打工的地儿吧。”

    二人把段奇安排进一个建筑队,装水泥、空心砖的独轮车,他推不动。安排他给混凝土浇水养生,他恐高。他来了一个冷锅贴饼子——蔫溜,回了村子。

    玉带河的河床里长满庄稼,多年没有洪水,河床的地成了最抗旱的土地。养猪场冲着村主任的面子出了一笔钱,宝主任雇来一台勾机,在南湾子、大砬子、下砬子的坑里下掘,挖了几个很大很深的大坑,成了一个个的水泡子。整个夏天,河套的机器轰鸣声就没有断过。

    这么多年来,地下的水位一直在下降,二十米深的水井在村子南头靠近河道的还能用。我大叟家四十米深的水井用来浇地,抽抽停停的,井水供不上潜水泵抽。

    夏天,村里打井的人家排成长队,大叟说:“我这次,把新井钻下去八十米。”

    姥姥家的老房子,大舅翻盖成楼座子。舅舅和舅妈打算退休以后,夏天回老家居住。舅舅说:“农村空气好啊,种点菜,养几只鸡。”时至今日,一天也没有回去住过。

    杨家沟的整条沟缺水,高速公路通车以后,住户开始外迁,四十多户人家只剩下七八户。几个老人守着老房子,年轻人都离开了。一半的人家搬到三家子村的下池口子北面,同东园子动迁的人家连成一片。

    省长扶贫的塑料大棚项目,全乡只有三家子村的保留下来,大棚比当初多了一倍,就在南湾子,那里行成一个小村落。

    大棚种植的是鲜花,带头人是杨立春,是他自沈阳带回来的技术,鲜花销往朝阳、锦州。

    县里开始并乡,松岭门乡是一个小乡,得以保留,更名为:松岭门蒙古族自治乡。

    大队时期建造防洪大坝围垦的土地,挨着树林子的东头,筑路180局用过,宝庆强建过养鸡场,土地已经不适合耕种。高永泉宴请宝庆壮,“宝主任,那块地我要用,你开个价吧。”宝主任说:“开啥价呀,你就用吧,能挣钱就是好事。”高永泉在这块地上建了两个鲜花大棚。

    杨立功承包大连的光缆改造工程,需要一个带工的工头,回家来找杨立春,“老哥,你去给我带个工吧,毕竟你有经验,工钱好商量。”杨立春说:“可以,孩子也大了,我也该回城了,这里终究不是家,大连完活以后我就回沈阳。”

    杨立春的两个鲜花大棚卖给了姜宏德。

    村前的玉带河,上游是平房子、棚铺、苏家营子——苍鹭的故乡,这条河是小凌河的较大支流,已经成为季节河,秋冬春三季断流,夏季就是一条小河沟,都比不了我儿时杨家沟的沟中水,那时,杨家沟的沟水四季常流。

    黑影儿同平房营子的下甸子村,隔着一条小河,这条小河是玉带河的支流,河的上游是徐家店,小河本来就是一条季节河,如今彻底断流,用几根水泥管子搭成桥孔,黑影儿去平房子比去三家子方便。

    村村通柏油路,黑影儿南面的南湾子山脊被消下去一大截,柏油路直通大连腰子村的锦朝公路。自这个路口起,往东6公里是松岭门,往西4公里是大屯,黑影儿仿佛脱离了三家子村。

    126、老人(三十三)

    我大舅参加过抗法援越,晚年患前列腺癌,是离休干部,住在中心医院的干部病房二年有余,由退休的丽丽表姐陪着。我常去医院探视,身体不适的时候,大舅讲一些从军的往事。

    大舅去世以后,我产生了解舅舅从军的想法。可是,大舅喜欢自述的时候,我却没有听。

    舅舅去世不久,老院子就卖了。

    我计划在自己爬不动北山山坡之前,给爷爷奶奶的坟前立个碑,二奶和我亲奶奶的名字,我去问妈妈,现在问,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