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机械房，墙上摇曳的木制钟摆，显得格格不入，诺安来到货架前，取出一个铁盒。

    银白色的铁皮外壳，前端有个吸磁，向上轻挑就能打开盖盒，内部里存放着不少纸币，用细小的皮筋捆绑压实，有着一股浓郁的油墨，和金属气味。

    “加上这78欧弥币，很快就越过1000大关了.......”

    诺安将手伸进衣兜，当右手缩回时，掌心多出了一撮皱巴巴的钞票。

    色泽墨绿泛白，正面是敞开的窗户与拱门，背后的桥梁右下方，铭刻着货币的数额。

    夜之城多数使用的是数字货币，顾名思义在终端上进行线上交易；但随着终端的普及，实体货币很快被淘汰在时代的浪潮中。

    仅有在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这类尾数末端的贫民区，才有机会接触。

    万里挑一的人尖子们，他们在新奥威利斯一尘不染的玻璃摩天大厦里过着好日子，是永远体验不到找寻零钱的烦恼。

    或许再过不久，那群固执的平头百姓，也该学着如何使用高科技了。

    重新卷好，压实，把铁盒送回它应该待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后，诺安着手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车床工作台上的散落零件和工具，优先收容进工具箱；平日里鼓捣的实验半成品，则是用密封性牢固的箱子存放，不确定有没有泄露的可能性。

    换洗的衣物不多，生活用品主要摆放在盥洗室，收纳起来较为轻松，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至于机械修理房内，吊臂和吊钩，等等难以搬运的器材，会有专业人士进行估价，并将个人财产转换成货币，帮忙打进账户里。

    当然，如果真的想要留下，则需要另付搬运的安全保障费用，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诺安果断选择放弃。

    至于剩余长达十三年的房贷，诺安在入职后，这座房产便彻底划入他的名下，算是安伯特替他谋来的新人福利。

    “嗯......巡检司，一定是天堂吧。”

    诺安停顿片刻，低声嘟囔，像是对明早的十点，多了些许期盼。

    .......

    .......

    早晨，公鸡打鸣？

    哈哈，别开玩笑了，早在薪纪2063年为了避免传染病的爆发，夜之城就下令扑杀了所有鸟类，这在《鸟类灭绝法案》中有迹可遁。

    叫醒群众的也许不是巴掌大的蟑螂，但耳熟能详的枪声，足以让人感到清醒。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早，诺安的修理房门前，多了几辆价格不菲的车辆。

    “麦克里纳店铺的烘焙面包，我想你会爱上它的。”

    背靠墙面的安伯特，将手中松软的面包一分为二，并将看似大块的一半，递给诺安。

    冒着热气，外表是一种金黄色的微微焦脆，面包的截面展现出白色松软、绵密的纹理。

    诺安尝试咬下一口，咀嚼的过程中，既有一丝微甜，又伴随着淡淡的谷麦和奶油的香气。

    直至剩下最后一小块，诺安不舍地塞入嘴里，结束了这段难忘的舒适。

    咬嚼的时长，也比起先前的几口，要延长了不少。

    “难以置信的美味。”

    诺安望向指头沾染的糖粉，下意识地嗦了干净。

    贫民区是出了名的“美食荒漠”，这里的居民从来不会考虑温饱以外的问题，食物在他们的理念中，只是充当饱腹的作用。

    或许在闹市里，你能碰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这里销售的肉饼普遍是由虫肉和水培肉加工合成。

    一周能来解馋一次，在多数人眼里，已经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麦克里纳店铺在五点准时敞开，最好是提前半个钟头蹲守，好在今天是我的幸运日，赶巧碰上了最后一份。”

    安伯特仍然戴着他那黝黑的皮制面具，从扬起的眉头，不难看出他正在彰显自己的得意。

    “多余的畅聊到此为止，小子，咱们该去做正事了。”

    瞧见行李的装配完成，安伯特迈步向前，拉开车门，示意诺安先。

    随后，自己坐进驾驶位，启动了引擎的轰鸣声。

    为了安全起见，诺安标配的两条安全带，正牢牢地栓在身上，比起上次难忍的紧束感，这次的体验明显舒适了太多。

    “允许我正式称呼你，诺安。

    在你签署了那份合同后，我想，你已经做好面对现实的心理准备。”

    如是欣赏着少年的沉稳。

    安伯特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开口道：

    “——请问，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这样的平静里，踩下油门，车窗外的景象也开始发生变动。

    简短的提问，很快被嘈杂的引擎声浪覆盖，但在诺安运转的脑颅中，如石子落水，激起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

    神？不应该是用作安慰自己的遐想吗？

    沉默了几秒，诺安念头急转，回答道：“信息茧房限制了个人的认知，若不是真实存在，瓦莱里乌帮的疯子也不会在举起钻头时，每次都向神祈求宽恕。”

    瞧，就连病入膏肓的疯子，都认同神的理念。

    慰藉也好，嘲弄也罢，但不可否认的一件事是，祂似乎真的存在。

    “哈哈，我喜欢你的回答。”

    安伯特往嘴里塞入一颗糖果，这次是粉色的草莓，也是最熟悉的口味，他的思绪开始放空，嗓音略有飘忽地感慨道：

    “巡检司记录的档案中，需要不同等级的权限，才能够翻阅查看，唯独0号是免费公开的，因为上面记载着关于世界的编年史。”

    “原初纪元，未开蒙的天体，经过时间的推演，逐渐长出了萌芽，为了教化人类，神开始行走在现世。”

    “万机之神—欧姆弥赛亚作为实体的化身，在人间充当机械教徒的教化者，引路人和守护者。”

    “乐土之神—狄斯蜜特是行走在疾苦中的医师，令生命兴盛不熄。”

    “时间之主—莫比乌斯，撕开天穹，令黑夜与白昼轮流交替，让世界有了时间的概念。”

    “秩序之神—奥尔佐茨的戒律与审判将扭转万物不可避免的结局——走向无序。”

    “人类在众神的指引下，一路高歌猛进。”

    安伯特补全完最后一句，从车门的盖板内取出一份纸袋，递给副驾驶上的诺安：“有些东西，还是用图像来表述比较好一点。”

    诺安的视线放在文件的扉页，上面印着“神教”两个字。

    他解开封口的白色线圈，从内部拿出一份相当厚实的“文件”。

    只是瞄上一眼，诺安的脑壳就不停地蹦出问号。

    四个用蜡笔涂鸦的小人，着装各异，围坐成一排有说有笑。

    如果眼睛没有出错的话，这所谓的机密“文件”，应该是一部画风潦草的儿童绘本。

    有那么一瞬间，诺安还以为今天是愚人节，但眼前安伯特收敛了以往的笑意，气氛稍显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儿童绘本，神教？

    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竟也能凑上一块？

    带着一头雾水的求知欲，诺安埋头开始浏览手中的绘本：

    “我是一名求职者，在人生中仅有的一次抉择中，我向领导支付了自己的右手，如愿拿到了步入岗位的通行证；头两个月的实习期间，由于表现良好，提前获得了转正的名额，领导提醒我要戒骄戒躁。”

    “公司内，员工需要需要通过完成领导规定的绩效指标，提高自己的评定，俗称【业绩】。”

    “限定时间内，我由于业绩突出，得到了晋升和重用；可随着岗位的晋升，绩效指标的内容也开始愈发详细和苛刻。”

    “我开始羡慕那些止步不前的前辈们。”

    “很快，新一轮的结算中，我的绩效评估未能达到理想的预期，领导进行了一番勉励，并赋予了重新来过的三次机会；不幸的是，我并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连续四次的不达标，令我彻底失去了价值和信用。”

    因为是绘本，人物的线条都做了极为夸张的方式，惨白的色调透漏着一股活死人的气息，这让诺安脑中的疑惑，不但并未减少，反倒是更加增多了。

    尤其是以【我】的视角，来陈述有关公司的制度，这和封面上大写的“神教”两字，完全不对头啊！

    欺诈，这百分百绝对是欺诈！

    “很困惑，对吗？”就在这时，身侧的安伯特突然开口了。

    诺安一下子缓过神来，点点头道：“我想我不擅长做阅读理解。”

    “哈哈，这不怪你。”

    安伯特用引导的口吻，继续解释道：“神与教徒之间，从来只是上位者与下位者的差异，教徒只需怀揣着虔诚，便能获得神的恩赐，一次与神会面进行交易的机会。”

    “向所信仰的神进行等价交换，神会根据你的付出，馈赠于相对应的能力，这便是【神馈】的由来。”

    “赋予神馈的人，成为践行祂理念的命途行者，我们称之为【虔信者】。”

    “所以绘本中的我，以右手作为等价交换，被祂赋予了神馈，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虔信者？”诺安顺着安伯特的话语，试着对绘本中的故事开篇进行了解读。

    印象中，师傅夏穆遗留的笔记中有提及过：

    天平的两端，需要放置相同质量物品，才能保持平衡；想要填补欲望，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就是这就是炼金术中的等价交换原则。

    难不成，虚无缥缈的神，也有兼职当炼金术师的癖好吗？

    想到这里，诺安心底有一个疑问，微皱眉头道：

    “那业绩又是怎么一回事，替神打工吗？”

    安伯特的食指摩挲着方向盘，不答反问道：“相当贴切的比喻，还记得【我】的晋升吗？”

    诺安点头，重复着绘本中描述的内容：“限定时间内，【我】由于业绩突出，得到了晋升和重用。”

    刚一说完，诺安就似乎明白了过来，无需多想，因为就和字面意思一样通俗易懂。

    安伯特见他一点悟通，便也不继续卖关子：

    “神馈次数越多，距离神的位置也就越近，据教会的大祭司透露，人类所能达成的上限一共是九馈。”

    “第一次的神馈，是与神会面，进行等价交换获取能力；而在这之后，想要晋升成二馈，乃至三馈，就需要通过完成神规定的绩效指标，得到生命层次的升华，俗称业绩。”

    “绩效评估工作的关键要素，以行为指标和结果指标体现，在行动中所采取的措施，和最终达成的结果，都会影响到绩效评估的高低。”

    “绩效评估越高，结算后所能得到的实力提升也就越高，但随着神馈次数的增多，往后指标的内容也会愈发详细和苛刻。”

    说完，安伯特目光看向副驾驶上的诺安：

    “假如，我说假如，晋升二馈的绩效指标，是需要将我的头颅连骨带肉地砍下。”

    “你......会遵从神的意愿吗？”

    车窗外不断响起的鸣笛，乌烟瘴气，高楼巨屏上播放着女性内衣的广告，安伯特的提问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下又一下紧攥着诺安的心头，让他竟短暂地哑口无言。

    见诺安默然，安伯特抬手拍打在他的肩膀上，坦然笑道：

    “这有啥好犹豫的，小子，千万别染上优柔寡断的臭毛病，该动手时就动手，现在的医疗技术，接个头不算啥什么难事。”

    “当然，记得提前跟我通知一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我会记住的，安伯特先生。”诺安呼出一口气，斟酌着语气回答。

    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方面，看似公平公正的绩效指标，实际上却是神与虔信者之间的对赌协议。

    是选择牺牲自我，当个利他的唯心主义者；还是拾起红刀子，当个利己的唯物主义者。

    正如贯彻等价交换的理念，人如果不牺牲些什么的话，就什么也得不到，为了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犹豫念头的冒出在所难免，一旦浮现，就很难再散去了。

    “小子，放轻松。”

    目前车道堵塞的情况下，安伯特喝了口刚开封的矿泉水，继续叮嘱道：

    “发挥你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好好规划一下，神赠予的三次试错机会中，你可以做些什么。”

    “当然，你无需告诉任何人答案，包括我在内，因为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