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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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眼欲穿(1)

    海东望与石穿完全不同。他年长而平静,甚至有些平静得过了分;据说是因为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笑过、哭过、愤怒过。

    他脸上不笑、不哭、不愤怒,不代表他心里也就不想笑、不想哭、不想愤怒。

    海东望现在就很愤怒。他的脸本来就比别人生得长两寸,因而下颌蓄着些髭髯,但看起来用处不大。故此他一张呆板而死寂的长脸因着这种愤怒更拉长两分,却依然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他这愤怒不是因为诸葛长欢,而是因为石穿。

    海东望向来是不大喜欢石穿的,一则因为他自己年纪几乎有两个石穿那么大,却要和他合称在一起称兄道弟;二则是他为人刚硬深沉,更是恨毒了石穿拿腔拿调的作势;三则因为这小子溜须拍马、装模作样,不知道怎么得了“老大人”的喜欢,现在居然被赏了四副八件“绿衣”。得了这赏也就罢了,现而今居然被诸葛长欢半剑不到就拗断了手腕,当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他心中愤懑不平,脸容上却仍然一泓死水。他瞧不起石穿,心中认定石穿输给谁都是理所应当;但他也并不会因此也看不上诸葛长欢,只会出手更稳、更沉、更狠!

    海东望的外号叫“一帆风顺”。原先他在统领江河水道的“乌鳢帮”做个分舵主,能与浪中使长棍与船上人打斗而不溺,又是个心狠手辣人物;名声播出,他手下的船只出行自然是“一帆风顺”了。

    除此之外,他最善用的是一条“将军柱”。

    所谓“将军柱”,正是船上最高的、挂最大船帆的一支桅杆。海东望当然没办法扛起一支成百上千斤的木头,但他手中松木棍正是从一根桅杆上削下打磨而成,两头加有铁箍,足足重六十七斤。现而今这根“将军柱”直直从天上落下来,正要打在诸葛长欢的左肩上!

    只要是人的皮肉骨血,平白挨上海东望这几近全力的一棍,哪怕不被打得稀烂粉碎,只恐怕也要裂开五六瓣了。而诸葛长欢居然避都不避,任凭这一棍闷声打在他肩头。

    海东望在心底已经笑出声来。

    可他的笑到底不能从心底发散到脸上。哪怕发散到脸上,现在也要愕然僵住了。

    因为诸葛长欢仍在向前!

    他手中的剑看似剑锋慢慢消减,却无穷无尽、完全没有散去殆尽的意思!

    海东望跑船多年、走南闯北,对各方武学都知之甚广,是以方才一记“月亮”与诸葛长欢交手之后直接点出他的“玉蝴蝶”剑法。如今这柄剑仍往前冲过去,青碧的锋芒闪在海东望眼前、更从他脑海里划过——

    “劝君复强饮一杯!”

    “劝君且强笑一面、劝君复强饮一杯”是昔日“青云白日”诸葛拓诸葛大将军独创的一套刀法,共有五十六招。而诸葛拓其人脾气古怪,虽武功上乘,但常常出言刻薄轻蔑,一生孑然不曾成家,尊崇者有之、仇家更是不少;他更在远赴关外之后再未归来,这套刀法就此失传,十几年来不曾再现于江湖之中!

    海东望牢牢记住这套刀法,正因为他从前便也算是诸葛府一个幕僚。能忍受诸葛拓怪脾气的人不多,而他就算心中不忿也无法表露,倒是意外合了诸葛拓的心意。“乌鳢帮”能籍他与诸葛拓交好,更是对他看重;而诸葛拓远赴关外难免走过水路,也正是他海东望与“乌鳢帮”相送。而今这刀法居然借一柄剑又展现出来,故而他开始无法辨认;可这摇晃如狂笑、如痴醉一般的轻荡,他又何止看过千百次!

    诸葛长欢原来也是姓诸葛的,难不成……!

    他一棍不得,脱口而出这句口诀,心下更想试出诸葛长欢手下功夫;当下居然弃去手中“将军柱”,反提一掌朝诸葛长欢后心击去。诸葛长欢先着他一棍挨在肩头,手掌仍紧紧裹住自己手中剑;后又被他点破功法,更觉察到后心奔雷般袭来的掌风,此刻还是面不改色,只提剑向前!

    想必这柄剑今日只有刺入人的身躯才能阻隔停止!

    一颗圆滚滚、黑黢黢的东西忽然从一边扎了过来。

    这东西居然是一个人的脑袋。好在脑袋尚且联结在脖子上,而脖子也暂时未曾与别的什么躯干分家,因此看起来并不是很可怖,反倒因为这脑袋的圆润、圆脸上的甜笑而显得滑稽起来。

    阮青眼笑得很甜,好像刚吃了三千五百六十四勺新酿好的槐花蜜那样甜。

    如若这样的甜笑出现在一个漂亮女子的脸上,想必是让人心都沉醉了。可是如今出现在阮青眼胖白的一张脸上,只在他的和善里增添了腻味。

    许多东西一旦超过了限度就会显得腻味。可和善就算令人感到腻味,也让人不好拒绝。

    阮青眼的脑袋带着一头短短密密黑黑的发刺,直接撞上了诸葛长欢的胳膊。

    诸葛长欢并不是大罗神仙。石穿的叉快要刺中他时他感觉冷,海东望的长棍打下来也并非一点儿不痛,但此时此刻,阮青眼的头撞在他的胳膊上,他只感到怪。

    这种怪就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所有的人在街边学狗叫、手中的剑突然变成一百只癞蛤蟆那样怪。

    于是他也忍不住侧过一点儿眼神,来看阮青眼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的右手一阵麻痹,接着传来密密匝匝的疼痛。竹叶青的外衫刹那被鲜血洇湿,染成一片暗红。显然有些什么扎穿了他的衣服,也扎进了他的胳膊里;诸葛长欢皱着眉头,看清了自己外衫上密密的、小小的、杂乱无章的万千个小孔。

    刺伤他手臂的,居然正是阮青眼一头发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