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人呓语
繁体版

亭下井

    这大约是发生在唐代时候的故事了,至于具体是哪个时期?当朝执政的又是哪位皇帝?则无从考证了,毕竟只是一则街论巷议的怪谈,连故事的真实性都有待商榷。

    不过,这并不妨碍人们把它流传下去,毕竟灵怪趣味的故事自有它娱乐的价值。

    从很久以前……啧,这样的开头好像有些许老套,但没办法,似乎久远的故事都是这般开头。总之,在唐朝的某一个平凡的早晨,一个慌张的小男孩穿梭在闹市人群之中,大概是他有些不长眼,竟撞了某位富家小姐,好在那位小姐心善,不多计较,倒是好奇于眼前的小男孩为何如此惊慌,男孩扭捏了片刻,才道出实情:

    他说在本地的绅士豪族——张公府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张家公子久病在床,张老爷就怀疑是不是府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于是就重金聘请了一名道士,到府中做法,以求得平安。

    那名道士在江湖中也颇有声名,据说他的法号为“长眉道人”,顾名思义,就是留有一对如细柳般飘逸的眉毛。同时,这位道人不仅眉毛细长,连头发也触及腰间,再加上他身着连袍,整个人都显得格外修长。

    道长邀至张府,连日设台做法,可张公子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因而张老爷难免就有了些焦躁的情绪,这也是人之常情。

    “道长啊,我花重金请你来,为犬子去病除厄,可这几日过去了,也不见什么成效啊?这是……”

    “老爷莫急,从这几日贫道做法的结果来看,病源不在屋内。”

    “不在屋内?那又会在哪儿呢?”

    “在老爷家中属至阴之处。”

    “何为至阴之处?”

    “咳咳……就像是水井内、槐树下或是墓碑旁之类的地方。”

    “嘶——”张老爷似在回忆。“水井的话,府上倒是有一处,道长请随我来!”

    二人步行至张府的一处井边,可眼前的这片井却不同于其他地方所见的,它位于一座亭子的下面,是的,不是嵌于亭内,而就是处在亭子下方。或者换一种说法,那亭子是浮在一个巨大的井口表面的,与亭底接触的只有井内的水面,此外再无他物,那座不知几千斤的石亭就这样神奇地浮在井面上。当然,与其说是神奇,不如说是诡异。

    至于井里的水……据张老爷本人所述,水位线常年与井口持同一水平,府中佣人从边缘处舀水日用,无论春夏秋冬,那水位线始终也不见消,也不见长。

    “张公府上竟有这般奇亭诡井,该说是这亭子的诡奇,还是这水井的本事呢?”

    “呵呵,我也不了解这其中物理,只记得当初工师建此景致时,只道是‘天予奇观,不必易也’,我也就没放到心上,就当是上天降福于我张家。况且,全府上下皆饮此井中水,至于今日,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或许先前是处幸景,可如今却怕是沾染了邪物,反倒添了凶相!”

    “啊?”张老爷惊呼一声,一脸的难以置信,“道长!如之奈何?”

    “我先布置黄符于石亭四柱,然后,恐怕得亲自下井一探究竟。”

    “好……听道长安排。”张老爷左顾右盼了一番,只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来,思索片刻后道:

    “那我去叫几名家丁过来,帮道长下井吧?”

    “呵,老爷误会了,贫道所指的下井并非是要贫道本体下去。”

    “那是?”

    “乃是贫道的魂魄!”

    张老爷理解不来,只是默然笑着。

    “贫道的魂魄下去后,任何生灵不得接近贫道的本体,自然也包括老爷在内,所以希望老爷能暂时封禁这片区域,可以吗?”

    “可……可以,当然没问题,既然是道长的要求……那我先行告退了。”走出亭子后,张老爷吩咐全府上下任何人不得接近那片亭园。

    长眉道长一人徘徊于这片小园,头顶有远空群鸟在忧鸣,竹林吹来阵阵飒风,刮起他飘逸的长眉,吹皱亭下井内的水面。园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寒萧瑟的氛围,像是怨女在哭诉。

    道长施展法术,逼出自身元神,接下来只见道长的肉身打坐于石椅之上,灵魂飞出躯壳,并满意地点了点头。

    竹林又刮出一阵劲风,道长飞入深井之中,晦暗的井水荡漾翻滚,再往下却透着幽蓝的光,颇有遨游深海龙宫的奇妙气氛。

    触底见一水宫,环墙皆石垒,藻荇缘其面,门户遮掩,再加上阳光难以穿透到这角落,故而看不到宫内景致。

    道长尝试叩了几声门,随后竟有一名女子走出,错不了,这就是张府的病源!道长在心中这般想到。

    “不知道长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只见那女子面容娇媚,声若柔狐,言语间还以目传波,若是常人见此貌态,定是无不为之倾倒。

    “住口!你这妖孽,休要惑我道心。”

    好在我们的道长并非凡夫俗子,只一眼便能识破对方诡计,正当道长准备施法捉妖之时,谁知那女子竟不退反进,而用她柔阔冰凉、带有丝丝幻香的长袖,温情地抱住道长,并哭诉道:

    “小女子只因受歹人所害,怨灵寄此深井,却不曾想害人性命,只为修得道心,早日脱离人间苦海。却不想……却不想道长竟伤人一片诚心……嘤嘤嘤。”

    长眉道长似有所触动,不仅是看在她哭诉自己凄苦身世的份上,而且还听说她修炼的是道法,难免起了恻隐之心,

    “若……若是不曾害人,贫道倒是能饶你一条性命。”

    “谢道长体恤。”话语间,那女子的长袖不知何时已缠绕裹住道长的面容、细颈乃至全身,只露出两条长眉飘荡在外。

    道长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悔不该听信此精谗言,不过,或许在他入井之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吧,他挣扎着,想逼出一点元神回到肉体,看看外面。

    大概是道长的意志成效了,他的双眼逃离了井女的束缚,飞回肉身,见到了如下之事:

    原来在这片亭园的对面,就是张公子的卧房,只见紧闭的门户突然大开,从内透出满屋的红光,借长眉道长的双眼可以看到,房内竟放置了一屋子的红灯笼!这原是过节祭礼才会出现的物饰,为何久病的张公子却要整日躲在这样的环境中呢?

    随后门户纷纷紧闭,不过,从雕着木质花鸟的窗户中可以窥见,内有一人徘徊,定睛细看,那人却不像张公子,而是身着绮服的一具骷髅。

    那绮服很是眼熟——翩翩转动的长袖,道长想起来了……是井女的装服,她正在卧房中起舞。

    可惜道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虽然视角是固定在亭园的,可全身的感受却能清楚地告诉他——自己正身处冷井,并且马上就要窒息而死。

    弥留之际,道长想起了自己出家以前的事,或者说,正因为那件事,他才选择了出家。

    那时他还是个地痞子,有利可图之事无所不做。有一天,他路过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邸,想着摸溜进去,寻点好处,便趁着一个萧瑟的秋季夜晚,由着高墙边缘爬摸而入。登上一座卧房后,他俯身紧贴着房顶,并用掌摸下一片屋瓦,朝里张望。

    院内落叶回旋,甚至有几片还刮上了房瓦,落在了他的发上,可他全然忘了顶上的萧寒,只是被卧房内通明的灯火所吸引。

    只见室灯映照下,忽有人影晃动,一影追赶,一影逃窜,久久周旋不停。又听得女子的叫喊声,像是在恐惧,像是在抗拒;同时还混有男子的戏弄声,像是在亢奋,像是在把玩。

    他早已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的了,曾就听闻如此富贵人家多喜作丧德之娱,只是今日有幸能亲眼一睹风采。他还是摇了摇头,对这种鄙陋的行为深以为耻,便站了起来,打算做他自己的事业。可这一站不要紧,却好巧不巧地踩了个空,落入正行娱事的卧房之中。

    男子停下他追赶的脚步,女子也止住了她的哭喊声。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用无辜的眼神,在面前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什么,却说不出一句话。

    “贼?”男子开口询问。

    他缄口不言,仍是望着。

    “给你十两,哦不,二十两银子,给我按住她!”男子一手叉腰,一手比出两根手指。

    他沉默着,却把眼神挪向那名女子。

    “救救我。”女子只是哀求着,双掌合十,弯曲的腰背止不住地上下摆动,上齿紧咬下唇,泪水在眼里打转。

    “求你了。”又一声尖锐却虚弱的话音从女子的喉腔漏出。

    他依旧沉默,并渐渐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臂下垂,弯曲的膝盖在颤抖,却缓缓向那名女子靠近……

    后面的情景他记不太清了,印象中只有女子哽咽地不停往后退的画面,直至退无可退。然后从无神的眼里,只看得见凄厉的叫喊,和因连续使力而颤抖的双手。

    最后,他拿着银子从府邸的正门走了出来,回头遥望秋日的早空,是朦胧的灰青色。等等……好像……太像了,是啊,好像一切又重现了一番,他记起自己出家的缘由了,一切经由命运之手的安排,他从这里选择的逃避,又在这里得到了了结。

    第二天,张老爷率众家丁赶往亭园,见长眉道长依旧安然打坐于亭内石椅之上,只是全身肌肤尽裂,渗出血液,染红了连袍,只有双目还完整地凝视着园子。

    一眨不眨地,将这小园的秋日景致,尽收眼底。

    ……

    小男孩向富家小姐讲完了这则故事,小姐问他:

    “那你为何如此慌张呢?这于你又有何干?”

    “因为……那井女便是我的生母,求您快找一位法术高强的道人收服她吧。”

    小姐没再回应什么,只是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上午的阳光如此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