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人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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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俱乐部

    G城南部有个俱乐部,名为“天台俱乐部”,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台举行活动的集体组织。但遗憾的是,俱乐部的成员一生只能参与一次组织的活动,活动也很简单,就是在天台进行无绳蹦极。

    听起来很吓人吧,但对于下定决心的成员们来说,却是一种解脱。

    面对这种无序妄为的行为,G城政府自然无法做到熟视无睹,于是立即成立特殊的消防小队,前往解救那些无知的青年,而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不过我并非专业的消防队员,只是业余的所谓心理专家,毕竟借我之口,解救自杀未遂的青年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十五。这还是排除掉恶作剧和劝解“成功”后当事人却又进行了一次自杀之后的数据,也就是真正受到“救赎”的人的比例。

    我随着消防小队前往现场,据说我的一个邻家小妹也在“天台俱乐部”之列,不过听说到她只是“闹着玩的”之后,倒也松了口气。

    现场气氛紧张,队长命令我穿上防护服,以免待会在调解的过程中遭遇不测。我接过防护服,摸着那充气的手感,反复打量,心想:即使穿上它,如果不幸还是从高楼上摔了下去,能保住我的小命吗?恐怕还是会骨折的吧,不……骨折都算是小事了,至少得是面目全非。

    虽然心里那样想着,但还是把它套上了身,毕竟有总比没有好,啊——套反了,难怪没有露出洞,原来在这里……

    反复折腾之下,终于装备整齐,我大着胆往前线走去,还见到了我那个邻家小妹。

    “哥哥,你也是来参加天台俱乐部活动的吗?”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是?那你来干嘛?诶你看,这里还是有麻绳的,就是不知道结不结实。”

    “你快放下,回家去吧!”我心里呵斥着,一个小学生没事凑什么热闹。却见她给自己套好了麻绳,冲我傻笑,然后准备纵身而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伸手去抓她的衣角,却险些被她拉下楼去,多亏这时有一名消防队员眼疾手快,将她拉了上来,而那时我的大脑早就一片空白,跌坐在地,也忘了那刻战栗不已的双腿。后来那个小妹在队长的教育斥责下,给送回了家。

    我又见到一名奋不顾身的队员,把自己置于险地,也要把轻生者拉上安全的平台,他们身手敏捷,毫不犹豫。

    轮到我了,队长派我上去,和一个坐在天台边缘的少年交谈。

    那名少年皮肤黝黑,目光忧郁,却又能坚定地看着前方,我朝他所见的界域望去,那边没有高楼遮挡,有的只是湛蓝无尘的暮空。

    他孤傲地坐于天台边缘,风起了,吹乱他的黑发和我露出的衣角,少年眯着眼转过头来,夕阳余晖映着他的半张脸,我伫立在阴影处,头顶有片亭盖。

    “回去吧。”我轻轻开口了,自觉声音足够温柔平静,少年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没事,仍在我的意料之中。队长派遣队员悄悄接近,潜伏于少年所在的天台边缘的下方,伺机将其拿下。

    “谢谢您的好意,回去吧。”少年也开口了。

    “我了解你的事,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吧?”我也是做了一些事前的准备工作,虽然并不充分,但足够应付了。“是因为绝症……对吧,我也很遗憾,一条年轻的生命……”

    “大概……是吧,没关系,我会去陪她的。”此刻,少年的脸上竟鲜有忧愁,反倒是一种释然。

    “别做傻事!孩子。”我的身体在大脑的指使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向那少年伸出手。

    风又大了起来,像是被晚霞渲染过的昏橙色的风,掠过我们二人。我组织着言辞,大脑还从未像此刻这般运转迅速。

    “她也不希望你做现在这种事吧?”这是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说辞。

    少年愣了愣,略微有些触动。太棒了!我的语言,由我产生的语言有了成效,我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喝彩。“想想还活着的人们吧,朋友?亲人?”

    少年低下了头,却不像是在沉思或是回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交给我吧。孩子,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从头再来,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知什么时候,两横热泪漱漱而下,从我的眼眶。是被我自己的言语感动了吗?还是强烈的某种精致的愿望?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不敢说出口,因为隐约浮现的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可我知道,一旦将它袒露,就无法拯救眼前的少年。

    “跟我走吧,好好活下去,至少带着她的那份……也要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连声音也变形了,倒是耳畔还能清晰地收得风音。

    “嗯,我跟你走。”少年总算答应了,他将手递给我,我急忙紧紧抓住,不让它有一点逃脱的可能。

    少年从天台边缘跳了下来,不过是向内的,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还在重复同样的话语——刚刚劝解他的话语。少年只是止不住地点头、微笑和沉默……

    “那我放开你的手喽?可不要做傻事,好吗?队长,你也看着点,小心……”我像个喝醉了酒的人胡言乱语,泪痕还留在脸沟。队长也满意地点起根烟。

    我的背面传来一阵凉风,是尘埃落定的踏实,是晚风给我的嘉奖吗?

    “诶!”我听出这是队长的声音,只是要比平时大声不少。随即而来的还有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扭头去看,见不到少年的面容了,只留下他背影的消残。

    “他妈的,焯!”我重跺一脚,同时迸出一句掷地有声的怨喊。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他险恶用心的行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点头、他的微笑都是为了麻痹我们,好让我们放松警惕吗?他的沉默……我久久不能释怀,怎样都不能甘心。

    我呆立在原地,耳畔里仅闪过同事们嘈杂喧闹的奔忙声,和天台上方特有的纷乱呼啸的风声。

    队长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并对我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有位同事走近我身边,询问我是否愿意去楼下现场看一看,我摇头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我没有勇气直视那种场面。

    后来听一位与我同行的朋友讲诉,当然那天他不过是爱凑热闹,才跟着我参与了那场“天台行动”,后面又假借我的名义代我勘察现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不过,也多亏他的描述,我大概有了些许对那种场面的想象——横飞的红块、森白的排骨、油黄的切面、苦青的长条、喷涌四溅的红泉,还有如同木偶一般呆滞空洞的面容。他的几句关键词,像是把我也拉到了现场,我不忍细想……

    可我又莫名想到了儿时在外婆家见到的那些剖理好的鸡鸭,它们就像仅是物件一般钩挂于墙上,连曾经存在过的感觉都被逐渐淡化了。于是,就好像即使如人类那般充满智慧性灵的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在支离破碎的那一刻,也与牲畜没有多大差别。

    至于这次行动的后续,我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总共救下了多少“天台俱乐部”的成员。倒是那些胡闹儿戏的幼稚青年被遣送了回去,或是关在家里,或是关进学校,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不关心。

    队里大概觉得这次行动对我打击不小,于是便给我放了一段时间的小假,让我趁着这几天好好放松一下,甚至队长还贴心地给我安排了一位“约会对象”,不用说自然是位女性。

    我也想趁着这几天平复一下我的心情,是因少年的死而疲惫的内心吗?

    抛开这些杂念,我只想单纯地享受当下的假期。如约而至,我的约会对象是一位留有紫色长卷发的美丽女性,的确漂亮,是拥有那种梦幻迷蒙的美感,因为无论是她的穿着,包括运动鞋,还是气质,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都是以紫色为基调的。

    我们一起聊生活、聊工作,总之净是些日常琐碎的话题,不过我很开心。当聊到这几天发生的“天台”事件时,我向她袒露,自己也是这事件的参与者,同时还和她倾诉因自己工作的无能,未能救下少年之类的事实,总之我尽可能地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博得她的同情。可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天的少年不能像我这么做呢?

    她安慰我说不要过于自责,放宽心,说些“你已经尽力了!”之类的话语,这让我很是感动。

    之后我们一起逛了街,参观某些奇妙的展览,不知为何,那天我总觉得整座城市都透着紫色的迷幻色彩,无论是商场闪烁的广告灯,还是空中飞驰而过的电车,亦或是天桥上的玻璃栈道。

    最后,我们在傍晚时分分别,说实话,这一天我很快乐。

    我站在一处透着锈迹的铁楼梯下面,目送她远去,她则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向我挥手道别,尤其是她最后的回眸一笑,深植在了我的心间,并在那里久久回荡不逝。我期待着与她的下一次相遇。

    那天,好像连夕阳都是紫色的。

    当她消失在对街的尽头后,我怀着满足的心情独自归去。路上,我经过了那天的那条街道,就是“天台俱乐部”事件发生的那条街道,现场还被“禁止入内”的黄色胶带围绕着,我从另一侧通过,并向里面张望。

    尸体大概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路面只留有浅淡的血迹、散乱的纸团和碎叶等。等到血迹都模糊褪去的那天,从这条不起眼的街路过的行人,谁又能想到,在他们的头顶,曾有一场生命的绝望狂欢。

    风起了,刮起路面的各种灰尘和碎屑,我眯起眼睛,露出舌尖来不停地喷吐各种秽物,那些小到感觉不清的秽物,或许本就没有。这时一张报纸吹到了我的手中,我拾起来看,发现已经只是上个月的旧闻,不过其中一则引起了我的兴趣——高中女生跳楼自杀。我粗略地浏览了一番上面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对其自杀的原因也仅停留于猜测。

    “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相信这种事,难怪是私家报社,内容毫无真实性。”我对其投以鄙夷一笑,随后找了一处最近的垃圾桶,便将那份报纸揉成一团丢了进去。

    我迅速抬起头,连忙将鼻子远离那腐臭的气味,却意外地瞧见了一位熟人,也可能不是人……

    “你……好。”我一时不知所措,但还是先打了个招呼。

    “嗯,又见面了呢。”少年向我致意道。

    “你是来索我命的吗?”我试探性地问以一句,可我却觉察得了分毫,那少年是没有什么杀意的,至少不是可见的杀意。

    他默然,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

    “那天的事……抱歉啊,我可以欺骗你们,但无法欺骗自己。”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道起歉来。

    “所以你才要放弃我们的‘救赎’,是吧?”我未追尽他的谎言,而是质问起他的行为。

    “大概……算是。”他转头看向了那天自己坠落处的天台,那边的天空依旧澄澈。“可你所施予的‘救赎’,真的是为了面对之时的当事人吗?”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楞了会儿,感觉到了某种,像是深埋于泥土之下的盒子将被掘出。

    “谁知道呢?”我朝他所见的界域望去。

    “或许你才是真正渴望被‘救赎’的人吧,寄托在我身上的,是你对于自己的希冀,但遗憾的是,最后连自我感动的希望都被残忍地割断了呢。”

    是啊,也许一直都是这样,所谓的“救人”不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是我害怕,如果连这份虚妄的感动都不复存在的话,还会剩下什么呢?

    大概只能留下麻木的枯枝。

    “走了。”少年背过身去,对我挥了挥手。真是残忍!他不是来索我的命,却要比索命更加令我难受恐惧。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那天少年就是不肯接受我的“救赎”,哪怕它是虚假的,至少我们都能够更好地活下去,假的又有什么不好!

    可话又说回来,那天在我眼里,傲立于天台边缘的他,却最接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