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女陈依依:纵他有千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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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牙印

    “你不应该高兴吗?”

    老七由远及近,有些不知所措,蹲了下来,看着陈依依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掉,违背了本意。他自有一番处事道理,直接随心而问,问得人一愣,也有点啼笑皆非。

    他有些无奈:辛苦了几日,可不是为了看她哭。

    “谢谢你。”

    “也就举手之劳。”

    在他看来,其实也就是散了飞虫四处寻,四处捡回,算不上何种的劳苦功高。

    老七找了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帕子,便伸了手,博有舍身取义之感,看向了其他地方。

    “由你自己决定,告不告诉你师娘。”

    一手肘伸到了面前,笔直地横在前方。

    陈依依会意,将脸埋了上去,蹭着蹭着也就将眼泪就抹干净了。一哭将压在心底的苦闷也都一并冲刷了,她吸着鼻子,肩膀一耸一耸的,鼻尖变得红彤彤的。

    “师娘虽五大三粗,但是与庙祝师父一直恩爱相惜,明日是师父头七,我寻个机会告诉她吧。若是悲怆过了头,或许,就再等等吧。”

    她转了转方向,又重新将自己手肘横起,手掌朝下放在额间,挺直地朝着老七跪拜了下去。

    “你这是......”

    “一谢救命大恩,二道歉。曾经我说过狂妄的话,说过你的术法不要用为好。是我错了。万物皆有存在的道理,这术法该用,对那些可恨该杀的人,就该用。所以,我......有事相求。”

    “不可。”

    未等陈依依说,老七站了起来,侧身而过,错开她对着的方向,已然拒绝,余光里有冷漠。

    俨然,要将她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他最怕的事情便来了,有人忌惮这术法,也有人想要这术法。

    “我还没说。”

    陈依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辨不清他的情绪。她想要说的是,她想要学他的那种本事。

    而学来做什么,不言而喻。

    “做女庙祝,用不了这些,我不可能答应你。”他淡淡说道,见她还依旧跪着,从一侧转身又走了过来,扶起她来。“复仇,不会是你庙祝师父想看到的。你再好好想想。”

    她未起。

    庙祝师父......

    陈依依看向那光秃秃的小冢,耳边响起了临终前他说的不要报官的话,庙祝师父教她吐纳吞息、教她辨别药材,无非是想让她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像村里的女儿家一样安稳地过一辈子。就连临终的吩咐,也是希望她能跟着破布袋去佛国,有着一门手艺,安稳过活便好。

    这些理,她都知道也都懂。

    可那是在没有这些贼匪出现之前,在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之前。

    “你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她的眼里闪着光,仿佛因这有了希冀。

    “黄金万两......”老七沉下脸索性说,说了一样她不可企及的,挑了一样她没有,话语里严肃而未有嘲讽,却如骨刺现实:“不过,你也没有。”

    别说黄金。

    陈依依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也除非我死......否则这术法不会到第二人身上。”

    “你故意的。”

    老七这里的路堵得死死的。

    挺直的背脊软了下去,披风沾了泥,“我不甘心他们逍遥法外。我也不想只有希冀,那么虚无。或者等到年老古稀,等来他们寿终正寝的消息。”她想自己手刃了他们。

    “可我也知道,庙祝师父不想我这样。”

    “不仅是你师父,还是你的师娘。”老七说道。

    对......还有师娘。

    也希望她好好的。

    她的手抓进了泥土里,忘了原先的伤口本来就未痊愈,现在夜里寒气又让她吃疼了一把。老七站在她一侧,看着她弄了满手的乌糟,不由得紧了紧额间,聚了个川字。

    有点儿洁症的人,真看不了这些。

    他开口,眉眼已现嫌弃之色,只是外头树影遮蔽月光,不太明显:“我带你去刚刚的溪流边。”

    “做什么......”

    “洗手。”

    “诶,等等,等等......”

    陈依依还在想着庙祝师父生前的点点滴滴,还没有反应过来,披风一紧,已经被他拎着披风帽檐,拖着往溪流边走去了。

    没了灯笼,只听见溪流动静,周围一片黑。

    “我看不见。”

    “我帮你。”

    他下手伸入水里,用手聚水,另一只手拉过她的手腕。

    本该冰凉的水,过了一道,变得没那么刺骨。

    哗啦啦的水从肌理而过。

    适应了月光,周围顿时笼罩了一片银装素裹,银辉盘在万物上,陈依依抬眼看了这异域模样的少年,本萍水相逢,可他做的已远远超出许多,心在那一刻倏地缩了一下,忘记了呼吸。

    总有人会在年少岁月里留下惊艳,惊起芳华涟漪。

    陈依依没想到,它们会连同年月来的如此刻骨。

    可他们终究会离开的。

    失望神色轻轻而过,陈依依洗净了手,不着痕迹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说:“破布袋说他备好了车马便要走了,你呢,是不是也快离开了?”

    “嗯,遇到了两......三位同乡之人,有些许眉目了。离开可能在最近。”

    “你的家乡远吗?”陈依依问,又加了一句,“离这里远吗?”

    “挺远。”

    “车马可到?”

    流水哗啦啦而过,笼罩了一层柔光的白衣少年停滞了下,记忆中还未想起这部分,可是他隐约记得曾经有过一段海上颠簸的辛苦,于是答:“仅靠车马远是不够,需出海。”

    陈依依有记忆以来,新朝南边版图岛屿临海便是印象中最遥远的地方了,而老七的家乡远远比那里还要远。

    车马慢,人的时间和体力皆有限,她所接触的远行人,都未有能出过海的。

    他当时路途有多艰辛,到此处的事有多重要也不言而喻了。

    她点点头,未再多言纠缠。

    “你曾经说过我看到的梦境是真实存在的,梦里的那两人,也有眉目了吗?”陈依依继而想起往日梦境画面,眼里微微亮,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隐隐有光芒而过。

    “还没。”

    “哦。”

    溪流边,只剩一片静默,仿佛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水慢慢流淌着。

    “走吧,老王来了。”

    一片希冀中,老七说道,回头看了原先他们的来路,那里不深不浅,火光比刚刚更盛了些,也有了焚烧焦炭的味道。

    庙祝墓前。

    老王从山下带来了元宝火烛,正在熊熊燃烧。他还带来了一块小的墓碑,立在了刚才光秃秃的墓前。一瓶醇酒在墓前新启,第一口从那碑身淋过。第二口泼在了墓前泥地上,第三口他自行饮下,低声吟唱起村里祭祀所用安魂曲,曲意哀伤调哀鸣。

    陈依依借着跳跃的火光,认出来:老王是庙祝师父的对门邻居。在庙祝师父还在世的时候,便是他为庙祝夫妇收养陈依依的建议锦上添花。

    可他怎么会听老七的差遣?

    一片低鸣中,陈依依垂下了眼眸,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所有的疑问隐在了心中。

    他们三人皆叩拜,并上了香。

    老七,“我会找到他们的,放心吧。至于学术法的事,就莫再提了。”

    墓前诺言,想必为真。

    陈依依缓缓地转头看向了他,心里默默地下了个决定,嘴边轻轻而扬,道了:“好。”

    一夜而去,悄无痕迹。

    自从村里重新规整后,白仙庙又重新旺了香火。因实在无人能料理这白仙庙,故未等王婶他们上门求情,新的族长还是将白仙庙的差事安排给了庙祝的妻子,也作为安抚。

    现下,每日来祈福的人都比往常多了些。案台上经常有糕点和瓜果,王婶承了庙祝师父的衣钵,操持着内外事。陈依依跟着她忙前忙后。

    “你脸上这一口,是我咬的?”

    又过了三日,陈依依指着老七的下巴,咬着筷子问道,看着那牙齿印在老七白皙的脸上绕了一小圈,乌青乌青的,像是一条蜈蚣打了个圈攀在上头。那牙齿印还不是很规整,一颗小虎牙位置格外地靠上,与自己的有点像,才回忆起有那么回事。

    说不是,都显得推脱。

    “记起来了,好像是情急之下,我咬了你。当时是你和破布袋救了我。”

    又是一个恩情。

    “我没躲、也没出手怕伤着你。破布袋可以作证。”老七点点头,温和一笑,从她碗里夹出了一块师娘烧的红烧肉。

    那块肉肥瘦相间,色泽红润,裹着糖色,令人垂涎。

    “谢谢。”他说道。

    大碟子里已一片空,他伸著子到别人的碗里,用的理由格外地清奇。

    前日便已经用这一牙印换了香煎小黄鱼,昨日也用了这一牙印换了鸡蛋羹,今天......

    没完没了。

    陈依依是彻底被这一口讹上了。

    只要她稍微不愿意,老七就捂着腮帮子说疼,那伤口也真是会配合他,总是在他说疼的时候就渗点血来,仿佛是陈依依的夺命旗、催命符。

    “渴了。”

    陈依依就立马就来了。

    “笔没墨了。”

    砚台立马就磨好墨水端上。

    王婶刚炒好了一盆卤菜,刚好瞅了一眼少年微抬起的下颌,忍不住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看着那牙印都觉得替他疼。

    “依依,你这牙真好。”

    听得陈依依就更不好意思了。

    破布袋看着面前得寸进尺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红烧肉,给陈依依提议:“给他下点泻药吧,让他消停个三天三夜。”

    可陈依依摇头:“毒杀救命恩人,我怕被雷劈。”

    “他就有会劈雷的人。老天爷才不管这破事。”破布袋说道,“我跟你说,那人啊,还总是瞄不准,我怀疑有一天,他现在东挑西拣的德性,真的会被那雷劈,劈歪的那种。”

    “啊?”

    “你说,当时我们怎么没瞧出他冷冰冰的外表下,熟悉了之后那么能折腾呢?”破布袋说的时候还看了老七一眼,生怕人不知道在说他的坏话。

    “怎么?”

    对面挺拔而坐的老七问道,仿佛天外来客,世间万物皆沾身而过,跟刚刚抢肉吃的人判若两人。

    “没说你,看什么看。”破布袋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嗓门贼大,劲头贼足:“吃饭!”

    师娘又端了一道菜走了过来,看着陈依依的碗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催促着他们赶紧吃。陈依依放在齿间的筷子,夹了一粒米,才往嘴里放去。趁着师娘转过了身,扒拉了半碗米饭给了老七。

    动作敏捷而迅速。

    “老七,打个商量。这个,你爱吃,我都给你。明天也不用拿那牙齿印说我了,你帮我吃米饭,我给你肉吃。”她低声道,又拨了个色泽红润的红烧肉到老七的碗里头。许是生怕师娘瞧见,等她转了过来,碗覆盖着脸,扒拉几下筷子,就当是吃过了。

    老七和破布袋都没有揭穿她。

    互相看了一眼。

    “对了,那位尹三叔去哪了?早上便没有见着他了。”陈依依没瞧见,落坐后才发现少了个也跟她抢肉吃的人。

    破布袋颠颠脚答:“下山找老王叔去了,说是找到了几匹好马,也顺便蹭饭去了。”

    尹三叔下了山去找旧友老王,更大的可能是馋老王做的牛肉饼,他做的牛肉饼真的是一绝。

    “哦。”

    离别的话题终是时不时地就蹦了出来,心里那异样的伤感要发不发,所有人也是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跳过。

    破布袋看着陈依依那空荡荡的碗底,她拿着空碗还在跟王婶说自己已经吃完了,于是挪了小木凳侧到老七一旁去。

    “依依是不是有点怪,以前能吃下两张大饼,现在就只吃一粒米。”

    “嗯,看到了。”

    也是因为这样,老七才这么折腾她,而破布袋走怀柔政策,可是两个人皆没有从她的精神头看出点不对来。直到师娘看他们吃得干净,便拿了一些案台祭祀的糕点过来。

    那糕点塞在了陈依依的手上,师娘看着他们,她笑了笑舔了一口。

    而仅仅这一口,就让她翻江倒胃,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就一直干呕了起来。

    破布袋他们皆听过尹三叔说过,张石强喂了她人血馒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皆有判定:这是心病,再这样下去,这小妮子得成仙了。

    陈依依赶紧避开了人去,收拾好了碗筷,就往厨房去。

    趁着四下没有其他人,破布袋说:“我想,尹三叔那边不出两日便可以备好车马和干粮,我们便启程去陶花国了。陈依依这心病,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了。这里有些银子,就给她添置点衣物吧。”

    “嗯。”

    “自己的小媳妇,多费点心吧。”

    “......”

    老七放下了碗筷,扯着意义不明的唇。

    破布袋看见老七那吃黄莲的表情,不由得开心了起来。还没等老七发作,他赶紧拿了碗,就怕被雷劈似的,脚下生烟就往厨房去。

    “王婶王婶,碗我来洗吧。我们要走了,为谢谢这几日的收留,让我来吧。”

    “哦?你们要走啦?真的吗?”

    师娘听了这一消息,喜形于色,但又觉得恩人要走不好表现得过于开心,于是随即弯下眉,惋惜而道:“有空再来哦。”

    也许是过于开心了,王婶当晚就给他们做了更为丰富的一桌餐食。尹三叔从山下而来,看着五花八门的本地菜,乐开了花,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还让破布袋掐了掐他的大腿,更后悔中午去了老王家吃了太多的牛肉馅饼。

    而陈依依还是老样子,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