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京都天凉王府，经过数日的骑马千里奔行，毕冉终将拓拔尚泽带到这座萧条的京都。拓拔尚泽站在府外大门，神色憔悴，目光呆滞地望着府邸，整座府邸给他一种幽暗阴森的感觉，待人而噬。

    “请进府罢，王爷。”毕冉躬身作了请的姿势。

    拓拔尚泽斜睨了一眼毕冉，哼了一声，恢复往日飞扬跋扈神态，“走罢，看下人屠天凉王能把我如何。”

    天凉王，早年混迹江湖，后从军，屡获军功，从一名士兵做至护国大将军，狄戎军中人人称他为人间人屠，很是惧怕，但狄戎朝庭有些文臣因未亲眼见过他，对他无甚惧意，叫他为南蛮子。

    拓拔尚泽自让萧棣夕芸焚毁国书，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想起对方不过是军中一介蛮子，自己堂堂一国王爷，有何可惧？！

    大踏步跟着毕冉走进府中，进入大厅时，窗外虽是阴沉白天，但大厅上温度却异常的低，梁柱上也爬满了冰霜，厅中两盆巨火熊熊燃烧。

    厅上方宝座里坐着一人，拓拔尚泽高昂着头，随意行了一礼，呈交了金色国书卷轴，他冷得极不耐烦，地板之下似有无穷无尽的寒气侵蚀着他。

    宝座上那人扫了一眼国书后，只简单说了两字：“跪下。”

    就这简单两字，却让拓拔尚泽受到一股不得不臣服的气场压来，肥胖的脸颊汗水冒出，他咽了一下口水，身上高昂气势全消失不见了，换来之全是恐惧，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个威严杀戮十足的人。

    拓拔尚泽双腿不由自主，缓缓跪了下去，他在狄戎上朝时，面见狄戎新帝时他都不用下跪，今日却跪了。

    厅上那人头发微卷赤色，中年男人，两道弓眉，刚毅的脸庞不怒自威，但那一双眼却又透着深邃且忧伤的神色，与他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气势完全不符。厅上温度极低，他只简单穿了一套血色恺甲，甲胄露出强壮的肌肉，正蕴含着强大爆发力，使他不惧寒冷，一股强大气场散出，这是他多年来在战场上所特有的杀伐气息。

    拓拔尚泽这一跪，就跪了两个时辰，腿早已跪得筋麻并且肚腹饥肠辘辘，但屠傲骨不叫他起来，他不敢起来，心中也不敢咒骂，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感觉眼前自己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远古凶兽，自己在他面前十分渺小，他承认，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屠傲骨，只知军中的人形容他很恐怖，但自己和其他文官还是对他冷笑嗤之，直至自己此时跪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才明白那些人形所说的恐怖。

    毕冉在他身后，笔直站着，沉默不语，如同一尊石像，拓拔尚泽冷得瑟瑟发抖，他在懊悔自己为何要听拓拔择阳建议出使中原，又为何自己出发前暗中派出保护自己的家将没有到？

    ……

    ……

    过了良久，拓拔尚泽才听到屠傲骨那浑雄厚重的声音说道：“伪造国书，在你狄戎是何罪？”语气不急不缓。

    “是……是死罪。”拓拔尚泽头低着，不敢望他，说完又急忙补充道：“但王族之人，享有特权。”他不明白屠傲骨为何问他这个问题，国书的确是他伪造的，当时他还想屠傲骨因惧怕狄戎，会对自己好生招待，现实却是截然相反。

    “可惜这里是中原国，不管是谁，在这个国家犯了法，都要受到这个国家的律法惩处。”屠傲骨喝完一碗酒，继续道：“伪造国书，破坏两国友谊，即是死罪。”他一见那国书，就知是伪造的，暗探早已将江湖上萧棣夕芸烧毁国书的事禀报于他。

    听得屠傲骨这话一出，拓拔尚泽立即汗流不止，一遇冷气，湿辘辘粘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声音颤抖嘶哑道：“你……你不能判我死罪，我可是狄戎国的王爷，皇帝拓拔择阳的亲叔父，我死了，你们中原也必将亡国。”

    其实他内心无比恐惧，出使中原前，拓拔择阳告诉他如他遇到生命危险，被委派到中原的间谍会出来救他，但他此刻危在旦夕，仍无看到任何有可能的人出现前来救他。

    “那又如何。”屠傲骨冷漠淡淡道。

    拓拔尚泽语塞，心知恐吓对方不成，而大厅的温度又使他愈来愈感到寒冷，全身颤抖。

    站在身后的毕冉一字一顿说道：“要杀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侄子皇帝。”

    “什么！”拓拔尚泽眼睛睁大，扭过头问道，“毕将军，此言是何意？”

    毕冉神情肃穆说道：“据我们潜伏在狄戎的暗探禀报，在你出使中原前，你所暗中派出保护你的家将，都让你的侄子皇帝全部截杀在狄戎境内，因为他要除去你这个政敌。如果不是我，在你一踏入中原边境，就已是个死人。”

    “我早该猜到他劝我出使中原是未安什么好心，”拓拔尚泽愤愤地道，随即颤声问道：“为……为何你们要保护我，因为我此时才知你们是不会惧怕狄戎的。”

    屠傲骨放下喝完的酒碗，没有回答他问题，却朝地面问道：“是不是他？”

    “不是他，无法用他作献祭复活瑶姬。”地板下轰隆隆作响，一个沉闷却又尖的声音回答道。

    拓拔尚泽一下站起，脸上惊恐，质问道：“地……地底下方……方才说话的是何物！？这地底下有什么！？”他眼睛盯着屠傲骨。

    “饕餮。”屠傲骨语气平静道：“就在你脚下地底，你的血肉，能让它恢复灵力，这也是为何我派毕冉保护接你来的原因，还有，我也从没想过要割让任何一座城池给你们，而被你们占领的，终有一日会全部拿回来，但至少今日，你会成为饕餮的食物。”

    大厅地板层层打开，露出一个洞，一阵寒霜白雾从中升起，原来大厅之所以寒冷，全是饕餮身上寒气所散，两盆明火骤然熄灭。

    拓拔尚泽吓得脸色惨白，只见洞中一条青褐色巨手爪缓缓探出，饕餮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狄戎国的王爷，身躯如此肥胖，成为我腹中之物，最是适合不过了。”说完，发出桀桀怪笑。

    拓拔尚泽转身想要逃跑，但两腿颤得发软迈不开来，那巨爪速度飞快，一把抓住拓拔尚泽，伸回洞内，只听黑漆漆洞内传出一声惨叫，接着是咀嚼的声音。

    “饱矣。复活瑶姬，狄戎王室不行，可找拜月王朝王室后人，当年血月屠戮的漏网之鱼……吾困矣，莫扰。”饕餮说罢，厅上洞口重新闭合关上。

    ……

    ……

    毕冉道：“大将军，咱们处置了拓拔尚泽，会不会因此导致两国兵戎再起。”

    屠傲骨沉思片刻，道：“暂时不会，拓拔择阳本就想借我们之手，除去拓拔尚泽，而且我敢断定狄戎国这个新皇帝，定是另有重大图谋，一直在为战争做准备，未做足准备前，他不会动手。”

    毕冉点点头。

    屠傲骨却脸色疑虑道：“不过，我怀疑我身边出了敌国奸细。”

    毕冉一惊，道：“大将军您是说我们之中出了叛徒，您是何时怀疑的？”

    “很早之前，”屠傲骨倒了一碗酒，说道：“前段时间找到古书时，书中描述复活瑶姬，需要献祭王族血脉之人，此事只和高层的你们几人知，其他人不知，不久，拓拔择阳立即派他叔父前来，这看似巧合，实则不然。他一直想知饕餮下落，而我将饕餮藏于何处，根本无人知晓，包括你们，今日他用他叔父性命，换取饕餮藏身之所，这一招高明，也够绝伐，政敌即除，到时又有出兵理由，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手笔，手段之狠，比我们以前的老对手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冉说道：“大将军能通过这些事反向思考，觉察出细作，属下钦佩，但复活夫人，再去抓狄戎王室之人，怕是不易。”

    “不，”屠傲骨眼神犀利道：“按饕餮所言，当年中原拜月王室逃走的漏网之鱼，逃到了江湖上的应是不少，届时派梅以筠去找，找到与瑶姬生辰四字相符王族血脉的人，带回来作献祭。”

    毕冉道：“关于细作一事，知道大将军需要王族之人献祭这事，有几年前来投靠王府的两人人，西城炼药师鸦神，东土来的上仙独妪梅以筠，以及王府谋士陆辰年，大将军怀疑是他们？”

    屠傲骨脸色严肃，沉默点头。

    “为何不是我，此事我亦知情。”毕冉却反问道。

    屠傲骨望着他眼睛，良久，缓缓说道：“不会是你，你我多年战场上一同杀敌，保家卫国，更是兄弟。”

    毕冉大声道：“人心是会变的，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你早已变了。”

    屠傲骨喝了口酒，沉默半晌，才道：“如若是你，我也就认了。去把他二人传来，到底谁才是细作，日后我会查明白。”

    毕冉领命躬身退下。

    片刻后，鸦神和梅以筠两人来到大厅，鸦神是个二十出头年轻人，一身羽翼黑衣，脸上戴着鸟嘴形面罩，梅以筠是个驼背，手持鹿杖的老妇，两人参拜完屠傲骨后，立在大厅之下。

    屠傲骨在他们脸上用锐利眼神一扫，沉声道：“拓拔尚泽已让我处决，罪名是伪造国书，二位对此有何看法？”眼睛紧盯着鸦神。

    鸦神冷笑一声，说道：“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关系，我只在乎王爷何时让我可以实行那个计划，要知我之所以投靠王爷你，是因王爷你答应过给我大量试验人员及丹药材料，倾注所有国家资源给我，我才来中原的。”

    守在门口的毕冉听了很是生气，手按刀柄喝道：“大胆，对王爷竟如此说话无礼，你的试验已死了不少犯人，投奔王府前各国通缉你，你师兄鬼神医追杀你，若不是王爷当年收留你，你焉能活到今日？”

    鸦神眼中怨恨神色大增，却微笑说道：“我和王爷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血浮屠’我已炼至第二阶段，只要成了，打造出这支不死兽人军团，足以替王爷横扫当今各国，而我鸦神将因此扬名于天下，所以，我只对炼药打造不死兽人感兴趣，对王爷处决拓拔尚泽，不感兴趣，也无任何看法。”

    屠傲骨淡淡一笑，语气缓缓说道：“看来，是本王问错人了，梅以筠，你也没有看法么？”

    梅以筠欠身打个哈哈，道：“王爷，我只是个老太婆，不像某些小孩，如此年轻气盛，王爷问我看法，老妇不敢不答。”她笑时右眼眯成一条缝，另一只左眼却瞎了，戴一只黑色眼罩，因此诨名才叫上仙独妪。

    上仙独妪道：“老妇出身东土江湖草间，幸得王爷信赖重用，成为‘血谍’暗探首领之一，据属下掌握线索，最近复朝会又大有异动，因此老妇认为拓拔尚泽一死，中原与狄戎定有一战，开战前，必先安内，先除去中原内的叛军复朝会，方可全心全意与拓拔择阳一战，而且新投奔的谋士说客陆辰年已为王爷招揽到一批江湖人士，黑虎寨上下及万仙门等，且他还在沧州抓到一支九百余人的起义军，查出当地刺史竟是叛军组织复朝会一个分舵舵主，现已将这批人往京城押送着来。”

    “陆辰年此功不小，日后等他回来可嘉赏他，”屠傲骨说完，又点头道：“还有方才你说得有理，攘外必先安内，我会调回东土，西域的边境守军，先攻打国内的复朝会叛军。”

    毕冉一听，面色沉重，想劝屠傲骨和复朝会议和，共同抵御外敌，却听梅以筠躬身一拜，大声道：“王爷英明，叫回边境守军，此举不仅平定国内叛军，届时还可收回失地。”

    屠傲骨听完梅以筠的奉承，脸上厌恶，转而向鸦神道：“你不是说想要再启动‘血浮屠’计划，现有那九百余人，给你了。”

    鸦神满意一笑，“多谢王爷，小生立即炼药，开始试验，告辞。”脸上是兴奋跃跃欲试神色，行礼告退，转身走了。

    屠傲骨对梅以筠道：“复朝会兵力探得如何？”

    梅以筠答道：“在沧州南海一带，他们有十万余人，打着恢复帝王统治旗号，仍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屠傲骨道：“我既已决定命回守军攻打他们，复朝会的事你就不用再管，现另有要事委派你做，到江湖上替我寻找拜月王朝王室后人。”

    “喏。”梅以筠半跪下，领命答道，躬身出去。

    毕冉看着梅以筠走后，望向屠傲骨，神色间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屠傲骨了解他，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你失去过家人，那些叛军的家属我不会杀，接来军机处，缝制战衣盔甲，管饭管粮晌，会好好安置好她们。”

    “好，多谢大将军。”毕冉说完，行礼后退。

    刚走几步，毕冉又转过身来，忍不住问道：“大将军，为何不能与复朝会言和，那些落入鸦神的叛军命运会如何？难不成咱们真的要借鸦神这类邪魔外道才能取胜？”

    屠傲骨怒道：“毕将军，别忘了三十万弟兄是遭到拜月王朝出卖，命丧边境，他们复朝会是想要恢复王朝，怎可能会与我们议和共同抵御外敌，为了三十万弟兄的冤魂，能利用的人就一定要好好利用，如今狄戎强，中原弱，必须提升军士们的作战能力，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么！？”

    毕冉无言，默默退出后，整座冰冷的大厅又只剩下屠傲骨一人。

    ……

    ……

    中原国更北的北方，狄戎帝国，大雪纷飞，一只雄鹰穿过漫天雪花，飞往都城皇宫，不久落在帝王住的城堡石窗上，它腿上绑有一个小黑铁筒。

    一名狄戎甲士将铁筒取下，急忙送入宫中。

    国师方天星看完信件，问那甲士道：“陛下回来了？”

    甲士躬身禀道：“昨夜午时回的，现正在冥阳厅上等候国师。”

    方天星听完立即从案桌后起身，整理一下衣裳，拿着信件去冥阳厅。

    快到冥阳厅，方天星不让门外太监通报，自己径入大厅，就见诺大的厅中一个身披黑色貂绒、脸戴黄金面具的年轻人，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他，正望着石窗外的鹅毛大雪出神。

    “陛下从中原回来，怎不提前告之为臣一声。”方天星站在年轻人身后揖手道。

    年轻人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道：“义父替朕处理国事繁忙，不敢劳烦义父。”

    方天星打开信件读道：“拓拔尚泽已死，饕餮在王府地底。”

    年轻人声音平静道：“叔父牺牲自己，为狄戎百姓探得远古凶兽饕餮藏身之所，理应追封为国之柱石功臣。”

    此年轻人正是拓拔择阳，拓拔鸿之子，拓拔鸿死后，狄戎国分别由四个王爷统治，直到半年前他和国师从西域回来，连杀三个王爷，七个同父异母兄弟，他才夺得政权，今日，最后一个王爷也被他用计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