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白,别死!
“额,等一下师父……翠花他们呢?”
“来得路上刚好碰见了,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不是,你到底回不……”
“我回去,我回去。”
林晨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朝着自己的那匹马走去,奈何双腿仍然有些发软,以至于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黎昕早已在马上坐好,见识到林晨的窘态,便感到有些好笑地伸出手,将林晨轻而易举地提到了马背上。
“白荻竹,你坐林晨后面去。”
白荻竹点点头,动作轻盈地翻身上马。林晨只感觉稍微那么沉了一沉,白荻竹便来到了身后,胸膛和自己的背部贴在了一起。那衣服上的血已经不复温热,触感有些冰凉。林晨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怕白荻竹看出端倪,佯装没感觉一般坐定了,只是还是被白荻竹看出了一丝异样。
“林晨。”
“咋啦?”
“你在发抖。”
林晨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眼角余光看见了黎昕正在看着自己,便装作寒冷一般用手掌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噢,有点冷,不碍事的。”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说罢,白荻竹不等林晨出声,身躯便同他更加紧密地贴在了一起。林晨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回头去看,正好看到黎昕把视线移开。
“怎么了师父?”
“没什么,没什么。小白,你再抱紧点吧,林晨很怕冷的。”
“好。”
马蹄不紧不慢地踏着,唯有落叶被踩踏所发出的“沙沙”声陪伴。三人就这么沉默地前行,不多时,便走出了树林,那被月光笼罩着的银色山脉又出现在了眼前。
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了。林晨回头去看,那幽暗无光的树林在身后渐渐远去,黑暗的密林像是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而他们总算是从中逃了出来。
“还在想刚刚的事?”
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晨有些犹豫,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
“呵呵,想也正常,到底不过是一个孩子,对生命总是有股不舍之情,也不管对方是好是坏。不过,这点倒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反倒是我,先前逼迫你动手,不像是作为师父该有的样子。”
黎昕目不斜视,语气随意地开口,但林晨听着却觉得刺耳异常,反问道:“那,小白呢?他最后不是……”
“白荻竹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又一样了?”
林晨赌气似地扭过了头,可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有些懊丧地开口:“算了,与小白无关。我只是觉得,所谓生命,原来是如此轻易便可以被夺走的存在吗?”
黎昕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你这话倒是有了几分思考。不过要说答案嘛,是,也不是。”
“是在哪,不是又在哪?”
“在于他们的命一文不值,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待灭;而我的命……呵,无人可取。”
林晨猛地抬头看向黎昕,后者正朝他微微笑着,脸上的表情与刚刚那番狂妄的话语完全不相称。
师父怎么这么能装啊?
林晨有些无语,反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难道随意剥夺他人生命是可取的吗?你先前那样做,与他们那些匪徒又有何区别?”
“唉……”黎昕叹了一口气,感觉无比疲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不愿再与你多费唇舌。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在生死关头面前,没有什么对与不对、好与不好这一说。若不是我恰好赶到,你与白荻竹现在已经死了。”
林晨沉默片刻,问道:“师父,听你的语气,貌似经历过很多的样子?”
黎昕没有在第一时间应答,而是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林晨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他微微笑了笑,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孩子,你不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
林晨完全愣住了。此时的黎昕样貌看上去依旧年轻,整个人却显露出无比的老态,倦意如潮水般涌出,似乎半截身子已经埋入黄沙之下。但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瞬间,等黎昕将手从自己的头顶拿开时,他又恢复成了那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
师父的秘密,看样子还真多啊。
“不过,”林晨忧心忡忡地说,“虽然陈亮是死……不在了,但是他的那些手下也不是好惹的呀。师父,你既然这么厉害,而且来都来了,能不能帮村民们把那些匪贼给……”
说着,林晨拿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几下。
黎昕笑了:“你这小子,前一秒还怪我杀戮过重,现在又嫌我没有赶尽杀绝。”
林晨被说得满脸通红,有些羞愧地低着头。
“这种事情,你就不要指望你师父我去做了。说实话,这次若不是为了你们,我根本不会离开山上半步。所以,你就不要再想了,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去吧,我也懒得怪你们了。而且嘛……”
黎昕眯了眯眼,对上林晨有些迷惑的视线。
“而且,你真觉得这些村民们和你想得一般纯朴、善良?”
林晨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呵呵,没什么,你安分地看着就行了。”
林晨一时半会儿没再说话,视线锁定在了黎昕身上不肯挪开。黎昕耐着性子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问道:“你小子又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师父,你很厉害吗?”
“废话,我当然厉害了。”
“真的很厉害?”
“骗你干嘛。喂,你到底要干嘛?问七问八的,有屁快放!”
林晨显得有些犹豫,问道:“那,师父,你能不能教教我?让我和你一样厉害。”
黎昕第一遍没有听清,直到林晨再重复了一遍才开口道:“……为什么?”
“因为师父从来都没教过我什么东西。”
“我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为了以后行走天下,行侠仗义。”
林晨语气带着一丝犹豫,眼神却异常坚决,直勾勾地盯着黎昕。
黎昕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仰天大笑,甚至泪水都从眼角笑出来几滴。
“就,就你小子?还行侠仗义?哈哈哈,哎哟喂,不行,你快把你师父笑死了,哈哈哈,小屁孩行侠、行侠仗义,哈哈。”
林晨没料到师父会是这反应,他还以为师父会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痛哭流涕呢,当下满脸通红,嘴都变得结巴了。
“有有有什么好笑的啊?你这家伙,哪有一点师父的样子?什么东西都不肯教我们,还要我们一天到晚一口一个‘师父’的叫你,好不容易想学点东西还这样笑话我。喂,喂!别笑啦,你就说教不教吧!”
“不行了,太好笑了……啊别挠我痒痒,哈哈。我教你,我教你,但是你也要教我怎么说笑话。啊,不笑了不笑了,呼,差点被你笑死。这么一个小屁孩儿还想行侠仗义……噗,越想越好笑啊哈哈哈。”
林晨满脸黑线地看着黎昕又大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不光是我,还要小白!你要教我们两个人!”
另一边,黎昕终于停止,听林晨讲话。
“师父,我真的是认真的。今天若不是你来了,我和小白可能真的要完蛋了。所以我刚刚就想,如果我能和师父一样厉害,那样以后我就不怕这种情况发生了。我在一开始就不会让翠花被抓走;我就可以一个人面对那些匪徒还不落下风。师父你想啊,世界上不只有我们所在的这一座山,世界是很大的,那么,像陈亮这样的家伙又有多少呢?又有多少人像李二娘一样被欺负了却不敢还击的?”
“所以师父,你就教教我吧。我真的想……行侠仗义。”
黎昕这次没有笑,淡淡地说:“想学,那就学吧;想行侠仗义,那就行侠仗义吧。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便是了。”
林晨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师父这是答应了,大喜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嘿嘿!小白你也别愣着啊,别想偷懒,和我一起学点本事。小白,小白?睡着了?”
“怎么啦?”
白荻竹从林晨的后背抬起头,注视着二人,脸被月光照射的有些苍白。林晨抓住他的一只手,摇晃个不停:“师父要教我们真本事啦,你和我一起学呀!”
“好,一起学,一起学……”
“小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有点困……”
“哦哦,那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你靠着我,安心睡一会儿。”
白荻竹又将头低了下去,整个人几乎完全趴在了林晨背上。林晨刻意放慢了一点速度,希望白荻竹能够休息得更舒服一些,只是这时,黎昕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瞒?瞒什么?”
林晨有些摸不着头脑,黎昕扫了他一眼:“没说你,我说的是那个姓白的。”
白荻竹没有抬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静静地靠着林晨。黎昕再次说道:“若继续装哑巴,我可就真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只见白荻竹挣扎着抬起头来,靠在林晨的肩膀上,脸色异常苍白。林晨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夹紧了腿。胯下那匹马以为是要加快脚步,匆匆跑了几步,这一跑,马背一颠簸,白荻竹重心不稳,竟直直地朝着地面摔去。
关键时刻,还是黎昕伸手,一把将他抱到了自己的怀中。
“小白,你没事吧?”
“这像没事的样子吗?”
黎昕翻了个白眼,无视了一旁焦急的林晨。
此时的白荻竹显得无比虚弱,眼睛半睁着,身体冰凉。黎昕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再瞒下去,我就直接把你丢在这里了。”
见白荻竹还是不说话,黎昕骂了一声:“真是块木头,这么硬。”说罢,也不顾白荻竹反对,一把将他翻了过来。林晨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荻竹的衣服上沾满了血液,林晨原本以为那些是陈亮的,但现在看来,显然是自己想错了。
只见白荻竹的背上插着几只箭矢,牢牢地砌在了他的皮肉当中,伤口深可见骨,从中还缓缓地流出鲜血,将他背后的衣服全部染红。说是箭矢有些不太准确,因为箭身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断裂的箭头还残留在他的皮肉中。
黎昕无奈地叹道:“自己弄不出来,还将箭身弄断了。唉,何必呢?你们这些小孩就是犟得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隐瞒的,强撑着不说,以为自己很帅吗?”
“怎么会这样……对了,小白一直在我后面。一定是陈亮他们干的,我就说怎么可能一箭都射不中!小白,小白你为什么都不说一声啊!师父,求你救救小白,求你了。小白你别死,你别死啊小白!”
林晨说着说着,语调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黎昕被林晨吵得头疼,耐着性子说道:“好好好,我救我救,你别再闹腾了。这样,咱俩换匹马,我先带他回去给他上药,你慢慢回来。”
林晨在那里哭得昏天黑地,什么话也说不出。黎昕才懒得等他答复,一把将他抱到自己这匹马上,自己则带着白荻竹坐到那匹快马身上。
“你认得路吧?我先回去了,再耽误下去,你的小白可就真的要小命不保了。唉,一天天的净会埋怨我,我还饿着肚子呢……驾!”
黎昕骑着马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林晨还在原地哭个没完。
“马……马儿,好马,骏马,咱们快回去,我还想见小白最后一面呢。喂,走啊,走啊!”
似乎是饿了,胯下的这匹老马无视了林晨的命令,走到路边开始嚼起了青草。林晨“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你快走,你快走啊!别吃了你个臭马,你走啊呜呜呜……”
……
另一边,黎昕快马加鞭,没过太久便到达了村庄里。但他没有停下,骑着马直奔山上的木屋而去。村里的村民们正在为重新团圆的李二娘一家道喜呢,见到黎昕回来都不由得高兴地叫道:
“哟,咱们的英雄回来啦!这是要去哪……”
“让开,别烦我!”
黎昕来得快去得更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黎昕便骑着马跑远了,在身后扬起了大片的尘沙作为答复。人群中的狗剩突然反应过来,伸出一只手大喊:
“哎,我的马,我的马啊!还我的马!”
黎昕来到木屋门口,抱着白荻竹纵身跃下马背。白荻竹已经很久没动静了,先前被他抱在怀里,几次都要滑落下来。
黎昕将白荻竹放在了床上,用手撕开了他的衣服。白荻竹后背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再配上他瘦小的身躯,显得尤为可怜。但黎昕可没有心情同情,他找出一些草药,研磨好后放在一旁,准备给白荻竹上药。将箭矢从白荻竹身体里取出来时有些困难,箭头插得极深,牢牢勾住了皮肉,再加上已经凝固的鲜血,实在是有些不好下手。
黎昕将箭头取出来一处便敷上一些草药,等到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时,黎昕长出一口气,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白荻竹,已经很久没有动弹过一下了。
“白荻竹?白荻竹?”
黎昕叫了他两声,得不到回应,皱了皱眉。他将手放到白荻竹的鼻下试探呼吸,又将手指搭上了白荻竹的脖颈处,但他不管怎样试,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看着那具瘦弱的躯体,黎昕长叹一口气,沿着床边坐下。
“完了,白忙活了。”
他回头看了两眼白荻竹毫无生气的躯体,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
“啧,一会儿那小子回来又不知道要哭上多久,吵死了。而且这家伙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这是我的床,我还要睡觉呢。挖坑这种事叫那小子做也不太好,他都这么伤心了……唉,说到底还得我自己来。”
黎昕站起身,将白荻竹身上的草药拍掉,准备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随便挖个坑给埋了。但突然,他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这伤口怎么……
他越看越觉奇怪,眼底却有光芒散发而出。他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准备去抚摸,而就在即将接触到的瞬间,却停在了半空。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白荻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此时将手搭在黎昕的手腕上不让他再靠近,一双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
黎昕微笑着退后两步,收回了手,白荻竹立马翻身坐起,捡起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的衣服披在了身上,靠着墙壁,警惕地看着他。
黎昕脸上的微笑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白荻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眼里的光简直要刺破云霄!
“你别怕,别怕,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黎昕慢慢走近了,一只手向白荻竹伸去。白荻竹一言不发,抓过放在桌上平时割肉用的小刀,将刀尖朝向黎昕的手掌。
“别害怕,别害怕……”
而黎昕像是没看到那把小刀一般,向白荻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就在白荻竹要将小刀刺出的一瞬间……!
一只手掌搭在了他的头上,轻柔地抚摸着。
黎昕将脸凑到了白荻竹近前,直直地注视着他地双眼,声音温柔地说道: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