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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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止杀心

    按照女孩的指引,齐优当晚就找到了曹家的位置,趁夜翻墙摸了进去。

    对一个杀手而言,情感,是最没用也最危险的东西,所以在德国那地狱般的十年里,她尽可能的剥离一切不必要的情绪,全身心的投入到组织的训练中。

    与她一同受训的孩子,也都同样如此要求着自己,在三千五百多个同类手中争夺那微乎其微的生存机会。如果你不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自己变得强大,那你就是弱者。

    而在阿尔卑斯山北麓的训练营中,弱者,是可以被任意屠戮的。

    在那里的每一天,都会有人试图攻破你的防线,随时给你致命一击。

    为了不叫任何人瞧出她的弱点,她把自己的情感深深的藏起来,努力学会遗忘,忘记一切的伤痛,忘记所有的牵挂,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逼向极限,再不断地去超越。

    一开始,她只是忘记了之前在北平时的生活,后来,她便忘记了赵简之和赵家,再后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自从回到北平,陪伴在林苛然的身旁以后,她脑海中便不时的会想起一些片段。

    那天在化为废墟的赵府旧宅无意撞到两个家丁,从他们那里听到赵简之的名字,竟仿佛一下子拧开了记忆的开关,那些被封藏的记忆顷刻间如潮水般涌来。

    曹润、李珍这对夫妻,本是因为家乡遭了兵祸而避难上京,走投无路之时被赵家收留,辛苦工作好几年才升到管家的位置。

    如果这里真是他们的窝,她不在的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对狗男女竟然发达至此?

    五进的大宅院气派非凡,庭院里花草树木错落有致,门厅高大宽敞,各个屋子装饰精美,名贵家具更是比比皆是,整体装潢却不中不洋的,妥妥的暴发户模样。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不过秉持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她还是摸到了正房的位置,打算顺点财物离开。

    可是刚一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薰香便扑鼻而来,在赵府当管家的时候,曹润便极其爱香,总会仗着职权和家主的宠爱讨去比份例多两倍的各式熏香,家主看他平时做事殷勤,于这等个人小爱好上便不多干涉。

    她顿时冷笑了起来,就着屋外惨淡的月光,开始观察这个屋里的一切。

    屋子被打扫的很干净,但显然已经许久都没人住过了,鞋柜里放着两双男主人的鞋,鞋底一高一低。

    而曹润,正是跛足。

    一番肆意翻检,终于,她找到了一副被小心收藏起来的画像,画上之人相互挽着手臂,小而精明的眼睛里透着些许狠毒的劲儿,那正是曹润与李珍。

    她将那幅画扔在了地上,渐渐握起了拳头,片刻之后,她抬脚踹开了房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每找到一个人便拿绳子捆了绑在庭院之中,凡有不顺从者当场格杀。

    搜变了宅院的角角落落,她绑来了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共计十二个,却唯独不见曹润与李珍。

    女孩守在墙外,听着墙内频频传出的骚动声,有点担心齐优的安危,便自作主张的跑了进去。可是刚一跑进去,她就发现十来个人被捆在一起,跪在地上哀泣着,齐优坐在一张大椅上,手中抱着那把夺来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底下满心恐惧的人群。

    “我要找曹润,与李珍。”

    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女人立刻膝行两步,“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跟曹家没关系的,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家夫人年前就过世了,夫人去世之后,老爷就跟着大公子去了上海。”

    为了活命,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女人此刻竟抖如筛糠,还没等她刑讯逼供,便将一切都招了,那副贪生怕死、狠毒自私的小人嘴脸,简直和当年的曹润、李珍别无二致。

    齐优冷冷一笑,抬脚踢到她的脸上,狠辣的劲道直将女人踢飞了半米,牙齿也碎了好几颗。

    她上前一步,捏起女人青紫带血的脸,冷笑着逼问:“那怎么办?我是来找这对夫妻报仇的,你难道叫我空手而归吗?”

    胖女人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在努力配合,却还要吃她的苦头,心中胆怯更甚,哪里还敢乱答话,只能看着她呜呜的哭,试图躲过她的发难。

    “说,怎么办。”

    四个字不带任何情绪的落下来。

    胖女人看着眼前修罗模样的恐怖少女,即便内心怕的不行,却也不敢再不答话,于是开始给她支起了招。

    “夫人……哦不,是李珍,李珍虽然死了,可是她还有亲人在,杀了他们,九泉之下的李珍一样会死不瞑目,痛彻心扉,而且我知道曹润和他大儿子在上海的地址,我可以告诉你。你再去把他们杀了,便能将曹家灭门了!这样,再大的仇你也能报了!”

    一席话,说的在场诸人无不惊掉了下巴,有人开始痛骂胖女人背弃主家,无耻之极,有人则苦苦哀求着饶命,还有人痛骂齐优作恶多端,死后必下地狱。

    齐优无视着众人的杂音,望着眼前为了活命已毫无底线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脸笑道:“果然是你家主子教出来的好奴才,你的主意很好。还有人愿意为我出主意吗?”

    凌厉如刀的眼神掠过剩下的十一人,伴随着那句问话,她的枪口也扫了过来。

    没有人应答。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发子弹冲出枪膛,射向了一个家丁的胸膛,那家丁当场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场中一片尖叫声,乱作一团。

    热烫的鲜血迸溅在脸上,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恐惧,有人站起来想逃,却忘了他们彼此是绑在一起的,将将跑出了一步,便又被拖拽回了地上。

    “你疯了!”女孩尖声大喊,试图唤回齐优的理智。“这样会把巡捕引来的!”

    齐优笑着质问场中的诸人,“我问,是否还有人愿意为我出些主意?”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与曹家有再深的情谊,大家也顾不得了,因为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便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

    “可以把李珍的骨灰扬了!”

    “他们两个是不在了,可是他们的小儿子还在这里,杀了他!”

    “听说曹家之所以发达,是因为之前在北平卷走了旧主家很多的金银细软!”

    “曹润和他大儿子上海的住址我也知道,他大儿子在帮会里做事,时常倒运鸦片,坑害国人,不能放过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曹家的老底都快掀出来了,人们渐渐忘记了恐惧,变得越来越情绪激昂。

    仿佛她是远道而来,专为伸张正义的侠客。

    齐优拉动枪栓,再度推弹上膛,淡淡问道:“谁是曹润、李珍之子?”

    众人义愤填膺,不约而同的指向了场中一位衣着光鲜的孩童。

    那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他叫曹子修,在齐优冰冷的注视之下,稚嫩的肩膀抖得厉害,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将衣物湿了大片。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尿骚味。

    她一步步,逼向叫曹子修的小男孩。

    女孩心中一惊,突然上前几步,将曹子修从地上拽起,并用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紧紧护在了自己身后。

    那把匕首,正是齐优今天送给她的,用来防身的武器。

    “让开。”齐优皱着眉,冷声逼迫。

    “不管你与那对夫妻有任何仇怨,这个孩子都是无辜的,在场的其他人也是无辜的,既然李珍已死,该死的便只有曹润一个人,你不该滥杀!”女孩噙着热泪,声嘶力竭的冲她吼叫。

    “你胆敢教我做事!”

    齐优瞬间暴怒起来,立刻快走两步,将枪口死死抵在了女孩的脑门前,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蓄势待发。

    女孩平静的闭上了那满是泪水的眼睛,“你要杀这个孩子,就先杀了我吧!”

    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救下来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齐优心中的怒火尤甚。

    “你跟曹家是什么关系,说!”

    “我在试图救你!”

    “你凭什么救我!”齐优怒不可遏,扳机却迟迟扣不下去。

    明明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明明只要一个念头,她就能让这张触怒于她的嘴永远闭上,就能让人们更加敬畏她的名字。

    可是………

    可是………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未来她也一定会更加的孤独。

    看着女孩满是激愤的泪眼,那么坚定又无畏的模样,让她想起了林苛然。

    苛然,是因为这个,才要与她划清界限的吗?

    因为她杀戮无度?

    因为她心无怜悯?

    她说她在试图救她,那么,苛然也是这样吗?苛然赶她走的那一刻,其实是希望她能收住自己的杀心?

    可是,在她这一十七年的生命里,何曾有人对她有过一丝的怜悯?何曾有人告诉她该如何克制自己的愤怒?又何曾有人教导过她,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

    至少,她的父亲没有。

    她的外公没有。

    曹润和李珍没有。

    赵简之………也没有。

    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言行告诉着她,她不配被爱,也不该存活。她不该获得任何一丝的怜悯,也不该有哪怕一丝的憧憬。

    或许,曾经是有过的。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曾给予过她怜悯,曾温暖过她的灵魂,令她那颗被黑暗荼毒的心,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对生活的纯粹。

    可是,那个人最终不是也被黑暗吞没了吗?就在她的眼前,生生被几只恶犬撕成了碎片。从那一天起,她的世界便再也没有光了,只有一片血红。

    所以,在这个险恶的人间,她必须要拿起武器,为自己冲锋陷阵。

    靠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松弛,她沉默着收回步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管住了自己的杀心。一个杀手不能坚定自己的意志,半途而废,这是一种令人鄙夷的软弱,可是行走在黑暗中,她却并不觉得悲伤。

    或许谙姨希望她这么做。

    或许苛然,也希望她这么做。

    …………

    女孩转过身,去看身后的曹子修,确认他并未受伤后,她才笑着安慰道:“快去睡觉吧,小小男子汉,相信经过这一遭,你会变得更勇敢的。”

    曹子修抓住她的手,稚嫩的语气里满是愤怒和不解,“你别去找她,她是坏人!”

    “她不是坏人。”女孩笑了笑,伸过手与他浅浅拥抱。“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男孩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脑袋里,浮现出一段超越年龄的思考。

    齐优不是坏人。

    那么这些因自身生命受到威胁,将年幼的他推出来送死的人,是坏人吗?招来如此祸端的他的父母,是坏人吗?

    他这才发现,生活中有些道理,学堂并不会教给他。

    “那究竟什么才是坏人呢?”

    女孩低头苦思了一阵,耸了耸肩膀,笑道:“我也不知道,好和坏应该并不绝对吧,或许有的时候我们是好人,有的时候我们也会成为坏人。或许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是坏人,却又是自己故事里的好人。”

    说完,她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追着齐优的步伐跑了出去。

    一百多米的距离,她跑的飞快,唯恐出来的晚了,可是当她跑出来的那一刻,齐优还是走了。她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前前后后到处张望,不见半个人影。

    一时之间,竟委屈的想哭。

    齐优竟然就这么走了,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可是仔细想想,本就是她硬要赖在人家身边的,现在她触怒了别人,别人凭什么还要管她死活呢?

    道理她都明白,可还是很伤心,就这样被丢下了,以后又要一个人了。

    “你再慢些,我真的走远了。”

    她寻声望去,只见齐优站在角落,双手抱枪望着她,修长的身姿在月光下平添了几抹萧索,迎着晚风安然静立。短暂的怔愣之后,她立刻就冲上去抱住了齐优,唯恐其再度消失。

    齐优的心猛然一震,过去她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近的姿势,面对女孩所展露的超乎寻常的热情,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便下意识想将缠在身上的人拨开。

    女孩用力摇头,怎么也不肯放手,在她身前轻语着,“爷爷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紧紧的抱着她,然后大胆的将自己的爱意说给她听。”

    喜欢?

    齐优脸色微怔,有些不解她的话。可是在女孩热情洋溢的注视下,禁不住左右躲闪,唯恐被人发现她目中的惊惶与困惑。

    “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女孩佯作不知,一脸天真的问。

    “谢谢你,让我学会收敛杀心,也谢谢你,没有畏惧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女孩笑得灿烂,宛如夏日里的花,火红而又绚丽,抱她的手臂收得越发紧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会心一笑,眸中满是兴奋,“我好高兴,你总算问我的名字了,爷爷说,他希望我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所以给我取名叫陈悦,齐优姐姐,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齐优被问的懵懂,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可看着对面之人恳切的目光,她又说不出不字,只好笨拙的点了一下头。

    陈悦踮起脚尖,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轻轻柔柔似在云端的触感,撩拨的齐优微红了耳根,心中荡起些许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