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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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沪上夜

    上海的夜与北平不同,它总是喧闹的、繁华的,即使到了深夜依旧灯火辉煌,人群喧嚷,连空气里也弥漫着几分彻夜不散的顽固燥热。

    林苛然站在窗前远眺,几盏昏黄的灯光伫立在街道两旁,映照着往来的行人,也给暗沉的房间添了几抹微光。

    赵简之还在办公室里专注的处理着文件,片刻也没有休息过。

    傍晚的时候,她坐司机的车来到这里,给赵简之送她亲手做的晚饭,刚才她又去悄悄看了一眼,赵简之竟一点没碰。

    听下人说,在她到来之前,赵简之几乎都不怎么回家,即便赵公馆离公司大楼也不远。日常饮食简单至极,实在累了,就宿在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里。

    所谓的休息室,就是她现在所在的这间屋子,除了一盏灯、一张床和一个衣帽架,一张书桌,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如此的冰冷,如此的贫瘠。

    这位商界的传奇巨擘,对待自己竟苛刻到了这种程度,对她这个养女却又万分热忱,送她念最好的学校,给她最优越的生活,无论任何事都始终尊重着她,无条件的宠爱与信任,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生怕她有一点点的难过。

    温柔又细致,开明又宽厚,这大概是世间最完美的母亲,爱着自己子女最完美的一种状态了。

    然而林苛然敏锐的察觉到,这份看起来就很完美的爱里,似乎总藏着一点不知来由的卑微与讨好。

    这或许与当年的那场大火有关。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呢?”

    屋子里忽然亮了起来,她的身后,赵简之拧亮了开关,缓缓走了过来,精致的妆容也难掩疲倦。

    “我想等您一起回家。”

    林苛然转过头,看着赵简之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似曾相识的温暖。

    林谙。

    想到这个名字,赵简之的头忽然剧烈的疼了起来,快速的上前一步,将林苛然紧紧抱着,埋头的瞬间,一颗泪珠悄然滚落,怀抱也不自觉地收紧。

    “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等我了,以后我每天都会按时回家。”

    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可她还是任由赵简之抱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比起自己,赵简之骨子里其实更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您还要按时吃饭,不要一工作起来,您就忘记自己是个活人了。”

    “好,我都听你的。”

    没有一丁点的迟疑,赵简之对她一直都是千依百顺,而且说到做到。

    看着赵简之这副样子,林苛然情不自禁又笑了,低语道:“知道吗?您真的很像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个女孩,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身上却有着许多可怕的伤疤……”

    说到这里,林苛然的眼神微微一闪,语气有些怅然,“她总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却把我当小孩子一样保护着。”

    赵简之眸中略暗了几分,因为她想起了那两个在北平失踪的家丁,吴管家在北平时曾托关系做过调查,虽然未能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可以确定那两人是在老宅附近消失的。

    对赵简之而言,这便已经足够了。

    那两人多半是回不来了,那个组织行事一贯狠辣,行动是绝不会留下活口的。

    以林苛然的身份,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有可能不怀好意,和当年的变故以及那个以残忍凶狠闻名的组织有关,这令她非常不安。

    “是吗?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赵简之尽量保持着情绪的平稳,心中却早已经兵荒马乱。

    “半年前的一个雪夜,她昏倒在孤儿院的门口,我把她捡了回去,渐渐就成了朋友。她很厉害呢,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德语,院长嬷嬷病倒之后,我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还好有她,否则我根本撑不下来。”

    回想着与齐优在孤儿院里相处的点点滴滴,林苛然忍不住叹了一声,对于齐优,她的感情极其矛盾且复杂。

    一方面,她很感激齐优为她付出的一切,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不寒而栗。齐优太偏执,也太冷漠。

    天性之中,自有一番残忍与暴虐。

    赵简之瞬间冷了眼神,与苛然年纪相仿的女孩,会说流利的德语,又有动机去接近苛然,还会去老宅徘徊,行事残忍,这似乎只能是一个人。

    那个绝不应该活下来的孽种。

    居然,又回到北平了?

    那个男人本事通天,怎么就这么让这个丫头逃了出来,还是说自从自己离开之后,魔鬼就开始生出了仁慈?

    她回中国想要干什么?报复自己吗?还是要把苛然也拉到那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苛然,你现在已经来到了上海,再也不必吃苦了,听起来她的经历怪复杂的,复杂的人往往伴随着危险,以后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离那种人远一点。”

    林苛然没有觉察出她的变化,迎着那双温柔明净的眼眸,浅笑着答应,“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今天在学校过得好吗?”

    赵简之很快抿去了外露的情绪,摸着她的长发,一笑便岔开了话题。

    林苛然迟疑了一秒,然后用力的点头,“挺好的,我很喜欢这所学校。”

    话说的很坚定,心里却着实慌了起来,赵简之安排她就读的学校是一所由英国人和中国人合资筹办的贵族学校,能在那里读书的孩子非富即贵。

    入学没几天,她是被收养的孤女这一消息便在学校里不胫而走,尽管如今锦衣玉食,赵简之待她如己出,可在众多同学眼中,她仍是一个异类。

    一个孤女即便飞上了枝头,仍然是一个下等人,低贱如蝼蚁。

    在学校里,她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明嘲暗讽以及赤裸裸的孤立排挤,其中最厉害的,要数那位许家的二小姐许书瑶,其父亲是北伐名将。

    俗话说,富不与官争。

    她不想给赵简之惹来任何麻烦,所以就让那些糟心之事深埋于心。

    “功课能跟上吗?”

    “虽然目前比较困难,但我会努力赶上的。”林苛然淡淡一笑,虽然她自从沦为孤儿便辍学了,但读书这一块,她自信不比别人差,只要再有半年时间,她一定能将那些少爷小姐远远甩在身后。

    赵简之微微一笑,显然她也不怎么担心林苛然的成绩问题,林苛然生得聪慧,又肯吃苦,一个月前也请了三位一流水准的家庭教师,赶上去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家。”

    …………

    许公馆内灯火通明,琴房之中,女子不知疲倦的弹着同一首曲子。

    一头海藻般柔软细密的卷发,如浪花般闲散翻涌在两肩,清瘦的脸颊神情恬淡,虽不施粉黛,却难掩动人的神韵。

    修长的手指骨骼分明,温柔的敲击着身前的黑白琴键,乐声起伏之中,藏着难以掩饰的急切。

    夜已经很深了,书瑶却还未归家,她不怎么担心妹妹的生命安全,因为书瑶身边一直有四个持枪保镖暗中保护,足以应付一般的危险,即便应付不了,公馆也会及时得到示警。

    她的妹妹,只是不愿意回家罢了。

    “大小姐,二小姐回来了。可是她说在外面玩累了,现在已经回房睡去了。”仆人敲响房门,脚步轻缓的走了进来,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说完之后,便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生怕她因为二小姐的忤逆而难过。

    二小姐的脾气一向不好,大小姐回国之前还好一些,可自从大小姐从德国归来,二小姐的脾气便越发古怪了,还总是在外面混到深夜才回家。

    今天,学校里打了电话过来,说二小姐总是欺凌同班的一个女孩,还经常性的逃学,现在已接连两天没去学校了。

    今晚大小姐在琴房里等到现在凌晨一点钟,结果也只等来了那么一句桀骜之言。即使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着实心疼。

    琴声戛然而止,修长白皙的手指,瞬间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感觉。

    她微微垂眸,掩饰着心中淡淡的失落,沉寂了片刻之后,温和的一笑。“我知道了。赵妈,很晚了,你回去歇了吧。”

    琴声再度响起,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赵妈愣了愣神,随即退了下去。

    房门关闭的一刹那,许清芷却忽然卸去了防备,手捂着脸颊,在清亮的灯光下独自哽咽了起来。

    许书瑶的叛逆,不是毫无原因的,小的时候,许书瑶其实很黏她的,无论她说什么,妹妹都会听,看向她的眼光充满崇拜。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一年秋天,母亲在街上遇刺。

    当时国内局势紧张,父亲在战场奔忙,而她远在德国留学,也未能及时得到消息,年幼的书瑶就这样在管家的扶持下独自一人面对了死亡,操持着妈妈的葬礼。

    一夜之间,小书瑶便好像长大了,她再也不会给她写信,即使被父亲责罚也不会再掉一滴眼泪。她不再躲在她的背后,也不再与她亲近,一声声满是依赖的唤着姐姐。

    她变得乖张,也变得冷漠,像一只浑身都是尖刺的刺猬,毫不留情的刺伤一切靠近她的人,无论敌友或者家人。

    与其说书瑶不愿意回家,不如说是彻底厌恶了自己这个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缓缓走出琴房,关门,上三楼,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立了许久,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便将手里的钢笔轻轻放在了门前。

    那只钢笔很漂亮,上面还刻印着一朵淡雅的风信子花纹。

    那是她的歉疚与悲伤。

    “晚安,妹妹。”她笑了一下,随后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门的另一侧,许书瑶狠狠地揉了揉眼睛,许清芷回国的两年里,无论她的态度多么恶劣,许清芷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并且每个晚上,她都会与她道一声晚安。

    她很清楚许清芷是爱她的,可是她怎么也不能原谅,那段晦暗的岁月里,她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发了那么多电报,却从没有得到过一星半点的回音。

    从一开始的期待万分变得痛心疾首,再到后来的心如死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撑过了丧母之痛,独自一人煎熬着长大。

    凭什么现在许清芷回来了,就要把一切抹杀?她就是想要折磨许清芷,让许清芷和她当初一样痛,这样才能抚慰心中经年未愈的伤。

    赵公馆。

    林苛然有梦魇的习惯,每次入夜之后,赵简之都会守在林苛然的身旁陪伴她入眠。

    今天也没有例外,但此时的赵简之显然多了几分心事,待林苛然睡得沉了一些,她便轻轻的关上了卧室门,拨了一通电话。

    “我要你帮我去找最顶尖的杀手,眼下有些脏活需要处理。”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很沉稳。“有照片吗?”

    “我没有她的照片,但我很确定,她一定会来上海找我,我不想再看到她来打扰苛然,或许她也会来找你。能从那里逃出来,她应该是长了不少本事,你不要太过大意,在她出现我身边之前,找人把她解决掉。

    “你是说,她?”男人忽然站起身,沉稳的语声难得多了一丝慌张。

    赵简之深吸一口气,“是。”

    “你确定要杀她?”顾及到赵简之与那个孽种之间的关联,男人迟疑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赵简之冷笑了一声,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她体内流淌着恶魔之血,曹子焕,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可是………”曹子焕还想再劝,可赵简之仿佛早已猜到他想说什么,在他的话还未出口时便先行截住。

    “不过是一个孽种罢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