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浮生
繁体版

第10章 脱樊笼

    典狱长跟着齐优,为了表现自己的仁义和风度,还特意找了一辆黄包车,好让重伤的齐优不必在路上多费时间,辛苦一个多小时,才终于赶到了闸北近郊。

    抬眼一望,到处都是低矮的茅草房和破烂秽物,有钱人家的小姐,即便是逃难,也会住这样的贫民窟吗?

    典狱长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正在河沟里洗衣服的陈悦一见到齐优,激动得立刻扑了过来,身体虚弱的齐优被撞的一个趔趄,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骨头都似断了一般。

    “齐优,我都担心死你了,我去码头找了好几次,问了好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下落,你去哪里了?”

    典狱长适时抓住了齐优,并瞪了一眼这不知轻重的野丫头,“轻点,她有伤。”

    陈悦一脸震惊的往齐优身上打量。

    齐优不想告诉陈悦自己的遭遇,让对方无谓的担心,只道:“家里有茶没有?给这位长官泡些来。”

    “不喝茶,立刻把赎金拿来吧。”典狱长再也无心掩饰,明目张胆的摸上了枪柄。

    “是我糊涂了,典狱长日理万机,身份尊贵,哪有时间喝茶呢?”说完,她就吩咐陈悦,将藏在床底下暗格里一个手掌大的铁匣子拿出来。

    陈悦听话跑进去,不一会儿果真抱着一个匣子跑出来,齐优当着三人的面打开铁匣,从里面取出一根黄灿灿的金条。

    典狱长一把抢了过去,放在嘴中使劲儿咬了咬,又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瞧,确认是真的黄金,这才彻底信了她的话。

    “还有一块呢?”典狱长攥着金条,沉着脸逼问。“你是不是反悔了,不帮那几个死穷鬼赎身了?”

    “典狱长说哪里话?说好的两根就两根,不过您可是大权在握的典狱长,而我只是一介孤女,这是我唯一一点傍身的东西了,万一您收了钱却又不放其他人,那我白花了钱还遭人怨恨,上哪说理去?所以这一根,要等那五个人都放出来了,我再给您送来。您放心,我若出尔反尔,除非是不想活了。”

    “算你识相。我明天就放人,中午十二点前我要收到这根金条,否则我就把你和这丫头以及另外五个一起抓回去。”典狱长冷哼一声,恶狠狠的威胁了一句,登上黄包车扬长而去。

    齐优注视着典狱长走远,目中闪着淡淡寒光,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终于有些支撑不住的她身子晃了晃,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我扶你进去休息。”

    看着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陈悦的心不由得颤了起来。朝夕相处的这么多日子里,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齐优如此虚弱的模样。

    在陈悦的搀扶下,齐优走进了那间熟悉的低矮草屋,屋子里极其简陋,除了一只装衣物的大箱子,一张出自齐优之手的粗糙木桌,便只有一张薄被,和由四块木板拼出的简易床板了。

    “去准备毛巾和温水,之前我买的那壶酒也拿过来,帮我清洗一下伤口。”

    陈悦不敢耽误,立马从箱子里翻出珍藏的酒壶,又快速的取来温水和毛巾。齐优看着眼前的烈酒,小小的抿了一口,笑了。

    还好之前她不顾陈悦反对买了这壶酒回来,否则现在连给伤口消毒的东西都没有。那一股辛辣直入肺腑,将周身的伤痛镇压不少。

    她将衣物一件件脱去,能够到的地方,她尽量自己动手,够不到的,再让陈悦帮忙。

    看着她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痕,陈悦立刻就红了眼睛,泪珠一颗颗的滚落,一边哭着,一边用毛巾蘸水帮她擦身上干涸的血迹,再用烈酒给她清洗伤口。

    “不准哭。”

    越来越大的啜泣声令齐优心烦,之前从北平富商那里劫获的金条,大部分都给了当时的探长,自己只留了两根一直贴身带着,哪怕没吃没喝也没动过,就是预备着万一惹祸上身,还可以花钱消灾。

    本是用来保命的钱,现在却因为这个典狱长,芝麻大点的事用了出去,早晚她非讨回来不可。

    谁知她一斥责,陈悦哭得越发伤心了,再加上刚才烧水时脸上沾了灰,现在被眼泪一打,整个一小花猫模样。

    齐优软了脾气,态度柔和了一些,转过身抹了抹她还在下巴处挂着的泪珠。无奈的道:“好了,这点伤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别再哭了,我有事情要吩咐你去做,你务必要办好。”

    陈悦这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打着哭嗝儿说道:“你吩咐吧,我保证会做好。”

    “你明早去监狱大门附近守着,看典狱长是否守信把那五人放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是八九岁的小女孩。如果是,你就把这根金条交给他。如果不是,你就收好金条去别的地方待一段时间。我有枪,能保护自己,你在这会很累赘。”

    “可是你受伤了,要是他们来的人多,你………”陈悦焦急的反驳,她知道齐优身手不凡,可现在绝不是时候。

    “这位典狱长只是贪财,贪财之人行事大多有章法可依,胆量也有限。他大概率会收钱放人,我这样说不过是以防万一。另外那个小女孩出来了,你就把她带来这里。”

    陈悦用力的点头,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上,可是细想起来,又觉得有点不甘。

    这么大的一根金条,居然就这么给了一个酷吏,实在是可气。

    “眼下我身子需要将养,这个时候如果因为钱财得罪小人,实在不明智。”齐优一眼便看清了陈悦的心思,揪住了她的耳朵严厉告诫,生怕这丫头明日犯糊涂。

    典狱长给的期限很明确,如果十二点前没收到金条,那她们连同另外五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错了,疼。”陈悦掂着脚,好让被揪的耳朵好受一些,口中连声讨着饶。

    “以后若我没有吩咐的事,你怎样做是你的自由,但若是我吩咐过的事,你就必须无条件执行,否则别怪我揍你。”

    “我记住了。”

    陈悦揉着自己那被拧的通红的耳朵,一脸委屈的答应着,然后去灶台做晚饭了。

    可是看到盆里游动的三条小鱼,她郁闷的心情立马又好了,兴兴头头的处理起来,那是今天她洗衣服时在河沟里逮到的,正好可以煮一碗鱼汤出来。

    天刚黑下,晚饭便做好了,一份鱼汤,两份荤菜,一份青菜,竟然出奇的丰富。

    “哟,小财迷今天这么大方?”看着眼前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齐优忍不住感慨。

    自从与陈悦同行,凡有花销陈悦总要拦着,义正言辞的告诫自己以后每一个铜板都要花的精细。

    她看陈悦如此爱财,自己又大手大脚惯了,更耐不住柴米油盐的琐碎,便索性将钱都交给陈悦保管,自此过上了紧巴巴的日子。

    家里就剩五六个铜板了,米最多也只能再维持七天,但陈悦还是想尽量让齐优吃的好些,把那些钱都给齐优买药。

    现在她每天洗衣服,若是勤快些,一天大概能挣十二三个铜板。

    “你现在可不能饿着、冻着,否则要留下一辈子的伤病,我可以去城里做工,或者多去几户人家收脏衣服洗,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话音刚落,齐优便重重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脸色冷了下来。

    手指经常泡在冷水里,即使是成年人也受不住,何况现在天气已经见凉了。今天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注意到陈悦手指关节的红肿,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生出顽固的冻疮。

    更何况,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养活自己。

    “你不许去,钱的事我会解决,我现在虽然不能做工,但向相识的朋友借一借,足以度过眼前的难关。”

    “可是……”

    “我缓两天就进城,就这么决定了,如果你再提这种鬼话,或是以后自己偷偷去做被我知道,别怪我不客气!”

    本来温馨的氛围,就这样在训斥声中化为乌有,陈悦默默地低头吃饭,想到自己明明是体贴她的辛苦,关心她的身体,却还要被教训,委屈的直掉眼泪。

    ………

    第二天下午,陈悦果真领了小圆子回来,三人简单吃了顿晚饭,又一起挤着睡了。

    夜里躺在床上,齐优打算明天就陪着小圆子回家,小圆子说过母亲病重,半个多月无人照理,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若是让小圆子独自回家,一个人去面对可能已经发臭腐烂的母亲尸身,这个孩子多半也活不下来了。

    第二天到了才发现,原来小圆子也住这里,只是她们在东边,小圆子家却在最西边。

    小圆子被抓走后,母亲苦撑了七天便病死在了无人的草屋,直到尸体产生了严重的异味,邻居们才发现,眼下正帮着料理后事。

    小圆子嚎哭着试图跑过去,想再看娘亲最后一眼,却被陈悦紧紧抱着。陈悦忍受着她的踢打,一遍遍安抚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很清楚,若是小圆子现在跑过去,见到母亲惨烈的死相,定然一辈子都会过不去心中这道坎。

    她和齐优对视了一眼,沉默之中有了决定,尽管她们的日子也难以为继,但小圆子她们必须要带走,否则这个孩子很快很快,就会淹没在这无常的世道之中。

    回到家之后,小圆子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夜里哭了好几次,不过好在有陈悦的耐心劝导,她倒也没怎么烦心。

    只是屋子本来就小,三个人一起住便尤其显得逼仄,秋天就要来了,这间由竹片和蒿草搭成的屋子毫无保暖性可言,他们需要更大的、真正意义上的房子来容身。

    齐优的伤口上了一回药,又喝了些陈悦买来的便宜补药,静养一天后便没有大碍了。

    这天早上,她嘱咐了两个孩子几句,便慢悠悠的进城了,一进城区,便直奔南京路去。

    上海这颗远东明珠,不愧是全亚洲唯一的金融中心,其繁华程度已堪比纽约、巴黎等城市。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辆电车“叮叮当当”的驶过,两侧的建筑鳞次栉比,风格中西混杂,各色商铺也应有尽有,街头街尾,身着各类服饰的人群川流不息。

    很难想象,这个破败落后的中国,竟然还有如此繁华的人间胜地,可惜这样的繁华,竟然不在中国政府的掌控之中。齐优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了碗面,一边坐着吃面,一边观察周遭的一切,如是感慨着。

    她没有手表,只得大致估算时间,十点左右,一名身着和服的女子拎着几盒糕点,坐着黄包车从她身后路过。那女子容貌极其艳丽,眸中神光内敛,顾盼之间风韵万千,却又有一种淡淡的冷漠。

    冷硬与柔婉,奇异又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行走在人群之中虽有些鹤立鸡群,却也不显丝毫突兀,特工间谍,刺客杀手?齐优脑海里竟蓦地浮现出这八个字眼。

    她不想惹无谓的麻烦,便赶紧低下了头,啜饮着碗里的面汤。

    又过了二十分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醉醺醺从饭店里出来,怀里搂着一位女郎,两人放浪的调笑着,嘴里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浑话,歪歪扭扭的行走在街道上。

    齐优起身跟了上去。

    快要近身之时,一个路边卖杂耍的小摊贩迎送客人时不小心撞上了男人,引得男人斥骂连连。摊贩连连弯腰赔罪,男人却不依不饶,狠厉的拳头一次次砸下,被打得满脸鲜血的摊贩不得不奋起反抗。

    人们避得避躲得躲,偶有行人出言劝解,也很快被淹没在谩骂和撕打声中。

    四周一片乱象。

    趁着两人扭打的间隙,她佯装惊慌从旁奔逃,动作轻盈的如一只狡黠的猫儿,轻松将钱包从男人口袋里摘出,又迅速隐入人群之中。

    在无人处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证件,二十枚银元,一张星辰影院的观影票,一张女子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披肩旗袍,背对着镜头静立在树下。温暖的灯光下地白如水,微卷的长发如云如藻温柔披散在两肩,发丝间一只嵌着珍珠的蝴蝶发卡,在月下展翅飞舞。

    黑白之中,冷暖分明。

    虽看不清她的容颜,但那一只隐约侧望的眼眸却潋滟温柔,动人心弦。仅一个背影,便令人一见难忘,刻骨铭心。即使是她,也不由得为如此佳人恍惚了片刻心神。

    翻过照片一看,背面赫然写着三个字,即使字迹看上去已有一些久远,但依然美观而整洁,看起来被男人保护得很好。

    许清芷。

    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齐优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原来是那个上海滩正当红的电影明星,街头巷尾贴满了这个女人的画报,酒楼茶肆人们谈论最多的也是她。

    上至权贵名流,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她的事迹津津乐道。

    在这个混浊的世道里,许清芷着实算得上是一位清奇的人物,出身于名将之家,年少之时又远赴德国求学。一朝学成归来,非但不愿如父亲那般步入政坛,还抛弃了积淀多年的才学,转身做起了电影明星。

    电影作为新颖的艺术形式,自从传入中国境内,便很快就在这个古老国度落地生根,并日渐兴盛,赢得了无数国人的喜爱。

    许多人不仅爱上了电影,对电影演出者更是倍加追捧,从虚拟到现实,从电影到生活,都极其的渴慕和崇敬。但在更多愚昧之人眼中,所谓电影明星与戏子无异,不过是些微贱的行当。

    再加上许清芷行事超脱,不光出演电影,还常常下到各大歌舞厅驻唱,引得无数名流为之倾倒,豪掷千金。明明是将军之女,却愿意歌舞娱人,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守旧的文人以笔为刀,批评她不知自重,许家门风不振,一篇又一篇子虚乌有又言辞刻毒的报道,总是会将她推于风口浪尖。

    权贵们垂涎她的美色,看重她强大的背景,毕竟将军爱女这一身份所能带来的红利难以想象,而平民百姓更在乎的,是她在慈善事业上的丰硕成就。

    一次次筹集善款,一次次慷慨解囊,为北伐前线送去了一批又一批急需的医疗物资,为流离失所的人们打造屋宇和田舍,为灾荒之地打造生机,为苦难之人谋求希望。

    她又看了一眼那照片,短暂的迟疑之后,最终还是只拿了钱,将照片和证件、门票、钱包一起丢掉。

    兜里有了这二十现大洋,她的心态立马从容了许多,至少,她们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饿肚子了,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便又换了一条街道,坐在茶摊喝茶看报。

    寻找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