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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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囚徒困

    “进去!”漆黑潮湿的牢房里,两名狱卒羁押着一个少年,待牢门一开,便将她粗暴的推了进去。

    看着牢房中关押着的几名破衣烂衫的犯人,一名狱卒冷冷一笑,手握牢房钥匙的他,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生杀大权,趾高气昂的说,“都给我老实待着,等你们的家人拿钱来赎,不然就让你们尝尝那蘸辣椒水的鞭子!”

    众人吓得瑟缩在一团,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满是愁苦与哀求。他们大多是犯了一些小错的平民,从事着最底层的工作,每日辛苦维持生计,哪里会有钱交什么赎金?

    然而交不出钱就脱不掉这一身囚服,每日还得抽十鞭子,一直这样抽下去、关下去,直到能交出钱为止。

    齐优抬眼望去,五个伤痕累累的人,同情又无奈地望着自己这个新入狱的倒霉鬼。其中最小的,是一个身量刚到她腰的女孩。

    女孩生得极其单薄,然而身上已有不少的鞭伤,头发枯黄稀薄,一张脸瘦的可怕,眼窝子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

    她就近选了一个位子坐下,然后淡定的闭上了眼睛。来上海已经月余,齐优并没有急着去找赵简之的麻烦,若是她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可现在有了陈悦跟在身边,行事上便不得不谨慎几分。

    上海百物皆贵,既然要徐徐图之,就不得不想办法维持生计。可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没关系也没特长,哪那么容易找到活干?

    得知有码头需要苦力,她便剪了头发扮成小子去了,在码头卖力干了三天,结果工头欺负她年少无知,身边又没有依傍,竟将说好的三块大洋克扣得所剩无几。

    她一时没忍住脾气,抄起桌上的算盘将工头砸的头破血流,结果就被扭送来了这里。

    在北平杀了赵家的两个家丁,又去曹家闹了一通,一定早就引起了曹子焕与赵简之的警觉,此时待在监狱是极好的伪装,可是外面孤身一人的陈悦,该怎么生活呢?

    她必须要尽快出去。

    但如果强闯,难免会惊动了那两个手眼通天之人,眼前只剩一条路,十块大洋的赎金。

    该死。

    齐优暗自苦笑,一向对钱财毫不留心的自己,竟也会为钱财犯愁。

    “哥哥,哥哥。”

    一只小手轻晃着她的手臂,她缓缓睁眼,为这突然的碰触不悦,小女孩慑于她的气势,竟一屁股坐在了枯草堆上。

    “做什么?”

    迎着那冷冰冰的质问声和威严的眼神,小女孩从自己衣服兜里捧出一个硬邦邦的窝头,颤巍巍的递给她。

    “给………给你吃。”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怎么会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分给他人,这窝头明显是女孩从自己日常的口粮中,好不容易省下来的。

    “我不饿,自己留着吧。”看这小家伙的确没有恶意,齐优的眼神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淡,转过身继续休息。

    见她不接受,小女孩有些急了,连忙撑着伤弱的身子又走了过来。

    “哥哥,你不知道,狱警们为了立威,所有新来的犯人,三天内他们都不给吃喝的。”

    “如果是这样,那我吃你这一个窝头,也改变不了接下来食水全无的境况。你的善良其实毫无用处。”

    听着齐优刻薄的话,小女孩只是笑了一笑,眼中泛起酸楚的泪花。

    “以后每一顿饭我都会送给哥哥,不只窝头,还有那碗粥。”

    齐优听得皱眉,每顿饭都给自己,这小女孩似乎是并不打算活下去了。

    “你要是一直没吃的,等不到家里人来赎的那一天该怎么办?”

    女孩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微微的耸动着,一声声沙哑的低泣响起,齐优的眉皱得更深,茫然的看着眼前。

    “我爹死得早,娘得了重病,无论等多久,我也没有回家的那一天了。”女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颊,绝望的说着话。

    十块大洋的赎金对她而言,就像是天方夜谭,即使被关到头发花白,她也拿不出来。

    她就是想偷钱给娘治病才会被抓的,自己被关了这半个月,家中没医没药又没人照顾,娘只有等死的份。

    也许现在尸体早就臭了,女孩痛苦的想着,忍不住再次呜咽。

    与其在这牢狱中看着狱卒的脸色,靠那点可怜的吃食老鼠一样苟活,还不如把食物让给那些更有机会出去的人。

    至少死了就不会饿,不会冷,也不会再挨打了,还能见到逝去的双亲。

    所以,死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一把将女孩拉到跟前,强势的牵扯几乎让女孩痛晕过去,看女孩痛苦到几乎变形的五官,齐优这才明白过来,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将那满是血污的裤衣剥开,齐优才发现女孩腚上那密密麻麻的伤痕,因为医药的匮乏,许多都已经开始发脓溃烂。

    这样孱弱的身子,已禁不起一点的磋磨,更不要说那每日例行的鞭打了。

    “你叫什么?”齐优尽量让自己显得柔和,但那话音之中,仍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冷硬。

    “小圆子。”女孩怯生生的回答。

    这么瘦瘦小小的一只,居然叫小圆子,齐优低下头,在女孩耳边轻语,冷硬中夹杂着一丝柔情,莫名让人心安。

    “我会带你出去的,你先睡会儿,等会儿晚饭送来了我叫你。”

    女孩的眼神暗了下去,因为每日晚饭过后,就是他们挨鞭子的时候。

    一开始,她害怕得直发抖,一听到狱卒的脚步声就往墙角里缩,不过后来挨的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

    反正,无论他们如何哭求,狱卒们总是要打的,再疼,熬一熬也会过去。

    她合眼靠在齐优的身上,竟然真的慢慢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这一觉竟比在家里时还要香甜。

    所谓的晚饭,不过是一碗飘着零星菜叶的薄粥,小圆子想把粥给齐优,齐优没有接受,迫令她喝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狱卒们打开牢门,一个个提人到刑室,又一个个扔回来。

    惨叫声连绵不断,小圆子捂住了耳朵,往她身上贴的更紧了些。

    “三十四号,该你了。”

    狱卒靠在门边,手中提着的钥匙重重敲击着铁栏杆,冷峻的叫着小圆子囚徒编号。

    等了三秒,没等到里面的人出来,狱卒立刻踢着锃亮的皮靴走进牢房,伸出鹰爪般的大手去抓女孩的头发。

    就在即将得逞的那一刻,一股大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力量越收越紧,他的手腕几乎脱臼。

    “放手!”狱卒暴怒大喝,所有的囚徒,都该是他脚下的蝼蚁,只该跪在他面前千般讨饶,不该有半点反抗之力。

    瞧那穷酸模样,必然是拿不出赎金孝顺上边人的,日后长长久久的关在牢房,他非得砸断她的脊骨,打断她的手脚,方能一平此番所受的耻辱!

    齐优躁厉的心冷静下来,身在囚狱,确实不该妄动杀心,立刻放开了这个眼神歹毒的男人。

    “她的鞭子,我替他受,她的赎金我也担着。放过这个孩子,她已经受不住你们日日鞭刑。”

    “你替她受?你替她担?”狱卒揉着自己那只发疼的手腕,冷笑着道:“好啊,大英雄,跟我走吧。但愿你骨头够硬,也真的有钱能交两人份的赎金。”

    齐优缓缓起身,跟着狱卒走向刑室,小圆子眼见她要为自己受难,立刻抓着铁门奋力的拍打叫喊,希望狱卒回来抓她,放了那个哥哥。

    反正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哥哥……哥哥得活着出去。

    “别吵!”另一名狱卒受不了聒噪,一棍敲在她握着铁门的手上,“再鬼哭狼嚎的,你和她就一起领三倍的鞭子!”

    等在刑室中的典狱长,听说了齐优的放肆之举,立马就在齐优进来的那一刻,命人扒了齐优的衣物,将原来的十鞭增至三十鞭,一人三十鞭,既然齐优要替那丫头受鞭,那就合计是六十鞭。

    狱卒抄起鞭子就要往齐优身上招呼,却被典狱长厉声喝止。“糊涂东西,怎么能拿这种给普通人用的鞭子来招待英雄呢?那蘸了辣椒水的鞭子,不是闲置很久了吗?”

    一米六的小矮个,训起人来倒很有气势,将那几个狗腿子骂的点头哈腰,赶紧将典狱长要的鞭子找了出来。

    典狱长拿着狱卒新捧上来的鞭子,站在浑身赤果的齐优面前,粗黑的鞭头轻轻划过满是伤痕的肌肤,若是寻常人,还未等鞭子抽上身,便已战栗的不行了。

    可是齐优很冷静,即便被扒的一丝不挂,也不见任何的羞耻之态。

    “原来码头闹事的小子,竟然是个女儿身。”典狱长满意的笑了笑,虽然这丫头浑身的伤疤有些吓人,但脸蛋儿还长的不错,收在屋内当个洗脚婢使使也挺养眼的。“你一个穷苦丫头,料来也掏不出赎金,跪下磕几个响头,以后近身服侍,爷今儿就免了你的鞭子。”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长官,你没有他聪明。”齐优含笑的眼眸藏着杀气。

    相比之下,那位北平的探长真的聪明太多,也幸运太多了。因为出狱后,她一定会为这位典狱长献上一份大礼,让他在自己所惯常施加的酷刑中慢慢死去。

    那些酷刑,曾夺走过无数囚犯的生命,终有一个夜晚,那些酷刑也会如恶鬼般上门,带走这个肮脏下作的男人。

    啪!

    典狱长瞬间暴怒,抬手便是一记毒辣的耳光,齐优的头重重一偏,吐掉嘴里染血的碎牙,沉默着不再出声。

    “把她绑上去,往死里打!”

    恐怖的鞭响一声接着一声,在她身上添下一道道恐怖的伤痕,皮肉开裂,鲜血迸散,将鞭子染红,也将执鞭的狱卒脸上溅上了零星的血珠。

    齐优紧握着拳头,疼的目眦欲裂,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苦刑之中,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所说的话。

    你越痛苦,你的敌人便会越兴奋;你越沉着,你的敌人便会越恐惧。所以,你必须要像冰雪一样冷,像深海一样静,像巨石一样硬。

    剥离一切感官,根除一切人性,不喜不忧,不惧不畏,不恕不怜。

    那个像魔鬼一样始终盘旋在她生命之中,本该被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十年间一直这样教导着她,使她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真不敢相信,她还会想起他。

    就在他杀了谙姨之后。

    就在自己杀了他之后。

    就在此时,此刻。

    “哈哈哈…………”

    一声接着一声的凄厉笑声,在刑室里猖狂的回响,令包括典狱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寻常人受这么多鞭早已昏死过去,这个齐优一直咬牙死忍不说,现在居然还笑了出来。

    眼前的少女浑身是血,像一只奔走在暗夜之中的发了疯的怪物,她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也没有丝毫痛感,只有满身的可怖伤疤,与满心的凶恶。

    狱卒不敢再施鞭。

    “别笑了!别笑了!”典狱长心肝胆都在颤抖,却佯装镇定的上前,又狠抽了齐优一记耳光。“玛的,晦气!关回牢里去,真是个疯婆子,呸!”

    骂完之后,他便戴着帽子匆匆的走了。两名狱卒也没了折磨她的兴致,又把人扔回了牢房。

    小圆子飞扑上来,跪在她身边,望着那一身恐怖的伤痕吓得六神无主直掉眼泪。她想要帮帮齐优,想要带走齐优的痛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会医术,身边也没有药物,她甚至没有一点干净的布料给齐优包裹伤口,甚至就连食物和水,在这里也是奢侈。

    “不要随便移动她,这几天,我们都把食物和水从嘴里省一点给这个姑娘吧,能帮她多熬一天,就多熬一天。”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怜悯的说着。

    入狱之前,他是一个曾经做过父亲的黄包车夫。八年前,他可怜的女儿在茶楼里做工,因为容貌姣好被一个富家公子欺辱,羞愤之下投了河。

    为了替女儿报仇,他在茶楼门口日夜蹲守,待那登徒子一出现,便持刀砍了过去。遗憾的是,那登徒子每次出行都有家丁随行,饶是他竭尽全力,也只是给人家造成了一点皮外伤。

    并且没过几天,那声称被砍成重伤的富家子便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医院,继续过着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日子,没有受到一丁点的处罚,而他却因此锒铛入狱,被囚在这里整整八年,没日没夜的受着活罪。

    小圆子感谢着众人的好意,将自己位置上的蒿草抱来,尽可能的为齐优垫着,希望她能躺的舒服一些,自己在旁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刚刚放过早饭,齐优就醒了过来,小圆子兴奋的把窝头和粥端给她,她低头啜饮,然后就着清水,将窝头一点点泡软下咽。

    中午是米饭和一道水煮菜,虽然油水烧的可怜,但相比早晚已经算是丰盛了。牢房众人的口粮也都优先供给了她,每次吃完喝完她倒头便睡,十年魔鬼训练和改造,使她的修复能力比常人要强数倍。

    一直到第三天,她已能够轻微活动了,是时候交赎金出狱了。

    “今天傍晚该动刑的时候,你就冲狱卒喊,说我有钱交赎金了。”说完这句,她又继续闭目休养。

    小圆子不理解,既然有赎金,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受了苦头才交,不过她由衷的为齐优高兴,便使劲点了点头。

    傍晚,狱卒又来提人,小圆子当即按照齐优的吩咐喊了出来。

    典狱长闻讯赶来,看着脸色苍白的齐优冷笑,他还以为这丫头有多硬气,原来也就是多几鞭子的事。

    “我要赎走这间牢房里的所有犯人。”

    “所有犯人?臭丫头,你真把自己当成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了。你能有几个钱,赎走自己就不错了,撑死了再负担一个,把你骨头缝里的油都榨干了,恐怕也掏不出那么多钱!”

    “我真的有钱,只是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典狱长,能带我去刑室谈吗?”

    典狱长哼了一声,命令两个狱卒搀扶着她,半信半疑的走向刑室。

    “你要是敢骗我,老子今天让你死在这刑室之中,你这种下等贱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齐优心中冷笑,她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受不了酷刑才交的赎金,这样以后这个典狱长再出任何事,就找不到自己头上来了。

    “典狱长,那天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有意庇护我,可我却命薄无福。唉,算命的说,我天生是个孤煞的命,我爹因为我一命呜呼,家里现在正四处找我,要把我抓回去用家法呢。本来逃出来的时候我带了不少银钱傍身,现在花的只剩下两根金条了。”

    金条!

    两根!

    典狱长脸上的肥肉跳了跳,眼中压抑不住的欣喜,想不到这丫头竟然真是个大族出身,因克死父亲怕被整治才从家里逃出来,身上竟然还带着金条。

    “金条在哪?”

    “金条在外面,我朋友帮忙收着,典狱长,我伤重昏迷的这些天,同房狱友对我照顾颇多,所以我真的想在帮自己的同时也帮他们,您看成吗?”

    典狱长装出一份慷慨模样,那帮死穷鬼,要是有钱早就拿出来了,干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那可是两根金条,足以让他吃香喝辣许久呢!

    “本来这是不合规矩的,不过我看你年纪小,虽然犯了事,可那天也受到教训了,身世又这么可怜,自己落了难也要帮别人,我就当做善事网开一面吧。”

    “多谢典狱长。要不您挑两个您信得过的兄弟,跟我回去拿金条吧。”

    “算了,把你打得这么厉害,我也过意不去,还是我亲自送你回去吧。”典狱长呵呵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枪。

    要是这丫头真能拿出金条,让别的兄弟看见难免眼红,若这丫头说的是假话,他就把她当做逃犯亲手杀掉。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要走这一遭。

    齐优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