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姐妹疏
傍晚的时候,许公馆接到了巡捕房的电话,听说妹妹遭遇刺杀,许清芷有些吓坏了,立即取消了原定的演出,驱车赶了过去。
探长孙逸亲自到大门迎接了她,又亲自给她开了车门,从她一下车开始,便一直跟前跟后的嘘寒问暖,俨然一副绅士模样。
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十足是个酷吏。年轻时因破过几桩大案声名鹊起,而后升官心切,办案便开始不择手段了。
为此,手底下的冤魂不少。
确定妹妹已经安全,许清芷便没有急着接人,借着孙逸的热情,为了解案情,她大方的释放出自己的善意,让孙逸带她去了审讯室。
即使现场再混乱,四百多个人,如果每个人都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讲故事,总会有一个人的故事角度,会无限接近凶手的角度。
孙逸不愧是巡捕房里的活阎王,每一个被拉进来讯问的人,一看到他那阎王似的脸便吓得双腿打颤。手下们依照他的吩咐,审讯室里,烙铁,辣椒鞭,老虎凳,施展着一个又一个酷刑。
酷刑之中,人除了极端的痛苦与恐惧,便只剩生存的本能,这种本能,会驱使他们说出审问者想要的一切,所以孙逸特别迷恋这种问案方式。
许清芷隔窗看着里面的种种惨相,不自觉的绷紧了神色。心中的怒火不住攀升,孙逸的残暴,凶手的狡猾,还有许书瑶的任性共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可是当事人抽身而退,审讯者趾高气昂,却要这些普通人来承担苦难。
“这些贱骨头,不用重刑是不会说真话的。大小姐,要不您还是去休息室等吧,你们女孩家一定最见不得这个,我问出结果马上就过来。”注意到她似有些不愉,孙逸立刻从审讯室走了出来,贴心的说道。
如果忽略掉他浑身血腥的话。
许清芷眸色沉沉,她可以去休息室,但并不代表她不在之后,这里的一切就会停止。
“孙探长,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查案,我看我妹妹的案子,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得出来的结果,只会是审讯者想要的,却未必是最真实的。孙探长,请恕我直言,您这是在屈打成招。”许清芷直言不讳,虽然可能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她不介意得罪孙逸,如果追查凶手意味着殃及无辜,她宁愿暂退一步。
不查了。
孙逸听得愣住,不查怎么行?他还指望借着这桩案子攀上那位许将军,从此官运亨通呢!
“那大小姐觉得该如何做?”
“你以前是怎么查案的,如今就怎么查,任何情况下,都要牢记一点:审慎思考,莫再刑讯。”说完,许清芷便走出了房间。
孙逸狠狠地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转头冲着手下发起了火。
“没听许大小姐说吗?快把人放下来,再马上加强封锁力度,一队人下去走访,一队人继续在这问话,务必给我一点一滴问仔细了,然后再组一队人去许公馆附近驻守,保护好那两位小姐的人身安全。都听好了,谁要是敷衍了事,老子扒了他的皮!在这件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都不准休息!”
“探长,那你做什么?”手底下一个小兄弟一脸好奇的问。
孙逸气的火大,抬脚就往那人身上踹,“你还敢管老子,老子当然是要再去现场勘察一遍,就算他藏得再深,老子也要把他挖出来,就是死了也得拉出来鞭尸!”
刚刚走到休息室,许清芷便看到了妹妹的身影,巡捕房俨然是将她当作了上宾对待,糕点摆着,咖啡泡着,报纸看着,需要什么便叫一声,旁边那个刚入职的小巡捕立马就一脸谄媚的送上来。
许清芷揉了揉额头,这个不省心的妹妹,真是到哪里都不安分,即使今天差点就死了,现在也没忘了作威作福。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看着门口坐着的那位书记员,询问道:“你看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办理吗?”
书记员赶紧起身,手指紧张的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件,说话结结巴巴。“您……您在这里签个字就好了。”
“好。”感受到男子异常的兴奋与激动,许清芷笑着回应,随即低头温柔落笔。
哇,活的许清芷诶!
瘦小的书记员两眼放光,望着眼前淡雅如兰的美人,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毕竟以他的级别和薪水,很少有这种跟如此有名的电影明星近距离接触的好事。
“您……您可以带她走了。”
“巡捕房今日之恩,我会记在心上的。多谢你们对她的款待,不过这样的款待,我想以后还是不必再有了,万一她习惯了这里的好,只怕会来的越发勤了。”她轻柔一笑,说话点到为止。
许书瑶足够幸运,有雄厚的家世庇护着,即使在巡捕房这样的地方,也能感受到祥和与美好。
因为从未见过丑恶,所以不会相信这些对着你笑,与你说尽好话之人,背地里会有着怎样的邪恶。
这世上,多的是吃人的怪物。
然而,许书瑶应该是要害怕的。人若一旦失去来敬畏之心,便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书记员怔了片刻,随即点头哈腰的保证:“明白!明白!”
致完谢后,她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悠闲躺着的妹妹,没有再往里走了,只在门口唤了一声。
“书瑶,回家了。”
许书瑶闻声回头,看到姐姐亲自过来接她,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和委屈,然而转瞬之后,便又是一贯的冷漠和倨傲。
习惯了她如此的态度,许清芷倒没有过多在意,只道:“前门堵满了记者,我们走后门吧,记得拿衣服遮着脸,当心被认出。”
从后门坐上了车,车子路过正门,隔着车窗,许书瑶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一群记者,他们个个气势汹汹,宛如饿狼环伺着鲜肉,便忍不住一阵厌恶。
这就是她姐姐给她带来的生活。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呢?无时无刻不被关注着,万般是非由人评说,失去隐私,行动受限,恶劣的流言传的满天飞。
她还是理解不了自己的姐姐,也觉得许清芷一定不能理解她。
车厢里安静得出奇。
许书瑶难以忍受这种压抑,若不是非常时刻,她真想跳下车去。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总算开进了许公馆的大门,喷泉池里,水柱喷涌的声响稍微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许书瑶那颗紧揪着的心脏才总算恢复正常。
“我要睡觉了。”
“我们谈谈。”
“我不想谈。”
“可是我想谈。”
“我没话跟你说。”
“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许清芷眼睑微合,又是和以往同样的对话,结局却不一样。“来我书房,我要问你些事。”
“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许书瑶一如既往的肆意,脸上却突然着了一记耳光。
啪!
清清脆脆的声响。
即使旁边便是喷泉池,水柱喷射的动静也掩盖不住那一声脆响。
那一耳光并不重,可带来的感觉却是极其震撼的,难堪的,十七年里,无论她们有怎样的分歧,许清芷也从未动过手。
从未。
许书瑶捂着被打的脸颊,垂着眼眸望着地面,一颗颗眼泪砸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许清芷你疯了!”
“你觉得我是谁?”许清芷淡淡询问。
“什么?”许书瑶一时没有跟上她的思维。
“我和你一样姓许,我们同父同母,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你难过了我会心疼;你受伤了我会担心,你走丢了我会害怕,我把你看得比性命都重,所以许书瑶,你觉得我是谁?”
“一个同样姓许的陌生人罢了。”抚摸着脸颊上的红肿,许书瑶冷冷回道。
啪!
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她另一边脸颊上,比刚才那一下更响,也更痛。
是心上的痛。
“错了。”
许清芷从容冷静,目光坚定,简洁明确的话语带着一丝刺破一切的冷酷,让许书瑶失神了片刻,因为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许清芷。
“再说!”
许书瑶被逼得有些崩溃,眼泪如喷泉般涌出,声嘶力竭的发泄着:“你丢下了妈妈,也丢下了我,丢掉的东西时隔多年再捡起来,便可以当作从未丢弃过吗?你既然问我,那我也来问问你,你当真会为我心疼、担心、害怕吗?你真的记得你的根在中国吗?你的心里,还有妈妈吗?”
许清芷上前一步,眸底涌出热泪,“我从未丢弃过你!我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我也从未停止过想念妈妈,当年我没能回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可是你没有回来!许家最艰难的时候,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你没有回来,我在灵堂把眼泪哭干了,那么多电报和信你总该收到一封吧?我看你分明是被国外的繁华迷了眼,忘了故国和家人,现在不顺心了才想起回来了。”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令许清芷心痛又恼怒,又如一块块巨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不孝不悌,数典忘祖。
好大一个罪名。
她这才知道,原来在妹妹心里,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畜牲。
许清芷忍泪沉默,看着满脸激愤的妹妹,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那嘲弄的姿态,冷酷的言语,宛如一只无形而又巨大的手,要将她整个人推入地狱。
心,像撕裂一样疼。
“阿亮,把你的枪给她。”
阿亮有些疑惑,但还是拔出了后腰的手枪,塞进许书瑶的怀里。
许书瑶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黝黑的枪身,完全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开枪,打死我。”许清芷冷然命令。
“什么!”
“父亲教过我们如何用枪,你应该还记得。”
“你真是个疯子,想死你自己去死,别碍我的眼,也别想借我的手!”许书瑶带着眼泪嘶吼,扔了枪便想冲回屋。
许清芷猛地将她拽了回来,从另一名保镖身上取下枪来,重新塞进她的手中。
“没有那么难的,只需要打开保险,扣下扳机,子弹就会冲出枪膛。”说话的间隙,也伸手压着她握枪的手指,然后一把将枪口拉到自己的额头,指尖不断的加力,迫使许书瑶不得不下按扳机。
手里的枪宛如一块火炭,在许书瑶眼中熊熊燃烧,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往来折磨着,她奋力挣扎,却怎么也甩不下去。
“只需要扣下它,你讨厌的这个人,她就会永远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从此,你是否就可以停止恨她了!”
许书瑶用尽全力,抬起胳膊猛地向后一顶,直顶在许清芷的腰腹上,许清芷吃痛蹲在地上,一时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掌控她,手上便不自觉的松开了。
啪嗒。
枪被投入了泉水之中。
看着从未如此失态的姐姐,许书瑶心头仿似被抽了一鞭,刚想过去搀扶,许清芷忽然站起了身,神色冷若冰霜。
“管家,二小姐逃学、打架,欺凌同学,肆意妄为,刚愎自用,殃及无辜,把人带去祠堂,请家法。”
“凭什么!”
管家无视她张牙舞爪的抗议,神情淡淡的挥了挥手,立马就有两个壮年男子上前,左右扭住她的胳膊往祠堂里送。
他们早就觉得,二小姐该受到教训了,只是夫人死的早,老爷长年驻守在外,大小姐又是个再柔和不过的性子,导致这二小姐缺乏管教。
再加上离家十年,许清芷对这个妹妹总是存了几分亏欠,以致养成了许书瑶如今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若是早早狠下心来管上一管,那三个兄弟也许今天就不会死了。
所谓家法,其实不过是一根红绸缠裹的藤条,那藤条极为柔韧,大概有拇指来粗。只是许家几世单传,纵有几房亲戚那也是远亲。到了许汉生这一代,膝下更是只有两个女儿,所以这家法从未动用过。
今天还是第一次。
被押往静室之后,下人们立刻拿皮扣将许书瑶捆在凳上,按住她的手脚,藤条不断地抽落下来。
没有训话,也没有关怀,只有执行家法的凌厉之响,和机械的唱数之声。许书瑶很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她一边苦苦忍痛,一边拼命挣扎试图摆脱束缚以及那一下下追咬而来的藤条,可无论她如何咒骂、嚎哭、挣扎,都无济于事。
也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许清芷,也没有来过。
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摧残着她的血肉,折磨着她的心脏,仿佛置身烈火之中煎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