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那藤条究竟挨了多少下，也不清楚自己后来是怎么了，她只知道，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天也已经蒙蒙亮。

    医生和女佣正在给她上药，身后的疼拼命的叫嚣，她听不进医生的叮嘱，只是半支起身子，满屋子搜寻许清芷的身影。

    女佣看她这般，猜到了她的心事，便好心告诉她，大小姐已经去工作了。

    许书瑶恼怒地冷笑起来，这便是许清芷，刚刚冷血无情的打伤了她，不仅一句话也没有，隔天便像个无事人般悠哉悠哉的去工作了。

    所谓的骨肉亲情，不过是被自己戳破了伪装，拿来堵自己口的工具罢了。

    许清芷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她。

    和学校里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一样，都是在完美无瑕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自私至极的心。

    她们是一样的人！

    她的手指一根根收紧，狠狠抓握着身下的真丝床单，看了看外面灰蒙的天色，心中陡然又生出了恶念。

    “医生，我的伤多久能好？”

    “要静养一月，才不会留疤。”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给出了自己专业的论断。

    “太慢了！”

    “至少，也要八到十天。”医生有些为难，毕竟是世家小姐，要是因恢复不利留了疤，那可是足以砸掉他饭碗的罪过。

    “留不留疤我不在乎，你尽管用最好的药，价钱无所谓，最多三天，我一定要下地！”许书瑶转头看向他，目光很是阴沉，“否则，日后我会亲自到你家，与你怀孕的妻子一叙。”

    赤裸裸的威胁，令医生变了脸色，只得咬牙答应下来。

    这位许家二小姐的跋扈之名，还真不是盖的。

    ………

    办案初期肆无忌惮的刑讯以及大面积的戒严令，经由媒体的渲染，很快就引来了各界声讨。重压之下，巡捕房只得取消戒严，并对负责此案的探长孙逸作降职处理。

    虽然因前期的雷霆手段而得咎，可孙逸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他已经知道，凶手年龄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年轻，而且是个男性。

    他先以金钱诱惑小乞丐，让他们去围堵那个伪装卖糖葫芦的保镖阻断其视线，再混入乞丐群中，以夺枪伤人来制造危机感，让余下三人自乱阵脚，主动将咖啡馆里的许书瑶接出来，然后再次以金钱引发骚乱，将对方困在人潮之中动弹不得，两人一枪未发便被击毙，剩下一人虽有还击，仍旧不敌。

    凶手过人的枪法，强大的心理素质，以及缜密谨慎的谋划，由此可见一斑。十有八九不是受训多年的特工，便是经验丰富的杀手。

    对孙逸来说，往往越是危险的家伙，才越是能勾引起他的兴趣，查案的心思非但没有收敛半分，反而越发狂热起来。

    ………

    齐优在女人家养了两天，身上的鞭伤虽然还疼着，可每一天都在好转。

    这天天刚亮，她看天气还算晴朗，便打算出门去逛逛，一方面摸一摸许家的底，另一方面也想看看巡捕房的动向。

    她刚靠近正房，还没开始敲门，便听到里面一阵摔砸东西的声响，屋子里花瓶碎裂的声响，拳头和巴掌砸在肉体的声响，以及男人暴怒的斥骂声、女人忍痛不过的尖叫声全都混合在了一起。

    齐优皱起眉头，往下走了五六步，靠着院墙站着。

    女人的丈夫总是喝的烂醉，然后去赌场赌钱，赌赢了就去外面快活，要是输光了钱财便回家朝女人伸手，但凡女人动作慢一些，便会招来一阵毒打。

    她借宿的这两天，便已经目睹过两回了，想来这样的生活对女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她不打算干涉，只希望尽量不要被波及，自己现在的身体还太虚弱，与一个青壮男子肉搏，她占不到丝毫便宜。

    得知妻子在家收容了一个乞丐，男人本来是极为暴怒的，只觉得家里莫名多了一张嘴，消耗甚大。可是看那小乞丐生得不错，便老老实实扮了两天好人。

    昨晚在外面赌了一夜，他输的一个子儿不剩，回到家想到那小乞丐的存在，便迫不及待想要扑进去泄火，结果被自己的女人发现，于是找借口骗回了房中。

    男人顿时便恼羞成怒起来，所以今日这顿打，就比以往更狠，持续时间也比以往更长，大有要将女人痛殴致死的势头。

    齐优看着怀表上的时间，已经这么久了，里面的打骂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不得不上前敲门。

    “小杂种，给老子滚远些！”男人打的兴起，抬起一双猩红的眸子瞪着外面，拳头狠狠砸下。

    “你把她打死了，谁去赚钱给你快活。她现在工作的简然咖啡馆，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据说一天光客人给的小费就不少呢。”

    一句话，便让男人收住了兽性。

    凶猛的拳头也停了下来。

    男人哗地一声拉开房门，看着面前站着的齐优，狠毒的面孔陡然变得和善起来，笑着说：“小家伙，你可别害怕，她若不是做了混账事，我是不可能打她的。”

    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摸上她的腰间。

    面对对方淫意十足的碰触，齐优没有流露出的抵触，反而轻轻一笑，踮起脚尖吻上男人的额间，瞬间将男人迷的五迷三道。

    “您赏我饭吃，又给我住处，我心里其实早就想要报答一二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等爷晚上发完财回来，我定好好伺候您！”

    男人听得哈哈大笑，回头看了看身后半死不活的女人，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都怪这死女人作祟，非要挡自己的好姻缘，还好这小姑娘上道。

    自己上赶着送来了。

    “好！好！好！宝贝儿就安心住在这儿，爷以后好好疼你！”说完，在她脸上猛亲了一口，兴高采烈的出门赌博去了。

    目送着男人出门，齐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将脸上的口水擦了又擦，然后进门去察看女人的伤势。

    “晓晓姐，你怎么样了？”

    她蹲下身，打算将女人搀起来，谁料宋晓晓竟狠狠打开了她的手。

    “你喜欢他？”女人强忍疼痛，神情悲愤的质问着她。

    “什么？”

    齐优皱眉，不太理解她的话。

    “我满心想要救你，你竟自甘下贱，堂而皇之对那种禽兽献媚！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少女，宋晓晓心中愤懑至极，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身不由己，但齐优不是。

    当乞丐虽无温饱，但以身饲虎，也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下场，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在此，她怎么还敢犯傻？

    为了什么？

    为了一碗饭，一桶水，又或者一张床，卖掉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值得吗？

    “权宜之计罢了。晓晓姐，你的伤要紧，我背你去看大夫。”说完，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女人就出了门。

    宋晓晓伤的很重，恐怕有内脏出血的风险，必须要作全身检查才行。加上齐优一直在国外长大，骨子里更信任西医，所以便背着宋晓晓直奔德和医院。

    医药费是昂贵的。

    她身上只有十块大洋，把这些钱带回去，足以保证很长时间的温饱。这个时候，家里的那两个小家伙或许已经开始挨饿了，而且自己要是突然拿出这么多钱，一定会引来宋晓晓怀疑。

    可要是这么拖着不治，宋晓晓又多半挨不过去。思来想去，她还是拿出了全部的钱，交完医药费后，身上就剩了三枚小钱。

    捏着那三枚铜板，齐优有些无语，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辛苦了好几日，竟然还是个穷光蛋，看来她还真是五行缺钱的命啊！

    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市，治安管理比别处更加严格，这里所盘踞的势力又错综复杂，每多杀一个人，引来的注意就越多，她暴露的危险也会随之增大，得换个行事思路才行。

    想到此处，她拿着那三枚铜钱，买来一个肉包狼吞虎咽的嚼了，然后慢慢摸到了许宅附近。

    许家戒备森严。

    外面的街道盘桓着不少便衣，里面又有许多背枪的守卫，根本没有潜入的机会。

    她在草丛里躲到天黑，心想最多再等三天，三天后无论有没有下手的机会，她都得回去，否则陈悦和小圆子就会出事。

    守到凌晨五点，一道人影从西边院墙里翻了出来，即便只能看到模糊的侧脸，齐优还是认出了许书瑶，暗中跟了上去。

    趁着守卫换岗，许书瑶溜出了自己的家，漆黑的天色令她有些害怕，生怕路边会窜出什么吃人的怪物，或者是一两个歹徒。那把偷偷带出家门的手枪紧紧地握在手里，周围一有动静便把枪口扫过去。

    齐优看得心烦，她没想到，许书瑶偷偷出门竟然会带枪，即便是新手也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可能，何况许书瑶的家世，使她比普通人更能摸到枪支。

    不过，她带枪是要干什么呢？

    杀人吗？

    跟在后面的齐优十分好奇，隐约之中甚至还有一点兴奋。名将之女，凌晨五点携枪而行，会是想要杀谁呢？

    天色慢慢亮了，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许书瑶怕惊动人群，便藏起手枪慢悠悠的走着。

    她似乎很犹豫，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的还往回走，一两分钟后又扭头继续往前。

    将近中午的时候，许书瑶路过一处茶摊，便坐下发起呆来。

    齐优一眼扫过去，猛然意识到，再拐一个街角，就是简然咖啡馆了。

    难道，许书瑶想杀咖啡馆里的人？

    此时此刻，许书瑶离她不过十米，无论是走过去勒断那细长的脖颈，还是举枪射杀然后快速隐入人群，对齐优来说都很容易，但杀人从来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将衣服撕的更烂了一些，脸上和手上也涂抹的更脏了些，刻意染黑的头发也揉的像个鸡窝，然后向着许书瑶缓缓靠近。

    路过茶摊的位置，她装作体力不支，向着许书瑶所在的桌位晕倒过去，许书瑶被她身体的重量砸的直接趴在了桌上，袖子里的手枪也顺势脱落。许书瑶来不及发火，立刻用力将她推开，蹲下身去捡枪。

    “你找死啊！”藏好枪后，许书瑶才想起这罪魁祸首，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低头弯腰，神色惊恐的道着歉，“我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饿的走不好路，小姐，您原谅我吧，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竟真的跪了下去，连连的向她磕头哀求。

    许书瑶被这一幕惊得呆住，来往注视的人群，令她感觉有些难堪。拍了拍身上泥土，没好气的说：“好了好了，本小姐不怪你便是，犯得着又跪又叩的吗？”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她点头哈腰，感激涕零，贪婪的视线却始终紧盯着桌子上的点心。

    许书瑶随着她的视线看向桌上，这种路边摊的东西，她是看不上眼的，只是想找个近点的地方坐一坐而已。

    “坐这儿吃吧，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她立刻坐在桌边，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小子，你为何会出来讨饭呢？你父母呢？”

    “我娘亲很久以前被胡子打死了，后来爹爹被抓了壮丁，年前就战死了。”

    “阵亡的士兵，不是有抚恤吗？”

    “好像是有，可实在没有多少，而且都被婶子他们贪了，我也被赶了出来。”她说的悲痛欲绝，情到深处还落了几滴泪。

    许书瑶默默看着，如今兵荒马乱，每个月死伤的兵卒不计其数，无家可归的难民更是比比皆是，加之国民政府内部的贪腐，哪能一一抚恤过来呢？

    忽然间，她想起了许清芷。

    过去的两年里，她曾因为许清芷忙于慈善和工作的行径而大发雷霆，因为她觉得，许清芷在乎陌生人多过在意她，无论许清芷如何来委屈讨好，也总不肯稍加原谅。

    可是仔细想想，许清芷其实是不缺钱的，完全可以养尊处优，可她却总是把自己的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不是去歌舞厅领舞驻唱，就是没日没夜的拍电影，或者主持慈善集会，一切所得最终都用在了慈善上。

    眼前这个少年分明跟她一般年纪，却三餐不济，无家可归，没有书念，没有干净的衣服穿，只能到处流浪。

    放眼全中国，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里，还有多少个像少年这样的人呢？

    她开始有点理解许清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