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于好第二天
“我和明成走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呢,还是个孩子,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宋蝶说着,眼神一软,回忆往昔一样打量他的眉眼。
十几岁的贺沉什么样?
那时候他还在郾和市一所叫永和三中的中学读书,成绩很好,有许多女孩喜欢他,那时候他是学生会会长,经常上台做大大小小的发言,参加许多竞赛。
性格使然,他不爱讲话,表情也不多,不笑的时候,光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年级里总有那么一些人,说到贺沉两个字时就两眼放光,有些是敬重,有些是崇拜,还有一些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地爱慕。
他十几岁,身形单薄又挺拔,飒沓又温润,课桌里总被人塞情书和巧克力。
总而言之,现在的他眉眼间已经找不到少年时的轻快和意气风发,整个人又矜贵又漠然,冷冰冰的,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看着宋蝶眼里那些莫名的悲伤和兴奋,贺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婶婶说的什么话,十几年过去了,哪里还能和以前一模一样。”
看,他就是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说完,贺沉不再看她,转身弯腰在玄关换鞋。
“老太太呢?”他挂好大衣问一边儿守着的陈姨。
“老太太下午小憩了会,现在正收拾呢,马上就过来。”
“她还能想起他们吗?”贺沉说的‘他们’是宋蝶和靳明成。
“能,两个大人她都记得,就是靳渊小少爷她不知道,从来就没见过,我刚去后院知会了她,她还惊讶呢。”
“嗯。”
贺沉点点头,和靳明成一道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些茶,聊些闲事。
宋蝶看着端坐着的贺沉,嘴里苦涩,手指捻了捻,最后什么也没说。
“邹氏……额,梵恩,梵恩近年是越来越好了,我常和这边的老朋友通电话,他们都说你做的好,一直在走上坡路,前景很好。”
贺沉微微笑了笑,分别倒了茶给宋蝶和靳明成,又给一边坐着织围巾的陈姨敬一杯,“夸大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能力,想法多,能力也强,我不过决策,公司有老人掌舵的,不然我哪敢甩开步子走。”
靳明成听了朗笑,“太谦虚,有目共睹的成绩,不用推诿。”
两人聊着,没一会儿季毓慈过来了,陈姨放下手上的活忙跑去搀她,几人老远就打招呼,一叠声的老太太叫过去。
季毓慈在主位坐下,寒暄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么半天都没见到靳渊。
“圆圆呢?他也来了吧……怎么没见着?”
季毓慈老了,说话有气无力,一双眼睛时而浑浊时而精明,一头银发,她精力不足,话也说不久,但她还能走,病症却又时时发作,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就怕一疏忽,她走出老宅,再迷失了。
“圆圆来的路上晕车,吐也吐不出来,陈姨安排他去客房休息了,我去叫……”
“贺沉哥!”
宋蝶话没说完,便被从楼上下来的靳渊朗声打断。
他和父母远去法国的时候才两岁,只跟贺沉,蒋墨平一起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暑假,现在已经快成年,竟然还记得贺沉。
“圆圆?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我?”贺沉有些惊讶。
“当然记得!”他竟然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少年人的别扭和叛逆,三步并两步跑到贺沉面前,一点不怕生。
“我爸妈经常夸你,让我向你多多学习,能继承他的衣钵。”
他说着,竟然有些害羞,“但我在这方面实在没有天分……”
他支支吾吾的说着,无端萌生出些少年人可爱的意思。
贺沉被他逗得笑笑,“现在下定论还早,你年纪还小,还要历练,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先好好读书,剩下的等过两年再说。”
他这话说出来,靳渊肉眼可见的没那么苦恼了,一下又恢复了十几岁少年的蓬勃朝气。
几人没聊几句,正好厨房准备好了一切,天色已晚,外面隐约有鞭炮和烟花的声音。
几人围了一桌,冲老太太说了些吉祥话,年夜饭就正式开始了。
没一会儿,季毓慈有些乏了,年龄大了受不住熬,安顿好几个小辈她就又回了后院。
电视上播着春晚,算不上多好看,但也有些喜庆的氛围,几人天南地北的聊,贺沉话不多,一直在迎合靳明成,时不时又听靳渊和他讲自己在法国那边遇到的趣事。
靳明成有些醉了,渐渐起了些离家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回来了的愁思,靳明成细数着哪些好友已经离世,哪些好友又有什么让人揪心的顽疾,又绕回十几年不见的小辈都有出息,最后又讲到自己儿子身上。
“……我年纪大了,今年也查出问题了,心脏不好,还有一些慢性病……阿沉啊……”
靳明成语气缓慢又遗憾,神色是和年龄不符的老态。
“我和你婶婶年纪都大了,活不了多久了,但圆圆还那么小……你知道的,圆圆来的不容易,当年你婶婶在产房……”
本来是很好的,大年三十,团圆饭,可靳明成说这些话,贺沉便有些食不知味了。
像是把陈芝麻烂谷子嚼了一遍吐出来再嚼一遍。
他放下酒杯,神情也变沉静些,静静的等靳明成继续说下去。
靳渊是靳明成和宋蝶老来得子,在这之前,两人一度以为自己生不了,医院也去过,菩萨也拜过,就在已经放弃的时候,这个求之不得的孩子又突然来了,那段时间,两个人欣喜若狂,眼里除了这个刚到来的孩子,其他的任何东西都再看不到了。
“……我和你婶婶,当年,是真的想把你抚养长大的,就和我们亲生儿子一样,可是你婶婶她后来……”
她后来又变卦了,到底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有靳渊前和他尚且来不及多亲近,更不用说有靳渊后了。
他虽然没有悲惨到被退养,可也说不上幸福,只不过是又一次被放弃罢了。
餐桌上的氛围一下变了,就连靳渊也不再喜滋滋的往碗里夹菜吃了,他只有些迷茫的看向桌上其他三个人,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蝶也不动了,她两只手局促的交握,放在膝盖上,她看着贺沉,用那种惊惶的,悲伤的,又可怜的眼神看贺沉,可贺沉根本不看她。
“叔叔,”贺沉开口,“我知道你想讲什么。”
左不过是他年纪大了,怕哪天突然没了,儿子没人照顾,他还怕儿子以后没法过活,想让贺沉多带带他,照顾他,让他能继承家业,能养活自己。
无非就是这些,可怜天下父母心,说到底,也就是这些东西被血缘纽带联系着的东西。
他和妻子离家这么多年,早和本家的人离了心,但贺沉,在某些层面上来说和他们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况且……况且,他现在那么能独当一面。
一顿饭最后在沉默中吃完,临睡,贺沉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卡给了靳渊,说是新年礼物,靳明成和宋蝶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贺沉这是答应帮忙照顾靳渊了。
时间到了凌晨,后院老早就熄了灯,静悄悄一片了,前院这会儿才熄灯,贺沉上了二楼,木质地板踩上去有些响动,已经是多年的老宅子了。
他摸着走廊的墙壁走,正对着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从这可以望到下山的路,贺沉打开一条缝隙,任冷风吹着被酒精烧的灼热的皮肤。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的鹅毛状的,密密麻麻的压下来,让人看不清远方。
鞭炮和烟花还在不停被燃放,飞上天空炸出一朵又一朵朦胧的光。
又是一年了。
贺沉想。
这大概是近几年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了。
他左手摸上窗框,感受到一处凹凸不平,低头借着窗外的暗光去看,原来是一道刻痕,旁边还有不甚清晰的刻字。
“106,HH,6。”贺沉念出来,他声音沉沉的,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米零六,梒梒,六岁。”他换一种说法又讲一遍。
贺沉又笑了,一米零六,只比窗台高一点。
走廊漆黑一片,他挺拔的站着,无声的轻笑。
比其他任何时候外露的情绪都真诚。
周身寂静无声,贺沉回头,看着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恍惚想起来,自己是在这长大的。
那些或长或短的,欢欣的,难过的,五彩斑斓的回忆,断断续续的都和这座房子有关。
冷风吹在他身上,麻木了他半边身体,但脑海里一帧帧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却更清晰了。
……
轿车平稳的停在宅院门口,几乎刚停下,就有人奔来接,打开车门,又撑开伞,替伞下的人挡去夏天的烈日。
“来,阿沉,别怕,牵着我的手。”
这年贺沉七岁,被眼前这个叫宋蝶的女人从福利院领出来。
这时候的宋蝶还很年轻,她穿着碎花长裙和高跟鞋,长发半扎半披,很是温柔。
贺沉是自愿跟她走的。
院长从来没跟他说过有关亲生父母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的,或许是被拐卖,或许是被遗弃,或许是走失,至今没被父母找到的孤儿。
但无论如何,今天开始,他脱离了上述的身份。
他顺从的跟着女人走进宅门,里面很大很空旷,有长廊和花园,说不上多漂亮,只是空阔,又规规矩矩的。
宋蝶牵着贺沉走进前厅,高跟鞋‘哒哒’的声音淹没在地毯里,贺沉有些紧张的看着坐在正中的老妇人。
这就是季毓慈,这时候的她还硬朗,精气十足,眼神坚定。
“这就是你领养的孩子?”季毓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贺沉,从上到下,最后又和他对视一眼“模样不错,就是看着不活泼。”
“他才七岁呢,到了陌生环境,有些害怕,情绪不高也正常。”宋蝶解释。
“快叫奶奶好。”说着,她轻抚了下贺沉的脑袋。
贺沉从善如流,看着季毓慈的眼睛问了声奶奶好。
季毓慈并不应他,只看一眼,又和宋蝶说起别的事。
“你妈她知道你领了孩子?”
“她……不知道,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她肯定不会同意的,我和明成,又实在想要孩子……”
“我看是你男人实在想要孩子但你生不了吧,本来不用遭那开膛破肚的罪,我看你知道你不能生的时候也没多难过,怎么你男人一说你就着急去领一个回来?你自己亲娘都没编排你,等她知道了……“说到这,季毓慈顿一下,继续道,“我想也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哪里知道能不能养熟。”
季毓慈这么说,但贺沉并不太关心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对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并不留心听她们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他比同龄人要早熟,可能是天性使然,绝大部分东西并不能引起他的好奇心,内心深处他是有些自卑的,于是总克制,好象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难堪。
“他还挺稳重,听我们说这半天也不急不躁。”
“是,明成也说阿沉看着比同龄孩子沉着些,想给他找老师,培养培养。”
“阿沉?”
“啊,对,贺沉,这是他的名字,祝贺的贺,沉默的沉,我和明成都叫阿沉的,亲切些。”
“早早改了姓吧,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别培养着培养着,又有了别的心思。”
“可是……他已经这么大了,已经懂事了,我想,不改也好,让他留个念想……”
后来季毓慈又说了什么贺沉没去听,他站在宋蝶旁边,不动声色的把前厅观察了个遍,这才收回目光,低头思考自己以后的处境。
没想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个穿着旗袍的小身影咚咚咚下楼梯,紧接着停在楼梯中央好奇的看着邹家新来的小孩。
炎夏,花香鸟语,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女孩一双赤裸的小脚丫上,那么美好。
老宅里独有的凉气抚平了男孩心里淡淡的不安和焦躁。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楼梯上的那个女孩。
这是贺沉和邹梒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