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河的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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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自惊鸿绫罗绸缎,荒郊野衣锦夜行

    乡村童话

    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窗外落满白雪,厚厚一层。明明已是早春,墙角的那枝腊梅却依旧瑟瑟发抖。都说她不惧严寒,那为何在这春天低下了头。

    我想,再过些时候,等水仙开了,香气溢出来,冰雪也就融了。然后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春雨,一边滋润着熟睡一冬的世间万物,一边慢条斯理地打落坚持到现在的残花。虽说是细雨微风,仍旧让花瓣漫天飞舞。门前有条小河,河上有座小桥,每当这时我都会在桥上发呆,站上许久。花瓣雨是最美的,不过,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了。

    春雨过后,便是牡丹含情风含笑,君子独立杜鹃哀啼。牡丹是最好认的,因为只消一眼,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国色天香;其次便是杜鹃,满坡的鲜红就是她,艳而不妖。我本不是爱花之人,却也忍不住流连忘返了。

    紧接着就是月季、紫薇、芍药、锦带,等到荷花初开就已是夏日了。烈日骄阳总让人无心欣赏美景,非要让金桂飘香才带来一丝凉爽。还有很多很多,槐花或是昙花,不禁感慨自然竟造了这么多无比美好的东西。

    其实,最棒的是那条林荫大道。宽敞笔直的大马路,两边的水杉枝繁叶茂,虽没有参天,但魁梧不凡。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会给人威严压抑的感觉,而是温馨亲切,像慈祥和蔼的老人一般,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遮阳纳凉。他的年纪实在很大了,以至于每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都会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而,在风雨过后的路上,断掉的枝条和四处洒落的树叶,都让我不由得有些心痛。

    我想,我是幸运的,不管是斗转星移还是时过境迁,我都拥有了这童话很多年。从前,我总是在想什么是风景美如画,如今,才发觉我身在江南乡村,已是在画中。从前,我总是在想童话里的冰天雪地和城堡是什么样子,如今,才发现我立足于此处天地,本身便已是一场童话。

    乡村童话其二

    老板说我太久没来,鱼都不认识我了。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来了。

    今天的风很大,天却是格外的蓝。

    空中的云海,比我眼前这条小河要宽广多了吧。

    我哪里像是一个来钓鱼的人,只管把这破玩意儿丢进河里,剩下的就是天意了。

    突然想到一首诗: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扁舟是有了,没有高歌也没有酒。

    至于蓑笠这种东西,在晴天怕是用不上它吧,就算是有,我也不想被人当成从故事里跑出来的江湖浪客。

    秋风并不温柔,只是吹得阳光不那么热了,只觉慵懒。

    远处是高楼,再远处就是天,而环顾之后才猛然发现,还真是一人独钓一江秋。

    我看着水面发呆,水里映着云,映着天,而我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可能所谓的三界是真的?难怪说要跳出三界之外呢,原来是为了看这样的风景。

    这样想来,从古至今那些披着霞光独自垂钓的人,果真是有些雅致了。

    如果说这世界是一幅画,相比于那些作画的人,单是独自望着大海潮生就更伟大了。

    江山多绮秀,江山亦多英雄豪杰,但江山还是江山。

    几千年前老太公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我想,这可能他就是坐在磻溪垂钓的时候偶然萌发的吧。

    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又似要卷起浪涛来,我竟忘了手上还抓着把鱼竿。

    如果非要让我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指指点点,那么我想,与其担心明早会不会变天,不如给这乡村童话再添上两笔吧。

    只是,就这样两笔就好。

    因为啊,再多了,梦就要醒了。

    落花池

    落花池是我家门前的一条小河,本是没有名字的。在农村,像这样的小河到处都是,没人会在意它们。拆迁之后,我家老房子成了一堆废砖,这条小河也显得更加破败萧条。

    某天,堂妹路过这故园遗址,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我。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杜子美的两句诗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和杜子美不同的是,我感慨的不是世事变幻,而是单纯地为眼前烟雨中的小桥和小池感到悲伤。水面上飘着一层花瓣,我便顺理成章地称之为“落花池”了。

    像我这样偏安一隅的人,竟也会写“故国今何在,壮士长凄戚。犹怜江边土,不见战马啼”之类的句子,一边感慨“江山异人多如锦,何妨独钓一池闲”,一边忿忿自语“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真是矛盾而可笑啊。在我看来,潇潇暮雨子规啼和潇潇暮雨洒江天都一样,江南嘛,潇潇暮雨,本身都一样。如果非要深究的话,反而有些“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意境了。

    我总爱独自坐在落花池前垂钓,然后看着河面发呆。近处的涟漪一层一层引人遐思,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远处的马路被高傲的树木遮蔽,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让我想到《清河梦忆》,之所以把堂妹拍的那张照片作封面,很大程度上也与此情此景相关。我要是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话,着实有些矫揉造作了。

    至于垂钓这件事,跟鱼获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人家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概就是这种心态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谁能拒绝在落花池前发发呆,尽情放空自己呢?说实话,我总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领悟垂钓的真谛,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们就是风,我们就是雨,我们就是雪,我们就是水,我们就是鱼。既如此,又何必披蓑戴笠,又何必悲怆忧戚?

    可惜啊,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想起来简单说起来容易,等到自己去做了,才发现还远不如自己瞧不上的那些人。幸运的是,这世界总是很美好的,小桥流水,落花也有情了。想了许久,好像什么都想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我只是觉得,就算风霜雨雪迎面扑来,也不会耽搁春暖花开。

    我想,落花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它是我家门前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静静地看着寻常巷陌,静静地看着世事变迁。朋友说,有机会要带我去湖心亭看雪。我只是笑着,莫非我也成了国破家亡的人吗?

    清河先生于2022年1月28日作

    槐花

    远处飘来一阵淡淡的花香,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尤为清爽。我想没人会拒绝这种滋润的甜味,细细品来竟带着一丝微涩。当然,我宁愿相信是空气中的粉尘和杂质给了我这种错觉。

    一树的白花,远看星星点点,却又紧促一团,当我摘下眼镜,却猛然发觉这白花带着红粉。

    人间四月芳菲尽,好奇而又庆幸这突然闯进鼻息和味蕾的香气,在惊蛰和谷雨的压抑中活生生破土而出。

    云青青兮欲雨,奶奶不紧不慢地拿起筛子,细细地查看、整理和挑选筛中的花瓣。我才发现,原来那阵花香就在身旁。而在不久前,我已经吃了很多还浑然不知。

    奶奶说,现在再也没有那么多槐树了,就这些槐花还是跑了很远,找了很久才采摘到的。以前到处都是,风也不是这么脏兮兮的。爷爷听完也感慨说,你看这河水,我们小时候都直接从岸上跳下河洗澡,渴了直接捧起来就喝,唉。

    我并没有见过爷爷说的那条直接可以喝的小河,至少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眼前的这条就是。但夕阳下那树槐花,映着落日的余晖,在河中的倒影,就像当年蒙蒙烟雨中春天的眼泪。我竟会因为水面上抢食花瓣的游鱼而萌生醋意,我想它们在争夺本属于我的沉醉之景。

    我也从未想过,某天我会告别这千百年前传递下来的小桥流水和花枝绿芽。当蒸汽机的躁动划破长空,当钢筋水泥覆盖青树翠蔓,我着实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可我无法选择,尽管我并不认为螳臂当车是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当然,也没人会真的去抵挡时代和历史发展的潮流。而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和不安。

    只是,有种不知名的恐惧。如果某天,突然将我眼前的一切覆灭,我一定会祭奠那滴雨中的眼泪。

    桂花

    我们本都是俗人,却渴望这俗世无尘。可既是俗世,又怎会无尘?天地渺茫,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粒尘埃。

    微风乍起,拂去了我无尽的深思和苦闷,以及这个季节残留的一丝燥热。空气有些湿润,我想很快就会又有一场雨,随之而来的,便是又一场寒。

    这是什么气味?芬芳却略显浓郁,浓郁却并不刺鼻。是随风而来,还是循着我繁乱的思绪而至?一时忘我,沁人心脾。现在,该我去找她了。

    环顾四周,并未找到花香的蛛丝马迹,看来并不在院子里。这风若有如无,骤起乍停,更是无影无踪。我想,她一定是知道我浮躁的内心,于是特意开了一个玩笑。如果每个人都能找到她,那就谈不上幽静和幽雅了。

    终于,她决定给我一些提示,不如去屋外寻觅。小路两旁是高耸的水杉,他们威武雄壮,保卫着脚下千万年的土壤,底下成群的常青黄杨,就这么簇拥着,即便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却依然在努力贡献着他们的勇气和力量。远处是苗圃,不知名的花木在沟壑与田垄之间竞相成长,丝毫不在意大千世界,也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金色辉煌。毕竟在他们眼里,绿叶就是生命的价值,鲜花就是美的象征。

    我知道,不是他们,那一阵香味不是他们。她到底在哪?

    抬起头来,竟就在我身边。虽比不上水杉高大,却也并不低矮,我竟没能发现她。叶子对生,呈椭圆或长椭圆形,叶面光滑,边缘有锯齿,看来不只是莲花,她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啊。花簇生于叶下,淡黄色,由一颗颗“米粒”组成,这样的饭团想必很好吃吧。但是,明明那么明显的香味,为什么现在我却一点也闻不到呢?正当疑惑不解,又是一阵风。只觉此刻的风充满温柔和善意,原来只有在风里,才能感受真正的美啊。

    我终于明白这香味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为何这香味浓郁而不刺鼻了。每一株都满是恬淡的幽香,她们在微风中,将整棵树的花香都凝聚起来,恣情飘拂,送到每颗徘徊着的心里。

    是啊,比不上金桂银桂,正如我,正如我们。但依然可以,在世界里留下永不消散的香气。

    栀子花随想

    五月中旬,门前的一大片栀子花零星地开了。起初,只是三两株顶起了白色的花苞,没想到几天时间后,这块土地里就成了白色的海洋。栀子花的香味是很浓郁的,风也吹不散,闻起来真是有些牛奶的感觉。突然想到汪曾祺老爷子在《人间草木》中写的话来——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特别佩服、或者说羡慕汪老的性情,可是现在,我看看自己,又嗅了嗅风中的栀子花香,或许我也为文雅人所不取,实在是品格不高吧。农村的人们大多起得比较早,太阳还没伸懒腰呢,他们就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抓着镰刀去地里除草了。我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往自家田地走去,边走边聊着,到了地里也是边做边聊着,于是我一会觉得他们挺辛苦,一会又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让人感到惬意。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正事儿,如果真的一本正经去做,恐怕会少了很多乐趣吧。其实应当向他们学习,这的确是一种既能够消磨时光又能够保证生产的方式啊。

    今天的风着实有点大,竟让人顿生寒意。从前,我在冬天的风里大喊着“今儿个可真凉快啊”,如今,我在小满后的风里瑟瑟发抖一言不发。白色是纯洁的,白色的花是纯洁的,白色的栀子花是纯洁的。只是这风吹来吹去,让人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

    大约两年前,我的叔叔,我父亲的亲弟弟,在工作中坠亡,这应该是我懂事之后接触到的关系最亲近的家人离世的消息。说实话,事发当天我很疲惫,同时又惧怕伤亡血腥的场面,竟没有去见最后一面。今日看到堂妹发了条消息,配了一首《父亲的散文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我引用堂妹的原文——爸爸的本子上,没有散文和诗,只有给别人干活的日期。我想,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以后的以后,我会不会也有一本散文诗,诗句里这样写——今天我很开心,因为栀子花开了;可是又不太开心,因为风太大了。

    大约二十年前,我的外公,我母亲的亲爹,总在人前尽情吹捧他的亲孙子,我的亲表哥,同时不忘拿我作比较,好像我的存在就像栀子花的叶子一样。都说童言无忌,可没想到长大之后,当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当时的话语仍旧萦绕在耳。当然,我说的童言无忌,指的是那句“我自己会走回去”。

    那时,我家离学校很远,外公家却距离很近,周末我便常去外公家住,跟表哥一起玩。本来,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毕竟小孩子没什么心思,直到一天,外公去街上买了三个包子给我们当早餐,表哥两个,我一个。如果放在今天,我会深表感激,毕竟我还得到了一个包子,得到了一份关爱,可在当时,我只觉得偏心。加上先前拿我和表哥作比较的事情,让我越发感到不满和厌恶。一次,我独自到楼上看电视,结果遥控坏了,舅舅问都没问就说是我弄坏了,一怒之下我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家,是的,一个小孩子独自走了十几公里的路回了家。在这之后还有一次,表哥从同学那借了个“好记星”,外公又把我搬出来说了一顿,一怒之下我就顺走了那台小玩具。事实上,我只是想报复。现在想来,没想到我的报复心竟然强到这种地步。至少我觉得,我不会再去外公家了。于是,当外公中暑死在地里,我妈痛哭流涕,我却内心毫无波澜,无非是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罢了,我这样想。我可真不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这又怪谁?

    太阳渐渐出来了,温度也渐渐升起来了。风依然呼呼地刮着,栀子花依然恣意开着,我却始终在风中抖着,真冷啊,我想。昨天没有睡好,今天恐怕也无法安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尽管栀子花的花香如此浓郁。有时候,心里有太多想法的人,脑中有太多回忆的人,都会忍不住在这掺杂着扑鼻花香的风中沉默吧。

    清河先生于2022年5月23作

    深秋

    深秋从来都不缺萧瑟和凄凉。

    这终于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奢望已久的、仅存的片刻清静与安宁。我等着黑夜来临,在阴冷潮湿的角落,不禁打着冷颤慨叹,原来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原来这就是秋意。原来从出生的那刻开始,就是这样。

    夜幕本来就容不下月色和星光。

    我听到落叶的声音。一片、一片,摇曳、飘转、坠落。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庇护和依靠,就这么轻轻地、缓缓地,落在地上,融进土里,并不温暖的土壤。粉身碎骨,重新在家乡的土地再一次消失、毁灭、等待、重生。

    我听到云层中飘荡的风声。或缓、或疾、一丝、一阵、吹拂、呼啸。以后他们再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了,就这么毫无目的地东飘西荡。然后等到下一次大雁南飞,下意识地抹去隐藏已久的惆怅。

    我知道她要来了。在这个万家灯火俱灭,万籁俱寂的深夜,留下点滴悲伤的眼泪。这一定是悲伤的眼泪,不然绝不会这么凉。其实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只是话刚到嘴边,竟不知从何说起。想要伸手去够,又忍不住缩了回来。我知道,她已经遍体鳞伤,不会再爱了。

    我想,或许这只是我脑海中一个深沉的梦吧。

    其实,相对于孤独和寂寞,更难熬的是若有若无的期待和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