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欢迎回家
“......还是一如既往的脏啊。”
明明也曾是自己的家,现在却发出如此感慨,我回头斜瞄了眼陆露的脸,她的表情如先前那般倔强,不过因为哭了一场,比起倔强,更多的是感情宣泄完之后的无力。
显然陆露的感想并不针对屋子本身,而是针对我不爱整理和打扫的习惯,不得不让我想起出门前妮穆艾的那些话。
——和其他成年男人在外租的出租房没什么两样,说明你连自己都很难照顾得好。
然而我却无力回击,别无他因,这里毕竟也曾是我身后这位年纪十四岁的女初中生的家。
在陆露从出生一直到小学的这段时间里,她都在这里起居生活,一直截止至两年前——也就是我在家里蹲了差不多一年后,我终于找到如今这份工作,以及妹妹终于升上初中那时为止。
家里蹲生活的告终,让二老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妹妹也选择初中住宿,二老也就彻底断了留在街上的牵挂,这些阴差阳错的巧合最终让我如愿以偿地得以享受单身汉的独居生活。
至于她为什么会选择住宿而不是来街上住,我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再也看不下去把人生梦想前途全都抛开不管的本人,又或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独立,无论当初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为何,看样子她现在后悔了,所以回来了。
时隔两年的回归好似造化弄人般,让我踏入家门后都难以回头对她说出那句“欢迎回家”,是被那句“所以,我才讨厌你”勾起回忆了吗?还是说,对浑浑噩噩度过这两年,结果却仍和陆露讨厌的那个“陆平”没什么差别的自己感到失望?
抑或是单纯对自己不爱收拾打扫的坏习惯自责?
可能都是,但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陆露背着书包,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背后,拐角处我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她则回以恶狠狠的眼神。
如果老妈在的话大概会训斥她没有淑女的样子,但我是不认同这种训斥的。
虽然我曾说过交际中有必要保持基本礼貌,但也并不认为活成淑女或者绅士就是人应当去追求去实践的目标,实际上淑女这种印象又是遵循着怎样的观念被社会机器生产出来的呢?
所以对于陆露一些并不淑女的行为举止,比如以辱骂殴打发泄心情的手段,我并不在道德上给予傲慢的批判。
“但被这种眼神盯着心里果然还是会发毛......”
自己的心理实在是奇特,继妮穆艾之后,我也如此感慨,明明对强闯家中的魔女就能那般坦然,但却很难应付比自己小上八岁的妹妹。
在沉默中推开二楼的大门,意外的,没有看到妮穆艾的身影,难道是担心我妹也像我一样具备某种能令其直视“魔女”的特质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如此谨小慎微的态度才符合我所知晓的妮穆艾。
虽说到了二楼,但完全不知道该说该做什么,已经快十点了,要问“你晚上吃没”也应该在路上问,而且已经给她买过热狗了,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住寝和洗漱方面的问题吧。
对此我早有考虑过,她八成不愿意和我一个楼层,那么应该会在二楼到四楼间选一层,考虑到二楼离地面偏近,夜晚附近的车鸣声和谈话声也会变得格外清晰,再加上她以前从来都是在四楼和双亲同居一室,那么应该会去四楼。
但妮穆艾也同样居于四楼,而且每晚都大摇大摆地躺在那张双人床上。
我心中暗自有了打算。
总之待会先上楼和那个魔女讨论一番吧。
眼下自然是不能抛开陆露一个人上楼的,于是我跟上她走进客厅,刚入门就看见启动画面中的智能电视,以及把书包丢在最靠右的沙发上,自己则横躺在沙发上,一手撑头一手握着遥控器的陆露。
......
果然转换心情最好的方式是娱乐吗?陆露眼角仍有些红,按情理来讲,我应该放任她在客厅抚平自己的伤痕的,但碍于现状情况复杂,我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露露,你住哪层楼?”
露露自然是对方的乳名,从小到大大家都这么叫习惯了,所以哪怕升入初中后陆露对此有所意见,家里也基本还是按过去的模式这么称呼。
果不其然,刚还双目无神地注视着电视的她立刻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好似在用眼神抗议,但嘴上却没有多废话。
“......四楼。”
和猜测中的一样。
“那,这样,你等会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四楼的......呃,爸妈的那间房,”虽然想到妮穆艾就住在那间,但突然改口说“要不还是住我以前那间吧”反而会让人起疑心,于是只好在心里对楼上的魔女为自己的擅作主张而道歉,“你自己带了换洗的衣服和杯子吗?”
“当然带了。”
依旧是毫不客气的语气。
说实话,陆露在二楼看电视反而给了我上楼去给妮穆艾进行说明的时间,或许可说是一种万幸,只是那位魔女究竟会有何反应还是隐隐让人心生不安。
叮嘱了陆露几句后,背着对方那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跑上四楼,在客厅发现了妮穆艾。
此时对方正倚着沙发看电影。
因为担心客厅的电视常开着让隔壁邻居心觉奇怪,从而导致妮穆艾存在于此的可能性以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方式传到专家们口中——虽说这种可能性微小,但为了迎合对方那谨小慎微的态度,我还是给了她一台颇有年代感的老旧笔记本电脑,让她没事用家里的网下影片看。
魔女和电脑,依旧是很有喜感的一对组合。
她正背靠着沙发,手边放着热腾腾的绿茶,和楼下那个少女一样旁若无人地,悠闲地注视着屏幕,就连我上楼后也没多看我一眼。
我知道她为什么是这副态度。
我出发前和妮穆艾约定过,要在九点左右到家,而事实上当我回到家中,已经快到十点了。
违信。
因为未曾预想的意外。
应该先道歉吗?
无论对方是否为暴徒,既然身为同居人,且下了口头约定,其中一方违信自然就是那一方的过错。
我是这么想的,但妮穆艾似乎压根没要追究的意思。
“看样子发生了什么,不妨讲讲吧,”从老旧笔记本的扬声器中传出的英语台词戛然而止,妮穆艾终于偏开视线,望向我,用那对黝黑澄澈的双眸,“之后再说让我险些以为你谈自家妹妹要搬过来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今晚的出逃计划的这件事。”
......好像还是要追究。
于是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将今晚出门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向妮穆艾告知,并解释了为什么我妹要住她现在所住的这间房,听到最后一句话对方都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好像都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不过应该本来就无足挂齿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也就是说,明明二三四楼都有空房,你却还是让你的妹妹住进了魔女所在的房间吗?”明明面无表情着,对方的话却是那般犀利,我无法直视那对双眸,“你这么相信你的妹妹和你不一样,只是普通人,看不见魔女?”
如果她能看见呢?妮穆艾的话让我心头一颤。
“应该......不会吧,”我回想着那天那个晚上,初次与妮穆艾相遇的经历,回答着,“你也说过我的情况并不常见,搞不好是脑子哪根神经搭错了才让我看见了你,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出现在陆露身上。”
“而且如果你还要继续隐匿在这里的话,你们也迟早会碰面,毕竟这个家也不大。”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她能看见呢?”妮穆艾并没有就此放过我的意思。
“那......我会让她保守秘密的,”我认真作答,“我了解陆露的人品,虽然很任性也很傲慢,但该认真对待的事情还是不会当儿戏的。”
妮穆艾就这样迟疑了一两秒,她愣着看了我一两秒,然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我觉得你说得没错,”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意,“你脑子的确有根经搭错了。”
?
对于没忍住笑出来的魔女,我只能回以疑惑的目光。
“不管是最初和我相见时,还是后来说什么要帮我的蠢话时,再加上后来看到点风吹草动就上楼来提醒我,以及眼下毫不犹豫就说什么信任中学生的人品,”她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我很难相信你是社畜,中学生也不会天真到这样吧。”
简直比我还缺乏常识。她又自虐地笑了下。
“?不,我承认之前对你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但眼下这事没什么可说的吧?”
妮穆艾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诡异。
“谁知道呢。”
接着又转移话题。
“嘛,你妹妹的事就先放在一旁,我会挑其他房间入住的,为了不给你造麻烦,就去二楼吧,虽然你的街坊邻居......都是晚上有点吵的家伙。”
对最后一句话我深有体会。
“再就是——你还记得我先前说了什么吗?”
啊,糟了。
聊着聊着差点忘了自己违约这件事。
“那个,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应该说准备不全,我先前在学校遭遇了哪些事你也都听过了,虽说事出意外,但的确是我的责任,应该先让你待在二楼,有什么事再打给家里的座机通知你才对......”
“嗯哼,违约么?没想到你是这么斤斤计较的男人,不过这也才像你,连这种事情都要特别道歉和反思,”妮穆艾摇了摇头,好像在我开口前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但似乎她要讲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然后又问了刚才那句话,“你记得我之前说的是什么吗?”
“......”
我当然记得。
“讲真的,我其实是有点期待的,”她双手抱在胸前,望向我的眼中夹杂着叫人看不懂的色彩,“每次你出去稍晚一会我都会想,你该不会是就要这样逃走了吧。说实话逃走了也好。”
“呃,不,等等,我承认我失约了,但......”
“和失约不失约无关!”
似乎是再次被我这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刺激到了,妮穆艾的语气变得如那眼神一样凶狠。
貌似在说很严肃的事情。
但既然不是在谈我失约这件事,又究竟在为什么而严肃?我想不通。
“我说过吧?陆平,陆先生,我是暴徒,而你是被我胁迫着成为同犯的路人,受害者。”她没有从沙发上站起,但我却从那对眼眸中感受到了自上而下的压迫感,“换而言之,你没有罪过,无需对我负责,也没有留下来帮我的义务,所以我那晚才痛斥你搞不懂状况。”
的确如此。
这当然都是,我已经明了的事实。
“所以与其被牵连进这场战争......这场猎杀,厮杀中,倒不如用你的那点积蓄,跑到外地去保命,或许一个月后你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什么魔女,什么魔法使,”她的声音中透露着不耐烦,或许是因为看到我困惑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句话不是第一遍说,“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理解是理解......”
“是的,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我也并非不近人情的恶魔,虽然是没有可被称之为‘人性’一物的无血无情亦无影的魔女,但我能理解这种想法,所以就算你真的逃了,甚至因此导致我再次被那些鬣狗捕捉到踪迹,我也不会多言什么。”
妮穆艾不仅没有对我失信一事多加责怪,反而说,纵使我就这样逃走了,她也没有意见。
她这么说了。
“所以为什么——”魔女的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她投来的眼神中除了当初的无法理解之外,更多了一分厌恶,“为什么你这两周来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让我和你同居?难道你一点不满的想法都没有吗?没有思考过‘假如就这样逃掉会怎样’吗?”
“我就这么跟你直说了吧,以我魔女的信誉担保——虽说我这种人也没什么信誉了——那便以我的生命担保,我对你所下的禁令,约束,一切形式的束缚,仅仅只有那天晚上向你解释的那三条禁令而已,只要你不违反,你便与我毫无瓜葛。”
假如就这样逃走会怎样?我也曾试想过,产生过这种想法,不止想过,而且详细地思考过,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许仅仅只是思考实验。
我也怀疑过妮穆艾会在暗中对我施加其他禁令,比如只要离得太远就会人首分离什么的,但想到那天晚上妮穆艾的话,以及她坦荡的作风和行事风格,便会觉得这种揣测卑劣又小人之心。
“我当然思考过......而对于有没有其他禁令什么的,我没有怀疑过,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妮穆艾的语气再度变得冰冷,尽管冰冷,却好似比之前的急躁更加不稳定和令人不安,“一个人的性格,外貌,乃至灵魂都是可以被随意篡改的,你所见的,所认知到的一切都经过一层滤网,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例证,实际上社会上也存在很多这种人吧?用巧言装饰自己,用谎话取代自己,以谎言牟利以骗术生存,别说什么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为了目的我能利用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人的一切,为了根本利益我可以毫无道德阻碍地牺牲他人,我双手所沾染的鲜血数不胜数,上至举步艰难的七旬老人,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你和我见面不过两周时间,就算利用你榨干你的所有价值我也不会愧疚。”
妮穆艾的语气煞有其事,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和处境,或许确有其事也说不定。
并非罪恶,也并非穷凶极恶,而是罪恶滔天。
我沉默了一会,反复咀嚼着对方的这番话,对方也给足了我思考的时间,大概是想让我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整理下,再给出最明确和理智的回答。
然后我开口了。
“......的确,轻易地信任别人,擅自定义他人的品行,将自己所闻视为全部,这是我的浅薄,更可说是一种傲慢无礼,值得反思,对此我深感抱歉。”
我看到妮穆艾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不想离开。”
“为什么?”
她皱着眉头,似乎很难接受这种回答。
现状已经很明确了,她同意我一个人灰溜溜地逃走,反正我也只是普通人,对于不同世界的,与自己无关的生死纠缠,避开才是再正确不过的。
这自然是最符合理性的。
然而
然而这样的“再正确不过”,这样的“最符合理性”,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
一直到老也要这样吗?为了所谓的合理,为了崇高的理性,难道就永远要这样,合理,理性地活下去吗?
几分钟前用来批评妹妹的说法,此时竟能完美地用在自己身上,实在是一种讽刺,或许可以如此断言:批评者总是在言说自身。
但与妹妹不同的是,她能明确断定自己冲动的缘由——不公,愤怒,委屈。
然而在我这里,只有混乱到难以辨认的纷杂的念头。
宛若思想的布朗运动,纷乱如群星般,没有共通性可寻的混沌系统。
我并非陆露那样的天才,也并非妮穆艾这样的异类,更不是村先生那样的专家,我只不过是社会机器中最无关紧要的一枚零件,我将自己认知成这样中庸无能的社畜,就连自己当下在为何而冲动也无从寻得。
或许我,只是想亲眼见证魔女的结局,又或仅仅只是留在她身边。
“......我”
“敢说出那三个字就杀了你,哪怕会引来那帮鬣狗的注意也把你剁碎。”
妮穆艾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冰冷。
但到底是哪三个字啊?
“我,并不知道,但说到底你不也一样——”
我偏开视线。
妮穆艾显然没想到矛头会指向自己,再次愣神了一下。
“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也没必要说这些,更没必要提醒我可以逃跑了。”
“那是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种......”
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争执。
“哥——上面有人吗?”
魔女的神情一瞬由原本的复杂恢复成最初的冷淡,她合起笔记本电脑,流利地拔下插头,接着张口念了句什么,眼中蓝色的发光符文再次闪动,然后整个人从原地消失不见。
这种戏法她倒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施展,虽然早有“对方是连不可思议的魔法使都费劲心思去追捕的更加不可思议的魔女”这种认知,但果然长时间的日常已经麻痹了我的神经,对于“面前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的消失”,我还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惊讶,在原地愣神了一下。
身后传来有精神的脚步声。
“喂,哥,你在和谁——你站在那干嘛?”
我回过头,陆露站在楼梯口,神情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疑惑,大概是对“我站在客厅里对着沙发自言自语”这件事感到困惑。
......
等下,这种展开。
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会被误认为有那什么吧?
“啊......露露啊,我,”我这才意识到妮穆艾临走前忘了把绿茶拿走,便顺手拿过来,转身面向对方,“我没和谁说什么呀,只不过是一边品尝一边自言自语评价下老爸的信阳毛尖而已,的确是难以想象的名贵茶叶,虽然我不会品茶,但要比我预想中的还......嘶——”
最后一声是因为茶水太烫刺激到了口腔。
演技太拙劣了,不管是愚蠢的台词还是被理所当然地烫到。
妮穆艾或许正躲在哪里看着我的丑态发笑吧。我顿时发觉自己此刻有多么难堪。
不过陆露的神经比我想象中的要粗。
“啊,那个信......什么什么的茶叶,”她瞪大眼睛,指着我手里铺满瓶底的信阳毛尖,“不是老爸私藏的吗??要是被他知道了不得痛扁你一顿?”
......好像的确是会这样。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虽说是老爸私藏的茶叶,但留下家里没带过去只能说明他也不甚重视,偷泡一点也没什么。
虽说妮穆艾天天都没有节制地喝这种绿茶提神,到时候该怎么圆回去呢......
“总之,这件事就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别说漏嘴了。”我放下茶杯,走到陆露面前,拍着她的双肩语重心长道。
“嗯......明白了。”
陆露也是很爽快地接受了。
这一幕让人有些眼熟。
让人想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