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日常接续
应该说马失前蹄还是功亏一篑呢?虽然现状好像还没糟糕到这种境地,但在听到那个声音,那句话的瞬间,我的确是产生了如此想法,或说感受,应该说是既视感吗?
像是自信满满地走出考场时手机从衣服内侧滑落一样,明明前面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地方糊弄了过去,却还是因为某些微不足道却也相当致命的漏洞露出了马脚。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进房内。
“是吗?我可不记得我让什么可疑的家伙进来过,是你的错觉吧。”
现在想起来应该先问“为什么这么说”的,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究竟是收不回的。
妹妹望向我的眼睛露出狐疑的色彩,拜托,别这么看我,我真的会因紧张露馅的。
“错觉么......我不太这么想呢,”她又回过头看向床铺,“床头放了几本老爸大学那会买的哥你也从来不会翻开的现代小说文集,而且床也......不太像是最近一直没人躺过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陆露的话没有说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怔,接着猛地回过头,望着我的眼中折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对,何止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亲眼见证了世界级奇迹一般。
不是惊奇,而是惊骇。
难道说?
我的心脏仿佛骤然停止。
“老哥你带女朋友回家亲热了?”
现在是连思维也一同停止,停滞,呆滞,然后只剩下呆滞。
“不,会,吧......”陆露捂着嘴,面色好似有些微红,也不自觉地离那张床远了点,好像那里有什么禁忌一样。
等下,稍等一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Cut,Cut,重新再来吧,稍微暂停一下,让我梳理下情况。
望着默不说话的我,陆露眼中的惊骇转向不好意思,又逐渐深入至扭捏,小巧精致的脸蛋上透出羞涩的红润,她眼神闪躲,甚至不敢看向我,但那对眼睛分明就在说“哎呀,这个男的真是不知羞耻”。
总感觉人格好像被有意地污蔑了。
“......真是不知羞耻。”
居然也实际地说出来了!
我的人格被污蔑了!
“等等,不是这样,说到底我这种没什么优点的人哪来的女友?”
“那就是一夜情?炮友?情人?”已经想歪到不知哪去的陆露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捂着小脸好似在说“讨厌”,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大概是小脑瓜子里联想出的东西太有冲击力,以至于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初中生懂的词汇还真是不少,貌似近几年的小孩子都格外早熟......
“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谁来过,这两年里除了我,以及偶尔回家上街买点东西的老爸老妈外,没有其他人进过这个屋子,”因为陆露已经失去正常判断的能力,我也冷静下来,冷静地撒着理所当然的谎,“至于这些书,嘛,只是单纯好奇而已,结果完全读不进去,就只能搁在床头了。”
陆露涌上脸颊的红润迅速冷却下去,依旧没有看我的脸,只是“哦”了一声,飘移的视线像是在说“真没意思”。
她的想法或许比冈川更容易读取,因为两个都是容易情感用事的笨蛋吗?
“不过,既然这张床老哥也睡过,那我要换床单。”
任性地说着这种话,不对,对于爱干净的女生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打算,总之,我被她赶出房门后,就再次急匆匆地奔向楼梯。
二楼的客厅里,刚好传来微波炉“叮”的一声响,等我下到这层楼时,对楼上的事情仿佛丝毫不知情的魔女正端坐在餐椅上,捧着我带回来的热狗,若无其事地品尝着。
“如果你能每天回家都多带一份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手上的还没吃完,却说出这种话。
这就叫有恃无恐吗?我觉得只是单纯把麻烦事都甩给我而已......
“你放在床上的......”
“我知道,反正糊弄过去了,不是吗?”
妮穆艾仿佛忘记了几分钟前的争执,无所谓地敷衍着。
对这种态度我实在没法抱怨什么。
“再说——”她又笑了两下,细长的眼眸狡黠地眨着,“因为完全读不进去,所以就搁在床头......实在是很符合我对你的印象。”
“这是在损我吗?”
“不,是夸奖。”
自知之明可是一种美德。魔女笑盈盈地调侃着。
真是可悲的美德。
不知道陆露又会在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下楼偷袭,我没心情再讲废话,急忙切入正题。
“怎么样,陆露她——能看见你吗?”
“没事,我确认过了。”她舔了舔映出油光的修长食指,“她进那间房的时候,我就站在她面前。”
那间房。
几分钟前,我因妹妹的质问声而闯入的那间房。
曾经的,双亲的房间。
不久前的,妮穆艾入住的房间。
以及现在的——陆露的房间。
“我拿匕首抵着她的脖子都没有半点反应,如果不是从出生起就接受特殊培训的人偶(puppet),是不会这么自然从容的。”
拿着匕首。
抵着她的脖子。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幅画面的紧张。
只要稍有不慎——少女纤细而稚嫩的脖子就会随着匕首的移动而脱落。
根据妮穆艾所透露的力量和速度,我丝毫不怀疑她能这么做。
只关乎当事人的意愿,而非能力。
对于魔女,魔法使这样的异类来说,我们普通人怕是和玻璃一样脆弱,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但我却无力对如此粗蛮的妮穆艾提出任何控诉,这不仅仅是礼节或是安全的问题,更关乎妮穆艾本人的性命,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为了目的我能利用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人的一切。
妮穆艾无法将她的价值观强加在我身上,但同样的,我也无法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她身上,这是对等的屏障,障碍,心之壁。
未曾经验他人之境遇不可对其言语。
我保持沉默。
而妮穆艾则一口一口地进食,大概是方便面已经吃腻了,所以吃相看上去极为享受。
连绵不绝的咀嚼声,“哒,哒”的秒针转动声,与我的呼吸声交响在一起。
漆黑的夜晚,从小待到大的家,一刻也不停息的时钟,以及热狗那熟悉的香气。
望着如此平凡,理应平凡的景象,我脑中浮现起半小时前,坐在车上的陆露,低垂着头,眼角还留有泪痕,以及那声“所以,我才讨厌你”。
但与此同时,过往数十天的记忆也在脑海中闪过,我与魔女的荒诞的相遇,以及其后荒诞却也平淡的日常。
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真实的感觉。
似乎是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
像是终于意识到“好像哪里有问题”。
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蜗居在我家中的魔女——妮穆艾。
因被追杀而逃跑至此。
因不被认知而避难于此。
任性地要求我提供庇护,但却质问我“为什么不逃走”。
自称“危险的暴徒”,但却能露出温和的笑容。
被村先生评价为“怪物”。
“理应”接受“治疗”的“精神病人”。
关于她的印象,回忆是那般深刻到难以消弭,然而稍有松懈,就好像会把她忘在脑后。
如梦幻泡影。
强烈却淡薄的存在感。
一个亦真亦假的幻象。
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之中的不合理,不去思考为什么妮穆艾被称之为怪物,精神病人,然而这些思考却如宿命般终究还是追上了我。
不允许思考上的懈怠。
对现状如此懈怠无异于对现实的亵渎。
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哪里有所不满。
明明眼前此人如此现实地活着,存在着,以人类的形态,以我再熟悉不过的形态,却没有人看得见她,纵使看见也将其视为猎物,又或是像村先生那样为了不卷入其中而远远避开。
明明活着——却被说:“相貌,话语,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纵使死亡,也是毫无意义的死。
哪怕横死街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认识过谁,说了什么,全都没有意义。
不是死亡令这一切失去意义,而是魔女本身,就是无意义的集合体。
以无意义之躯行无意义之事言无意义之语在无意义的厮杀中无意义地迎来无意义的死。
否决了一切意义的魔女。
被否决一切意义的魔女。
此刻开心地咀嚼着热狗的魔女。
会因为我的天真而痛斥的魔女。
野蛮残忍却也坦荡自若的魔女。
这样的她。
“终有一天——或许是很近的时间,我就会迎来死亡,或许在很久之后,或许就在明天,这种事情无法预测。”
被问及未来有何打算时,这么回答。
“不管是很久之后还是明天都没有差别,”记忆中的她没有面孔,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淡,“不过能多活一天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就算没能实现也无所谓,因为就只能这样,因为魔女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魔女。
究竟是什么呢?
我似乎在无意中将心声说了出来,此时妮穆艾的热狗也差不多要吃完了,她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将最后一小截香肠嚼碎,吞咽。
然后拍了拍手。
“说到底就像是空气一样的东西吧。”
像是不在评价自己一样,若无其事地说着。
“空气,吗?”
“嗯嗯,你想啊,这种东西无形又无影,很容易被人忽视。”
“但空气到处都是,而魔女不是吧”这样反驳的我被妮穆艾用一句“哎呀别打岔这就只是打个比方嘛”敷衍了过去。
真是有够随意的比喻。
“不过说起来,空气的确是无处不在,起码就任能够生存的环境而言,空气是不会缺乏的,换而言之,有人的地方就有空气,有空气的地方却不一定有人,”她抱着双肩,若有所思地来回晃着脑袋,“而话说回来,不扯那些本姑娘看不懂的科学理论,空气这种东西说到底就只是‘无形无影,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就存在于那里’的事物。”
虽然看不见。
但的确存在于那里。
既然如此,该如何确证其存在呢?
假设,只是假设,如果只有我能够认知到妮穆艾,那么我该如何向其他人证实“世界上存在着魔女”呢?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存在着’的东西充斥着我们的身边,难道这就不荒谬吗?”
“当然不,因为我们能知道空气是由什么构成的......”
“如果无法得知呢?放在以前,在近代科学出现以前,甚至在文明出现之前,到底有没有所谓空气这种东西都还是未知数吧,然而这样的东西就实实在在地充斥在我们身边,不是吗?”
假如说——只是假如。妮穆艾又话锋一转。
“如果存在着诸多像是魔女这样的‘空气’,常人无法发现其踪影,它们甚至和人类不生活在同一个次元,但在空间上的确相当贴近,换言之就是充斥在你生活中的每个角落——你该如何去界定这种东西呢?”
“如何称呼?如何理解?如何描述?办得到吗?”
答案显然是
否定的
妮穆艾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点点头。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事情,假设人类社会就是这个‘人’,那么魔女就是‘不想被看见的东西’,然而就算不想被看见也会存在于那里,所以就成了空气。”
“可就算如此——空气也不会遭人猎杀啊”再次如此反驳的我被妮穆艾敲了个脑瓜蹦,又被说了“只是比喻,比喻明白吗”。
“当然魔女会遭到猎杀,这方面的原因有很多,但每一个都可以说是随口胡编的借口,借口之所以为借口,是因为其不是行动的原因,不是动力,什么都不是,只是遮羞布而已。”
“所以才‘毫无意义’。我想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
尽管没有一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妮穆艾却好似在说“我能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剩下的你慢慢思考吧”一样,对于露出此态的她,我也只能善罢甘休。
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概念,作出界定的理论家们似乎都喜欢玩弄这种语言游戏,丝毫不考虑听众能否能听懂,实在是相当任性。
但真的有什么东西能被“轻易地界定”吗?稍微反思一下又会觉得这倒也合理,因为界定本身就是给出虚构的建构,这种建构又必然立足于其他建构之上,而追溯其根源又好像只能回溯到一个抽象而暧昧的虚构。
言说是复杂的。
言说是缺憾的。
处于这种语言秩序下的我们,想要完整地表达意图也是困难的。
意图会在念头到语言这之间的转义中失真,扭曲,。
立足于不稳定的虚构之上无法诞生稳定的虚构。
正如自通过镜面得到想象的自我后,人便再也没有可能得到更为稳定的自我。
不可能的自我。
正因如此,言说也是不可能的。
所能进行的只有语言,只有立于符号界的妄言。
无法言说只能言语的,缺憾的我们,如今也仍在白费功夫地交流。
如此真实地活着的体验,想必,将来某一天回味时,也会觉得虚假而梦幻吧。
梦境的体验,和对过往的追忆,在感觉上是差别不大的。
实际上也经常有人把梦和现实混淆。
本人曾有段时间就是如此。
梦境可以置换现实,现实也可以置换梦境。
在自己的世界里,所谓“真实”就是如此廉价而易变。
曾以为光明的前途会在理想破灭后变得黯淡而绝望,纵使如此人也依旧得接受这种真实而活下去。
宛若虚妄的“语言”。
不真实的“真实”。
察觉到了现实的非现实性后,便再也无法直视那份现实了——这便是荒诞,我们每个人都必然经历,或许未曾意识到,但也都曾遭遇过这种境遇。
现实的不能性阻断了思考阻断了主体阻断了所有激情与存在,向我们宣示着绝望这种绝望是何其令人无力。
对于这种绝望,人所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躲在更加深沉的绝望中,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起来,紧闭起双眼假装对一切都没有察觉。
然而自以为这样反思着现实就能立足于他人之上么?如此之反思难道不是一种温柔的受伤——仅在于满足反思者的道德需求,而不去面对真正的创伤么?
“实在是戏言呐。”
发散的思维在这里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