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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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私语

    周轻云和白谷逸一路舟车劳顿。此刻,二人并排坐在密林下一块巨大、平整的灰白色石头上。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斜斜穿过树林,散落在地面上,幻化成不规则的光斑。

    周轻云抬头看到稀稀落落的天光,漫不经心问道:“小谷,周五工艺美术展览结果怎么样?”

    他漫不经心回答道:“小姐姐猜猜看?”

    “嗯…猫咪老师。名冠天下的大奖,花落小谷?”

    白谷逸哈哈而笑,慵懒答道:“哪那么容易。创意奖罢了。”

    周轻云转过身去,双手抱拳,哼唱道:“威武。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嗯呐,谢谢小姐姐。”停顿片刻后,他继续道:“肯定没有小姐姐你走出亚洲,穿越白令海峡,冲向世界威武。”

    周轻云神思逛荡,问道:“你刻的葫芦上,会不会在某个角落签下自己的大名?”

    白谷逸摇头道:“不会。”

    “那你会在图画中,或者字里行间留下独特标记,就当是自己的签名吗?”

    白谷逸不假思索回答道:“并没有这个习惯。”

    周轻云刨根究底:“你难道不想在上面留下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彩蛋嘛?就像苹果手机内置的地图起点。”

    “不想。”

    “那如果有人超级喜欢你的刻葫芦,想要认识你呢?毫无线索,岂不是很可惜。”

    白谷逸悠悠然,说道:“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周轻云嘿嘿而笑:“我早就知道你是不想结婚的。”

    白谷逸眉毛一挑:“就算是围城,我也乐意。哪里就不想结婚了?”

    周轻云侧身看着他,道:“记得高考之后,看过一本书,叫做《我的名字叫红》。”

    时隔多年,离家青年回到故乡。迎接他归来的,是从未熄灭的爱情和接踵而来的谋杀。这个故事是关于遥远过去、遥远地方、遥远的细密画家的艺术人生。书中曾提到的一个问题,一直让周轻云耿耿于怀。

    白谷逸说道:“只要爱人的面容仍铭刻于心,世界就还是你的家。”

    周轻云感到一股暖流,惊讶道:“你也看过。”

    白谷逸剑眉一挑:“这是关于我们画家的故事,就是写给我看的。怎么,你居然也看?”

    周轻云哈哈而笑,问道:“是我沾你的光啦。谢谢小兄弟。那大艺术家,你是如何回答书里的那个问题呢?”

    白谷逸思索片刻,目光狡黠,慢吞吞说道:“哪个问题?要不要在绘画中真实表现马的屁股——及附近的东西?”

    周轻云摇头笑骂:“不是!”

    白谷逸询问地看向她。她说道:“你们这些大艺术家是应该让世人通过作品风格轻松辨认出创作者比较好呢,还是细密画家不应有自己的特色,以至于你不能在作品中寻找到关于作者身份的蛛丝马迹?”

    作者风格,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白谷逸沉思片刻,回答道:“我觉得后一种比较好。不要留下蛛丝马迹。”

    周轻云问道:“为什么?”

    白谷逸一脸无所谓回答道:“绘画应该有客观的一面。关于外部世界的勾连,没有必要强调这一种或者那一种风格。不必故作惊世之举。”

    难道需要统一成这种风格,或者那种风格?周轻云莫名想起享誉世界的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她认真说道:“绘画——以及其他,具有主观的一面。每一个观众、每一个读者的理解都是开放的、自由的。”

    在这些参差多态的解读中,藏着幸福的秘密。

    白谷逸迎着她认真的目光,道:“这些开放的理解,不是彼此屏蔽的。应该有相通之处。如果将绘画看成是一种表达和交流,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看到、能听懂。也希望能为更多的人发声。”

    周轻云拍拍他的肩膀,赞许地点头。她脸色严肃,语气深沉问道:“如果说——失明是对一个细密画家最高级别的赞美,那你愿意吗?”

    白谷逸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当然不愿意。你这小脑瓜里一天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周轻云哈哈而笑:“我在想…想…想…一会儿去哪儿吃饭。”

    白谷逸笑呵呵道:“轻云,像你心肠这么硬,是不是每天可以少吃一顿饭…”

    周轻云折断身边一小丛狭长翠碧的狗尾巴草,抬手扔向白谷逸,不住责骂道:“我哪有!小心姐告你诽谤。”

    白谷逸伸手借住轻飘飘的狗尾巴草,说道:“姐,你心肠比铁还硬,会不会容易便秘?”

    周轻云轻叱道:“去你的!你小脑瓜里这天天都想些什么。”

    白谷逸嘿嘿而笑,手中旋转狗尾巴草,肃然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出国?”

    周轻云低下头,细数脚边的沙子,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明年这个时候。”

    白谷逸长叹一口气:“还可以看到五泉山的落叶。”

    周轻云脑海中,再次看到漫天落叶飘下来。她手指点过沙子,委屈巴巴说道:“又想省钱,又想出国,一个人是很辛苦的。”

    白谷逸手如蛇一般滑过,握住她的手:“流过汗的,才是梦想;花过钱的,都是玩意儿。”

    哗啦啦,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周轻云手指轻轻摩擦白谷逸的掌心,未语面先红道:“全世界的天空是相连的,所以当我们看天空时…”

    白谷逸目不转睛盯着她。周轻云说到一半,感受到他的目光,生生将话咽回去。两秒钟后,他噗嗤一笑问道:“你从多久之前就想表白了?”

    周轻云抽回手掌,道:“屁来。”

    白谷逸凑上前来,再次握住周轻云的手:“当我们抬头看天空时,心是相连的。”

    周轻云问道:“小弟弟是9月份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会算命。”

    “看手相会吗?”

    周轻云拉过白谷逸的手:“会一点点啦。”

    “帮我应对应对,看看有没有劫数。”

    白谷逸索性仰面躺在岩石上,闭上眼睛。

    周轻云道:“石头都是虫子屎尿。”

    “你撒谎,刚下过雨。”

    她划拉他的手,问道:“怎么到处都有不规则的茧,你的手上。好硬。”

    白谷逸一脸惬意回答道:“当然是刻葫芦磨的。奇了怪了,你又不刻葫芦,怎么中指上也有好大一块茧,硬硬的。”

    周轻云手指划过他的掌纹,道:“拜托。除了刻葫芦,手就不能做点儿别的事情嘛。”

    白谷逸恍然大悟一般说道:“一个人是很辛苦的。小姐姐一直一个人,用中指,做了点——别的事情,摩擦摩擦。”

    他一脸笑容。

    这笑容投影在周轻云心中。她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愤怒,这愤怒之下藏有一丝喜悦、害怕、甚至期待。心跳都加快。此种心情,一时之间,难以备述。她高声叱责道:“是写字磨得啦!写字!姐姐是学霸。”

    白谷逸仍旧笑眯眯的,说道:“你手掌怎么软绵绵的。”

    周轻云笑道:“让我来看看,是谁给陌生女生发短信,词不达意介绍自己生日呢。”

    白谷逸笑着模仿她的语气:“让我来看看,是谁会记得陌生男生发来的短信呢。”

    周轻云躺在白谷逸旁边。她指着头顶,喃喃道:“我盯着好一会,从这里看过去,树叶后面的太阳就像挂在树干上一样。”

    “如果真的挂在那儿,就好了。”难道会有什么方法,能将太阳挂在疏疏密密的树林上,停在这一刻?

    白谷逸问道:“轻云,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口香糖?”

    “柠檬香梨味的。你呢?”

    “我喜欢草莓口味的。”

    传来白谷逸拆口香糖包装的窸窣之声。他将一个去掉包装的口香糖放到周轻云手中,说道:“你吃这个草莓口味儿的,我吃这块柠檬香梨味儿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