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穿梭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里，她的脸上挂着因好奇而感到好玩的笑容，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的，心情那么的慷慨激昂，愤怒且兴奋。一声声响亮振奋的呐喊声也让她的心跟着飞扬起来。他们脸上洋溢着为自己勇敢的行为而感受到的自豪与骄傲，他们振臂高呼，他们被喊着与自己同样口号的人群包裹，于是，他们不再畏惧。弱小的虾米在人海的裹挟下，变得充满力量，变成了强悍的鲨鱼！变得与平日里忍气吞声懦弱的自己完全不同！

    他们高呼:“消灭21号！”

    “准备！”

    队伍前方猛地停下来，沉浸在自豪里的队伍后面的人踮起脚尖去看，黑乎乎一排排的枪口正对着他们。他们害怕了一瞬间，又在环顾四周包裹着他们的人们，他们又不再害怕，继续大嚷大叫。

    砰砰砰！

    “啊啊啊啊——”

    子弹穿过克洛伊的身体，然后打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她回头去看，或者说不用回头，环顾四周，都是一样的倒下的身躯，“噔”地扑倒在地上，带着那震惊惶恐不可置信的表情。黄粱一梦终会醒来，虚幻可笑的想象终会打破。

    “已武力控制情绪失常的民众，长官！”

    “杀鸡儆猴就够了。给这些可怜虫安稳的地方他们不好好珍惜，非要搞出些危险的事情。收兵吧。”

    “是。”

    克洛伊茫然地飘到倒下的人们的中间，困惑地扫了一遍四周。她心想，前面的人死得好快，后面的人跑得好快。声音消失得好快。她蹲下身子抱着头，如孩童般生气地嘟着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一些事情。

    几个穿着红斗篷盖着漆黑的全身的死神在她的身边飘来飘去，忙着回收这些人的灵魂，它们没有和克洛伊说话，它们不认识她。

    她撇过头去瞪着一位死神，去问它:“你说，他们为了什么而死的呢？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死神没有理会她，死神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个家伙也是死神。毕竟，死神不会问这些无聊的与他们无关的问题。知道也是徒然，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是世道，也叫命运。

    克洛伊无趣地看着它们，她觉得它们没有她有意思。它们不会像她一样去思考，虽然她也想不明白，但是她会提问题。如果她和别的死神越来越不一样，越来越不一样，死神的死亡是否就会降临在她的身上？

    在一栋挂着“酒吧”灯牌，挂着“今日休息，请勿打扰”字牌的老房子前，海登停住了脚。他站在这扇门的门口没有忍住他的烟瘾，点起了一根烟推开了门。

    西奥多跟着他走进去。

    里面昏暗一片，幽蓝的灯光勉强点亮着这个密封的空间。椅子整齐的摆在桌子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酒味。慵懒的猫在吧台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吧台后面坐着个擦着酒杯的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他的身后是一排排各式各样的酒。酒桶整齐地摆在地上。面目安详的老人显得跟这个环境奇异地和谐起来。

    这个老人听见了门铃声也只是简单地瞥了一眼来人。他的手里继续擦着玻璃酒杯，嘴上道着“今日歇业”，却默许海登自顾自地领着西奥多在吧台前坐下来。

    “就是这个人，雷蒙教授。”

    被海登称呼为“雷蒙教授”的老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奥多看。西奥多在他打量的视线下摘下了墨镜和帽子，姣好的年轻容颜露了出来。他那乌黑的眼眸平静地回视着雷蒙教授的对他的打量。这双熟悉的眼睛让雷蒙想起了一位故人，他的朋友康斯坦斯。

    “你和我先好好谈一下，海登。”海登跟着雷蒙进了一间上锁的屋子里关上了门。虽然隔着门，但是西奥多的听觉灵敏过人，门内的说话声无法避免地落在了坐在吧台前没有移动位置的西奥多的耳里。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句话后，两人交谈的声音就停住了。西奥多听见了“沙沙”书写的声音——他们两个人正在笔谈。

    过了一会，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海登和雷蒙从里面一起出来。海登告了别就先行离开了，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迫切的事情要他去做。临走时，他把西奥多托付给了雷蒙。

    雷蒙教授回到了原先坐着擦酒杯的位置上。这个面上长着一层层皱纹，但是精神抖擞还有点发福的老头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镜，哈口气擦了擦镜片，然后又戴回到了脸上。一双细长的眼闪着精光从镜片后注视着西奥多。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你可以叫我西奥多，先生。”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西奥多不知道为什么雷蒙突然问起了他的父亲，他也不打算全盘告诉雷蒙自己的一切事情。

    “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西奥多一只手捂住半张脸，不明的神色掩盖在昏暗里，“醒来时我的头很痛，脑子里能记住的只剩下我的名字。”

    “那可真是遗憾，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的老朋友康斯坦斯家的孩子。可惜时间久了，年龄大了，我记不太清楚他的孩子长什么样子了，也忘了他的名字。”

    在异乡从异乡人的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这无疑是一种让人舒心的安慰。

    “海登最近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无暇照顾你，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楼上有充足的空房间，”雷蒙说。

    西奥多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雷蒙为西奥多准备的房间在二楼。

    在这间不是很大但胜在干净整洁，窗户朝向地下河沿岸的房间里，西奥多坐在书桌前，兴致勃勃地阅读着雷蒙留给他的书。这些书，都是他和他父亲敬重的著名生物学家和医学家撰写的著作。他看过其中不少本，余下的都是宝藏。不知道这个房间以前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收藏的书竟然如此珍贵。

    少年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着书，专注到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窗户被死神克洛伊推开。少女悠哉地坐在窗户上晒着太阳。

    西奥多至始至终眼睛都黏在书本上。克洛伊看着他面无表情平静的脸，她突然怀念起西奥多那天在夕阳下害羞的笑容。

    面目俊秀的少年神色暗淡，眼神里充满着忧伤和迷茫。黑色的风衣却衬得他面庞白皙且冷漠。

    西奥多一直沉迷于看书。到了晚上九点，河岸边那根高高的路灯上的喇叭发起了响铃，热闹的人群散开，纷纷回去了。克洛伊听见他们抱怨着“该死的管制”，冲着空气胡乱挥着拳头，像是做着一种特殊的睡前“仪式”，然后满脸不情不愿地收起所有的工作与聊天的兴致——晚禁的时间要到了。

    21点半，十二区准时全区停电。停电的那一刻，克洛伊听见西奥多的一声惊呼声。

    “怎么了？”

    “在脂质中积淀……”

    “什么？”

    “没什么。”

    西奥多在黑夜里呆愣了一会，好像是在思考。过了大半个小时，他才把那本书合上，放回了书架上。

    克洛伊等到西奥多睡着了，悄悄地摸到那本书。把书放在月光下一照，她首先看见的是“化学药剂与人体结构”，然后就是一长串的名字“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打开一看，书里面满满的都是文字，竟然连张插图都没有，无聊至极，她顿时索然无味地把书塞了回去。

    月夜下，死神不用睡觉，她绽开血红的翅膀。百无聊懒的夜晚，她怀念起死神主。她想，如果她“死”了，冷漠的死神主会为她感到伤心吗？

    *

    “我们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天还没有亮，西奥多在昏暗里对克洛伊说。

    “去哪里？”克洛伊问。

    “那座墙让我感到不安，我想去看看。”

    说完，他压低着帽檐从窗户翻了出去，敏捷地落在地上。落地后一路向西跑，遇见人就低下头慢慢走，无人的时候就跑起来。

    西奥多穿过一片花园。这里完全是由废旧的房子长起来的自然花园。这块地方没有住民居住，因为这里就在城墙脚下。如果城墙被攻破，毫无疑问住得离城墙越近，逃生成功的概率就越小。又因为这里距离城门很远，兵营没有扎营到此处。于是，这里对西奥多来说，是最好的“实验基地”。

    克洛伊她也不清楚西奥多要用来做什么。

    “就是这个，”西奥多把手轻轻地放在墙面上，“这里面一直传出很强烈的声音，劝诫21号不要通行此处。”

    “我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西奥多。”克洛伊说。

    “你可以理解人类的语言，但你无法听懂21号的‘语言’，微弱无序的声波只有同类的耳朵可以接收和理解，就和它们散发的诱导信息一样。”

    “那么你认为这里面是藏着21号生物，并且一直在发出声音不要自己的同类靠近这里？”

    “不，与其说是生物本体发出的，不如说是人为制造的。地图上的研究院，一定在研究跟21号有关的事情。我要潜伏进去。”

    “我觉得你做不到，西奥多。你一无所有。”

    “他们将会没有理由拒绝我。”西奥多边说着边闭上眼睛感受着墙外生物体的活动，“根据这个声频谱，我能感知到西南方向二十五公里处的一只21号的存在。仅凭这个，我都有资格参与科研，即使被当成一个实验体我也无所谓。等一下，如果我换一个思路——”

    克洛伊见西奥多眉头紧锁，忽而舒眉开目，一副由震惊转到欣喜的表情。与此同时，城墙上的警铃响起。

    “快快快！一只21号直线向这里冲来！”

    “这一定是大波恶鬼袭来的前兆！所有人回到自己的防守线！不要放过任何一段城墙！”

    “赶紧联络其他区的军团联络员！联络第十二区研究院！21号攻击过来了——”

    城墙上和城墙下的士兵们忙成一团，整装待发，一排排炮火线架起。“哒哒哒”的阵响的城墙上的武装人员训练有素地架起防守线，催命的警铃阵阵，惊动了城墙内的人们。

    一时惊慌的情感色彩染上民众，胆小的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跑路。更多的人在街道上停立，仰望着天和城墙，还有城墙上那群黑色的忙碌的身影。他们心中所想的，更加期盼的，是军人可以赶走这些恶鬼。

    克洛伊飞上天空，远远望见那只21号挥舞着长长的手臂向这个方向奔跑过来。它像是受到了一股召唤，即使它没有盯着前方的路，盯着一排排乌压压的炮火，也如傀儡般被傀儡师一点点地牵过来。

    而傀儡师本人……

    她听见士兵长这样吩咐道:“等它抵达十五公里处就开始攻击！”

    二十，十九，十八……亲眼看着那只21号顶着密集的炮火的威胁一步步靠近，即将被轰炸成碎片，克洛伊一时不知道该同情哪方。

    “准备——”

    一排排黑压压的炮火口对准了目标。

    然而正当克洛伊以为它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时候，那只21号生物听话般地在距离十五公里线还有两公里处停了下来。

    “报告！目标已经停止行动！是否继续攻击？”

    “时刻关注情况！”

    然而，他们的迅疾反应过来的防御准备并没有派上用场。

    那只21号本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毫无顾忌地向着这里疾奔过来，现在却如一只找不到东西南北迷糊的兽，在原地左右徘徊起来。过了三分钟，它晃着脑袋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如同这只恶鬼闲来无事恐吓一下城墙内的人们。士兵长铁青着脸，把这一个惊天消息汇报给总部，话语间透露出21号可能具有智慧诸如此类的意见。

    克洛伊低头看去，废墟保护着的自然花园里已经没有西奥多的身影。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毁灭幸存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