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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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质子

    尽管已是深夜,嗣皇帝陈显仍前来庆宁殿向母亲马氏问安。这马氏乃先帝贵妃,先威远明公、兵部尚书马节之女,镇南节度使马沛良之妹,代掌凤印十余年,颇有城府。

    此时马氏正坐在窗前为大行皇帝抄经,身边几个亲近宫人侍奉。见他来了,马氏放下笔,转而取了案头珠串在掌中把玩:“怎么说?”

    “与舅父所言无差,无非是岁贡互市,另要些盐铁矿石、粮食马匹等物。”

    “虽然胃口大了些,跟你如今的地位比,也不算什么。南梁费了这么大力气,我们只给些钱财,倒显得不够分量了。”她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珠串扔在案几上,击出冷冽脆响:“力士,去把人带来。”

    不久,几个宦官半押半送来一名素衣少年。那少年自进门起便低着头,只在马氏与陈显下方站定,却不行礼。马氏见他这样,嘴角浮现痛快的笑意,又拿起案几上的珠串在手中细细摩挲。

    “麟珠儿,这些日子不见,你清减了许多,是下头人伺候不好吗?”

    少年双肩微微颤抖,仍然低头不语。

    马氏的笑愈发冰冷:“罢了,到底是大行皇帝爱子。可知道为何召你过来?”

    见他沉默,马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眼中露出分明的恨意:“你母妃自入宫以来,狐媚妖佻,争宠夺幸,竟置圣安于不顾···先皇薨于妖妃床榻之上,待传出去,要史官如何着墨?大行皇帝百年圣明···”

    “我母妃不是妖妃!”少年突然抬起头,愤怒地看着马氏,眼中俱是不甘和恨意。

    马氏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酷似的脸,不由胸中怒气翻涌,将手中珠串掷向少年:“蓉妃是不是妖妃,取决于你。若想你母妃留些体面,棺椁陪葬顺陵,身为人子就得为社稷、为宗庙付出一二。”

    少年捡起珠串,那珍珠颗颗大如拇指,圆润晶莹,光可照人,中间坠着一颗雀子大小,色泽浓绿的翡翠珠,正是母妃的爱物。

    马氏见他动容,不由得意地轻抚凤裙:“南梁来犯,边境告急。要想止战议和,须得献出诚意。秦王淳心仁厚,想必也不忍见江山危难,黎民受苦。”

    一旁的陈显颇为不忍,奈何慑于马氏之威并未多言。

    “南梁兵马强悍,久怀虎狼之心。为计长远,需要一个身份贵重,聪明机变之人出梁为使。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

    少年显然没有料到会如此,震惊之下也不顾避讳,直直地盯着马氏,似乎要从她的脸上辨出真假。

    马氏倾下身笑道:“几日后便是皇帝的登基大典,只要你在大典上当着宗室、众臣以及南梁使节的面自请出使,我便让皇帝诏告天下,你母妃忠贞节烈,自愿为先皇殉葬,不仅进贵妃位,还特许棺椁入地宫,长随先皇身侧,全了她的一片痴心。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少年平淡地打断她。

    见他如此干脆,马氏原本酝酿好的威胁之词一时也说不出口,顿了顿方点头道:“很好,是个伶俐孩子。”

    话音未落,少年又开口道:“我也有个条件。”

    马氏惊讶:“什么条件?”

    “皇父崩逝,我仍是大齐亲王。我应得的一切须尽数与我。”

    见马氏面露不悦,陈显忙挡在她开口前道:“许了。”

    天子金口玉言,马氏也不好反驳,只严厉看了陈显一眼。

    少年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拱手轻轻一揖:“多谢阿兄。”

    永贞元年正月十八,北齐新帝登基。

    大典上,梁国礼部侍郎李其仪带领使节团盛装入殿朝贺,递上正式国书并礼单。陈显端坐在龙椅上,听执礼官不急不缓地宣读梁朝国书。

    当听到国书中关于互派使节沟通交好等语,陈显看向御座下宗室所在的位置。一名身着亲王冠服的少年出列,在丹陛下肃立:“启陛下,为表我大齐修好之诚意,臣愿出梁国为使节。”此言一出,有人惊愕,有人了然,有人叹息。

    看着少年平静的面容,陈显恍惚回到那个风和日丽的春晨,已生华发的父皇怀中抱着个雪团般的孩儿,笑着对他说:“麟珠儿,这是阿兄。”那孩儿欢快地伸出双手,声声唤他阿兄。

    “圣人···”内侍监在耳边轻声提醒,陈显方恍然回神,微微颔首。内侍监将早准备好的制书呈上,加封秦王慎为超一品亲王,赐食邑、护卫三倍于诸亲王公主,择吉日持九龙金节出使梁国。

    李其仪并南梁使节团俱是笑容满面,连连称颂。少年跪领了圣旨,缘饰精美的广袖垂下,遮住了指节已捏得发白的拳头。

    宏大的送行场面随着宝船起航渐渐模糊,直至缩成天地山河间一个微小的点。

    陈慎离开船头,走进主舱。常胜默默地替他除去隆重繁复的冕服,换上宽松的常服。

    虽说皇帝准了秦王用半副太子仪仗,太后却下令秦王宫中只准常胜一人随行,其余诸内侍宫人俱散出宫外。想到这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中更无一人能贴心侍奉,常胜忍不住红了眼圈。

    “你这是做什么?”

    常胜抹了抹眼睛:“先帝在时,大王何等恩荣尊贵。如今竟要去那女人为政的坤国为质···”

    陈慎苦笑道:“难道真要母妃背着妖妃的恶名留载史册,受腐儒村夫唾骂嘲笑吗?若如此,我这个妖妃之子又安有立锥之地?况且,让我在坤国为质,也遂了她羞辱我母子的心意。”

    常胜无言以对,只默默垂泪。

    陈慎又道:“有些话马氏倒是说得不错。我身为皇子,理当为大齐社稷黎民舍身。”

    忽听舱门外有人传报:“禀大王,梁国皇帝使节,礼部侍郎李其仪求见。”

    陈慎忙命人请进来。这李其仪年约四十许,白面乌发,笑意盈盈,身后随从还捧着许多书卷。

    趁见礼时,李其仪细细打量陈慎。

    这位秦王年约十七八,面容白皙,眉青且直,目澈且秀,鼻似峻峰,唇若赤朱,秀美如玉,丰姿卓然,令人见之难忘。

    李其仪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叹,口中只道:“大王此番出使,我国上至天子,下至黎民,俱是欢喜。我国虽为女主临朝,男子却并非如传言所说娇养深帷,专事针黹。大王不必因此有所顾虑。”

    说完,她示意随从将书奉上:“下官寻了些本国书籍奉与大王,大王若不见嫌,可打发旅途寂寞。”

    常胜忙上前来接过书卷。陈慎含笑谢了,却问李其仪:“本王初到贵国,所知甚浅。若侍郎得闲,可否将国中情形告知一二,以免唐突冒犯?”

    李其仪笑着答应了,接过侍人奉上的茶盏,轻抿一口香茶便缓缓道来。

    原来这梁国皇室徐氏起兴于兰陵世家,另有同为世家的东阳应氏、封郡任氏、濯州孟氏和豫陵李氏,自高祖建元时封赐沿袭至今,恩荣不绝。另有陇南唐氏因拥立英祖有功,亦得封世卿,与其余四家并称。

    这五姓以天子家臣自居,不仅相互之间联络有亲、盘根错接,百年间更与皇室婚配不绝。便如当今女皇的父亲出自孟氏,而皇夫则出身李氏,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位君卿除了已薨的敬君赵氏、德卿周氏外,几乎都出身五姓。

    女皇现有四女二子,太子徐道常居长,已薨的德卿周氏所出,原配已亡故,续迎的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礼部尚书何仲闻的幼子何氏;二女瑞王徐道用,已薨的敬君赵氏之女,与封号恪惠宫的长子是同胞兄妹。这恪惠宫早已下降了南阳王氏,瑞王也已成婚就藩,每年女皇及皇夫生辰、新岁元旦才赴京朝贺;三女恭王徐道敏,宁君唐氏之女,虽已成年但并未成婚,依例仍居宫中;四女英王徐道祯,已薨贵君应氏之女,与封号孝惠宫的次子是同胞兄妹。应氏早逝,儿女年幼,孝惠宫便养在皇夫膝下,英王则是女皇亲自抚养长大,待之与人不同。

    说到英王,李其仪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旋即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作为掩饰,又继续讲开了话题。这笑短浅,陈慎虽然察觉,也没有多问,只是暗暗留了几分心。

    之后的每一天,陈慎不是在舱房中看书,就是与李其仪一道下棋闲谈。这李其仪十分健谈,也有心卖弄,一打开话题便滔滔不绝,与陈慎相谈甚欢。

    十天后,陈慎弃舟登车,正式踏入这个无比陌生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