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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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相州梁执

    在公开处决了十恶不赦的重犯,昭示国法威严后,朝廷上下便开始为庆贺女皇登基四十年大庆忙碌。

    每逢大庆必有大赦。在大赦礼前,依照惯例,刑部及大理寺都要精心挑选罪犯配合演一出“纵囚”,即效仿本朝太宗故事,将狱中死囚释放回家与家人团聚,而后无人督帅,如期自诣朝堂,由皇帝金口赦免,以显示当今皇帝英明仁德,连罪犯都能感化而自觉守信,彰显一个乾坤朗朗、太平盛世。

    到了正式大赦当天,皇城门外树立七丈木杆,顶端一只身披彩衣的木制雄鸡口衔绛幡赦书,下有金盘,周边陈设钺戟和大鼓等礼器。京畿附近的囚犯披枷带锁,由大理寺验明正身后,跪伏城门前。皇帝在千牛卫的拱卫下亲临城门,山呼万岁,擂鼓千响,大理寺卿扯动绛绳,叩接金盘赦书,朗声宣读后解除囚犯枷锁。囚犯三呼万岁。皇帝接受官员及百姓朝贺后起驾回宫,仪式才算正式完成。接下来便是将大赦令发布至府州县各自执行了。

    虽说“纵囚”只是大赦的前菜,但无论是象征意义还是执行难度都非比一般。不光大理寺和刑部为挑选合适“参演人员”煞费苦心,早一个月起京兆府就领着长安、万年两县为路线规划、现场组织、秩序维护等事往来奔波,跑穿鞋底。

    不怪她们过分小心谨慎,毕竟这样的国之大事只要出一点岔子都会被视为大不祥,“妨碍国运”的罪名纵是谁都担当不起。

    等大赦完成,不管是大理寺与刑部狱,还是京兆府牢都空了大半。一众官吏趁机偷放了三天大假。

    法司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吏礼两部的主场——加开恩科。

    大赦仪式之后,京兆府解除了限制,长宁城瞬间涌入大批前来应试的士子,连住带吃,带动城中房租、物价都往上涨了三成。

    十月过半,长宁已被一片秋尽冬来的寂寞萧瑟笼罩,如茵碧草、郁郁翠林已转了颜色。春夏时节游人如织的曲江池此刻只有几丛枯败寥落的残荷败藕,池畔垂柳也失了依依娇姿,只剩光秃秃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在空中摆动。

    相州士子梁执骑着一匹借来代步的羸马,心怀忐忑地向落脚的客店而去。她刚往吏部侍郎关之焕宅上投卷,一并递上荐信。这是她此科全部的希望。

    梁执出身寒微,祖上不过在成安县中做过一任书吏,到她这代就只靠十数亩薄田度日。母亲早逝,好在丈夫自夫家带来养蚕缫丝的手艺,既能在家照顾病弱的父亲,还能贴补许多家用。

    梁执天资聪颖,幼时便知发奋读书,十四岁上已名满全县。可她的授业师,相州名士章方元却十分忧虑。

    章方元虽寄情草木,一生未仕,亦深知在当下的大梁,再如何惊才绝艳无人引路也是无用。在各种规则挤压之下,绝大多数寒素士子的结局都只能是空怀才志、望榜兴叹。

    章方元不忍见爱徒前程黯淡,便费尽周折将梁执引荐给了登州刺史方承吉。

    方承吉乃是大梁名噪一时的大诗人。年轻时赴京应试,自恃才华不屑于拜谒权贵,始终榜上无名。某年落第归乡前,她往同是诗人的左拾遗张琇处辞行,留下“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一句,被张琇授业师,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礼部尚书何仲闻得知。

    见老师欣赏,张琇又献方承吉在长宁咏牡丹诗三首,何仲闻读后大加赞叹。三年后,何仲闻担当进士科主考,亲点方承吉入榜,成就一段诗才入仕的佳话。

    有了这段经历,方承吉诗名大振,加上她为人本就风流不羁,吸引了一大批慕名而来的诗酒同好围绕左右,常常聚至方宅中饮酒吟诗,直至通宵达旦。

    第一次见到梁执,方承吉不免大失所望。只因梁执貌寝语迟,衣着朴旧,内心便认定眼前这人不过空有其名,只碍于章方元的情面勉强接了她的诗稿。

    只看了一二首,方承吉不禁骇目变容,一改轻慢态度,热情地请她在私宅留住,款待数日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回去。此后二人引为知己,唱酬往来不断,相互写了不少肉麻诗句。

    这次朝廷加开恩科,方承吉听说梁执准备入京赴试,专门跑来成安县为她饯行。

    “此科圣人亲点了吏部侍郎关之焕为主考。关侍郎既是我的房师,又有同乡之谊。我特地写了一封荐信给她,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

    梁执感激不已,起身欲拜。方承吉忙拦住她:“我既主政一方,为朝廷举荐贤才本是职责所在。更何况你我是因诗结缘的知己,何必言谢!”又亲手捧了几个沉甸甸的银锭和几贯钱:“一份心意,留做赴考的盘缠吧。”

    梁执一力推辞,拒不肯收。方承吉见她如此,便不再勉强。二人相携出门在江边找了个迎风照月的所在,大醉而归。

    等梁执从宿醉中醒来,见丈夫面带愠色坐在一边替她收拾行李。待问缘故,丈夫冷笑一声:“梁大才女好生大方,连使君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才女手中现攥着千顷良田、万贯家财,底气才这样足呢!”

    “你知道什么!”梁执受不了见钱眼开的庸俗之气:“使君是礼部何相公的门生,诗名满长宁,连今科主考都与她交情颇深。她看得起我才专门写了荐信,我还得寸进尺接受赠金,岂不令人耻笑!”

    “你不说,她不说,谁知道你收了她的钱?!”丈夫气不打一处来:“家中什么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江南丰产,桑蚕丝尚且价贱,何况是次一等的柞蚕丝!我养这批春蚕不仅没有赚头,还要亏税钱。父亲病势日渐沉重,看病抓药还要不少钱。你倒好···不管家中艰难,连到手的钱都要扔出去···”

    “好了好了,莫生气了。”梁执见丈夫烦恼,也有些过意不去,起身替他收拾墙角堆积的生丝:“有使君的荐信,今科必是稳了的。你且再忍耐一阵子,待我与你挣个诰身回来。”

    丈夫见她信心满满,委屈稍解了些:“使君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不然我们这样的贫寒出身哪里能入大官的眼。”

    此时窗外已大亮,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丈夫的头发上。梁执见丈夫已生出零星白发,明明与自己同岁,却因过度操劳显得衰老,像是大了十来岁一般。

    她在丈夫身边坐下,握了他满是粗茧的手道:“你放心,今后会有好日子的。”

    丈夫心头的忧愁却丝毫未减:“那钱你不要就不要罢,可家中实在没有余钱供你路上花销了。原凭你的一点名气,这些年生丝价都给得比别家高,遇上不好的年节田租也是时时免征。别人看着你与使君时时往来,都以为你靠着她发了大财。要说无钱赴考,只怕张嘴借钱都是···”

    “都是我拖累了儿啊···”梁执老父拄着竹杖走到门前,老泪纵横:“我这病横竖好不了,再请医问药也是无用。家中这些年花费的银钱也不少了,说什么都不能再浪费在我身上。”

    他蹒跚地走到梁夫面前:“好孩子,我知道你为难。今年生丝价贱,我那药便停了吧,把钱全都拿给阿瑗赴考路上花费。”

    “可是···阿爷···”

    老父摸了摸榻上已收拾好的包袱:“不够,就把家里的田卖出去。”

    梁执大惊:“不行!这可是曾祖留下的祖产,怎么能···”

    “梁氏虽是士人门庭,你曾祖之后族中便再没有出过读书人。你自三岁启蒙,二十余年不敢有一日懈怠。今科得使君相助,已是最好的机会。你是有大前程的人,莫要为家事琐碎烦忧,尽管去吧。”

    梁执泪如泉涌,扶着老父的双膝慢慢跪下:“女儿此去,定要为阿爷,为梁氏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