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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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闻喜

    春榜一放,新科进士作为最后的胜出者,自是万众瞩目、炙手可热。先是过堂、谢恩、相识,再便是主考以座师身份召集的期集院聚会、御苑赛马球、礼吏二部派员出席的烧尾宴等等全集中在发榜之后的三日内,皆因要为最隆重、最重要的闻喜宴腾出档期。

    这日,道祯正倚在熏笼旁拆字谜,就听琴朝在一旁念叨:“东宫一大早就使人来传话,今年新科进士闻喜宴摆在曲江边睛翠宫。东宫第一次代圣人主持,大王务必要重视,先好好琢磨,打好腹稿,有备无患···”

    道祯奇道:“为何要摆在晴翠宫?虽说依着曲江而建,但背靠着翠阳山,山高林深,又有野兽出没,那些只会吟诗作文的新科进士,没得被狼叼走。”

    “这是东宫的意思,想是宴后还有别的安排?”

    “圣人和主父不来,那便是东宫为尊。她要在哪便在哪吧。”

    闻喜宴是梁国文坛的一大盛会,往往在科举放榜后举办。原本作为新科进士相互认识,做些诗文唱和、对酒长歌的高雅之事,却不知什么时候掺杂进了某些奇怪涵义,宴会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仅是宗室和官员,连有品级的内眷都会在这一日带女携子前来赴会。

    举宴这天,皇家别院晴翠宫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帷盖连片直看不到头,朱紫交辉,珠围翠绕,云蒸霞蔚,一派锦绣繁华。

    这样重要的场合,道祯自然是弃了马匹乘车而往。见她的仪仗来了,门前车马忙忙走避,先来的人也纷纷上前拜见。

    正殿紫云殿上已坐满了宗室勋爵,三公三师、三省六部九卿等当朝显赫人物也全数到齐。应九光与李牧等人早已到了,正乖顺地在各自母亲的身后立规矩。趁众人起身时,她们朝道祯挤眉弄眼,甚不安分。

    道祯依礼先向东宫太子问安。太子徐道常年约三十许,气度温文,笑容和煦,颇有翩翩君子之风。太子主君何青昀比道常年纪小上许多,瘦弱苍白,寡言内向。见道祯向自己问安,只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道祯在恭王道敏身边坐下,一眼便看见陈慎坐在对面。他一改平日梁国打扮,穿着齐制常服,胸肩处用金线绣着狰狞的四爪行蟒,袖摆处雷云纹连绵密布。头发也不再入乡随俗地半挽在脑后,而是结辫至头顶盘束成髻收在冠中。

    见道祯朝自己调皮地眨眼,陈慎不禁莞尔一笑。

    人已到齐,太子宣布开宴。为表尊敬,她自座上走下来,亲自搀扶告老隐退的老郑国公孟知璋,太子主君则搀挽已有些老糊涂的太师。在座众人亦紧随其后,一道向摆宴处走去。

    见二人如此做作,不知何时溜到道祯身边的九光细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你就不能正经些?”紧随而至的李牧忙扯了扯她的袖角。

    “怎么了,我是在和大王打招呼呢。”

    孟从行插嘴道:“听我阿娘说,这次东宫主持,规格虽不如往常,节目却很丰富。一会儿宴席散了,还要狩猎呢。”

    任敬甫点点头:“难怪选在这个荒山僻壤,天没亮就坐车出门,颠得骨头都散了。”

    “有那些新科进士作诗,我们还是留点精神等狩猎吧。”

    九光拉住任敬甫:“你们家不是中了一个?”

    “任敬观。阿娘这些日子把她捧上天了。”

    素爱文雅的李昕饶有兴趣:“今天她肯定也来了,敬甫,你要引见一下才是。”

    任敬甫耸耸肩,不置可否。

    九光又道:“云州燕塘县的顾殊才是今科风云人物。虽说出身寒微,但文采卓绝,应答敏捷,写的诗很得圣人青睐。一会儿我倒要见识见识。”

    沿着一条清浅的溪流,岸边搭起四个巨大的彩棚,以溪为界,约莫排了百十张案几,佳肴美馔罗列其上。左岸依地位高低坐着衣紫腰玉的勋戚及紫绯青绿不等的官员,右岸则坐着素衣襕袍的新科进士及太学学生。

    不远处楼阁上垂着纱帘,隐隐绰绰坐满了衣饰鲜明的男子。除道祯外,九光等人属于无职无品的闲人,只能在各自长辈身后勉强找位置坐下。

    趁席间歌舞百戏间隙,任敬甫小声地对李昕道:“对面第一位就是今科状头顾殊,第四位是我族姐任敬观。”

    李昕凝神看去,见顾殊头簪金花,目横秋水,鼻如秀峦,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果然好风流人物。任敬观虽容貌上有所不及,亦是清正端庄,不禁点头赞叹:“名不虚传,真是出色人物。”

    “一会儿做起诗来就更出色了。”任敬甫干巴巴地道。想起母亲总把她与族姐相比,嘴里就忍不住酸溜溜的。

    一时撤了歌舞,席间奏起雅乐,一只玛瑙镶玳瑁阔底杯盛着琥珀色光泽的美酒,由太子亲自送入水中。那杯随着流水缓缓而行,片刻后停在何仲闻面前。何仲闻拾起酒杯轻饮一口,吟道:“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克符周公业,亦世不可追。”吟罢又将酒杯放入水中。

    酒杯又流向今科榜眼。她捞起酒杯:“金觞摇荡,玉俎推移。筵浮水豹,席扰云螭。寥亮琴瑟,嗷咷埙箎。欢兹广燕,穆穆天仪。”

    “虽是阿谀,倒也不失雍容。”李昕闲闲评道。

    “看吧,我族姐要开始了。”任敬甫顺手偷捻了一枚果子吃,语气比那果子酸十倍。

    只听任敬观朗声吟道:“宴镐锵玉銮,游汾举仙軷。荣光泛彩旄,修风动芝盖。淑气婉登晨,天行耸云斾。帐殿临春籞,帷宫绕芳荟。渐席周羽觞,分墀引回濑。穆穆玄化升,济济皇阶泰。将御遗风轸,远侍瑶台会。”

    一片赞美声中,彭原郡公任伯明满意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敬甫,我觉得你母亲更想她来当女儿呢。”九光坏笑着打趣。

    “哼,得意什么,顾殊还未开口呢。”

    太子仿佛与任敬甫心有灵犀,笑着点了名:“久闻云州顾殊文名,不如顾卿也作一首吧。”

    说罢又转向陈慎:“秦王不妨与顾卿唱和一番,便当以文会友,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议论纷纷。

    李牧倒吸口气:“谁不知道顾殊素有八叉之号,文思敏捷非常人可比。太子让秦王与顾殊对诗,这不是有意难堪么!”

    在众人注目下,陈慎不慌不忙起身,向顾殊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顾殊向席间团团一揖,随即吟道:“配天昭圣业,率土庆辉光。”

    陈慎略一思忖,和道:“妙舞来平乐,新声出建章。”

    “春发三条路,酺开百戏场。”

    “分曹日抱戴,赴节凤归昌。”

    “幸奏承云乐,同晞湛露阳。”顾殊不甘示弱。

    陈慎微微一笑:“气和皆有感,泽厚自无疆。”

    顾殊已然佩服:“流恩均庶品,”

    “连歌奉柏梁。”陈慎不慌不忙做了结束。

    诗已对罢,座中鸦雀无声。

    只听太子抚掌大笑:“好,好!来人,赏!”

    众人这才纷纷附和,连声称赞。顾殊与陈慎谢赏后,也端起酒杯相互致意。

    “想不到秦王居然能和顾八叉对诗,还丝毫不落下风。”李孟任等人目瞪口呆。

    九光故作痛心疾首状:“看看咱们那位,只知一杯接一杯喝酒呢。”

    几人一齐叹气:“也就是酒量能有几分胜算吧。”

    宴会结束,道祯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此时觉得头晕起来,便自往下处更衣。待她换了骑装出来,听有人在身后笑道:“原来你在这里清静。”

    见是陈慎,道祯忙加快几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话说,方才席上我担心得很。”

    “担心我对不上顾状头的诗?”陈慎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发簪递给她:“这是方才作诗所得,送给你。”

    道祯接过簪子,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真的是给我的吗?”

    “莫不是嫌不好?”

    “好好好,我很喜欢!”道祯忙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换上:“待我进林骑射得了猎物送与你。”

    她晶莹如玉的脸颊泛出可爱的红晕,忽而一阵风吹过,撩起她腮边的碎发。陈慎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绮念,想要伸手替她抚平发梢,却又不敢伸手,只好看她随意地将碎发收在耳后。

    前方号角轰隆,鼓声渐起,狩猎即将开始。道祯忙拉了陈慎的衣袖:“这边有条近路。若去得迟了被人抢了先,就猎不到好皮货了。”

    两人绕过高大山石,穿过一条半邻水的曲廊,曲廊尽头是一条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边有一处僻静的小院。

    走至院墙下,忽然听得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

    “···惊鸿之才,果然不负盛名。”男子的声音甚是熟悉。

    “先前不识贵主身份,多有冒犯。”

    道祯伸手扒住矮墙,往墙内探去半个身子,透过影壁上的花窗看见庭前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着宫服,正是道祯的同胞兄长孝惠宫徐延秀。

    与容貌平平的胞妹不同,延秀生得眉翠鬓秀,薄唇皓齿,星目有神。与挺秀出众的顾殊相对而立,倒是好一对璧人。

    说到动情处,两人越靠越近,切切低语,意态缠绵。

    这可气坏了外面偷看的人。

    见道祯一条腿已经跨上了墙头,陈慎眼疾手快地拉住另一条腿将她拽了下来,又拉着她向外走去。

    道祯气急败坏:“刚才···我阿兄···他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还用问?陈慎忍着尴尬道:“许是旧识,偶遇叙旧罢了。”

    “旧什么识,叙什么旧,分明是有私情在此偷会!”道祯只觉先前未散的酒意更浓了,冲得阵阵头昏:“这可如何是好···我都看见了什么?我是不是喝太多生出幻觉了?”

    陈慎示意她噤声:“此事最好不要张扬。还是先去狩猎吧。”

    道祯显然放不下这件事,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拉着陈慎的袖子说个不停,陈慎少不得劝解一二。

    到了禁苑,还有一大车话没说完的道祯被早已等得不耐的九光等人推搡着去牵马,临走时只让陈慎等她晚点再说。

    陈慎目送道祯骑马负弓,领着亲卫进了林子,才跟着东宫内人来到飞云阁。

    飞云阁建在翠阳山麓,正可俯瞰林中猎场。太子不在,太子主君何氏明显放松了许多,正与身边承奉的人交谈。孝惠宫不知何时也落了座,正聚精会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到道祯之前如焦虑的母鸡一般围着自己絮叨的模样,再看一边老神在在的孝惠宫,陈慎忍俊不禁,只用扇子半掩住脸不让人看见。

    有人提起新科进士,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向了奇怪的方向。陈慎并不关心这些,只取了席间的香茗慢慢地品着。

    过了一会儿,常胜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有人传密信,要见大王。”

    陈慎环顾四周,见旁人都忙着奉承太子主君,无人注意自己,便悄然起身离开。

    主仆二人跟在一名宫奴装扮的男子身后出了禁苑,进入密林之中。

    那男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偏僻,待穿过茂密的树木,到达一处僻静的高崖边,一晃却不见了踪影。

    陈慎发觉有异,本想抽身离去,却被十几名蒙面人自林间蹿出,截断了退路。蒙面人手持兵刃狠狠袭来,招招直击要害,分明是要取他性命。陈慎赤手空拳挡了几招,无奈不敌,被刀刃所伤,鲜血淋漓。

    眼看一名蒙面人的剑就要刺到陈慎心口,常胜不顾危险飞身推开陈慎,却被另一名蒙面人踢中心窝,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陈慎被逼至崖边,只能强忍伤口剧痛勉强招架。蒙面人看出他几无还手之力,进攻更为猛烈,意欲将他逼落悬崖。

    就在危急之际,一支白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破空而至,正中蒙面人背心。接着又是簌簌几箭,更多的蒙面人应声而倒。见有人来了,余下的人交换了暗号,扔下死去的同伴飞快消失在密林间。

    陈慎不知来者何人,慌忙之中一脚踩在结冰的石头上,顿时失去重心向悬崖滑去。

    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借着这股力道,他暗暗运力,攀住岩石爬了上来,总算逃得生天。

    陈慎狼狈地伏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前胸后背,仍不忘在心里编造说辞好用作解释。

    “陈慎,陈慎,你怎么样?伤得如何?”

    “是你···还好,是你···”

    道祯见他面白气促,额上汗密如珠,只当伤得很重,不由得又痛又急。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腕:“不要叫人···带上常胜,悄悄的走···不能···被人看见。”

    道祯连忙点头,用力搀起他上了马。一边汴儿和满儿也将昏迷的常胜抱起横放在马上,沿着小路潜回宫中住处。

    此时这里并无别人,想是回来得突然,一干杂役仆婢还没来得及上差。道祯只唤来琴朝把昏迷的常胜送去侧房休息,汴儿、满儿分头出去寻伤药,自己则亲自扶了陈慎至正房榻上休息。

    陈慎本欲起身道谢,却被道祯拦下:“先别动,且让我看看伤得如何了。”

    满儿端着伤药进来:“大王,婢子遣人往东宫那边告了假,使节府跟来的从人也先行回府了。”

    道祯要为陈慎脱衣验伤,他却侧身避在一边:“还是请先前那位内人来吧。”

    道祯见他坚持,只好放下伤药:“你快别动,我这就叫琴朝过来。”

    不一会儿,琴朝进来,将门关好后方行礼道:“小奴琴朝,奉命为大王治伤。”

    “有劳内人。”陈慎在琴朝的帮助下褪下衣袍,伤口大部分集中在他胸腹前,显见刺客是冲他性命而来。

    琴朝一边替他清洗处理伤处,一边偷眼打量。久闻这位齐国使节秀美俊逸,光彩夺人,此时一见果然不凡。只是眉目间透出久居高位之人独有的冷毅,令人不敢轻亵。

    待包扎好后,琴朝替他换上干净袍衫,这才告退而出。

    窗棂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陈慎看着纱窗透出的人影,心头不禁一暖:“进来吧。”

    道祯一进门便扑了上来,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总算放下心来。反倒是陈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

    “今日如我晚来片刻···”道祯只觉有些后怕,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为何会有人行刺于你?你又是怎么走到那个地方去的?”

    “我不过是出去散散心,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里。”

    道祯不免失望,不知不觉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与齐国有关?”

    陈慎默然不语。

    道祯只好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谢谢你。我···不是有意瞒你。现在还未有定论···”

    “我知道,我只是心疼···只要你不做危害大梁之事,我···我会保护你的!”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道祯便急急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回自己屋内,只觉心跳到了嗓子眼。

    差点就说出来了,万一吓到他怎么办?···不对,这个时候了还在混想些什么!

    她敲了敲自己的头,思索一阵后,唤进汴儿来:“今日东宫那边什么动静?”

    “东宫狩猎,飞云阁那边只留了卫率府的人,左右亲卫、羽卫都随东宫去了。”

    道祯轻蔑地道:“东宫的手段一如往常。只是为何要对秦王下手?”

    汴儿摇摇头:“婢子确实不知。”

    “明日一早,让秦王随我的车驾出门,进城后找个机会将他安全送回使节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