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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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什么都可以谈

    因沧州刺史人选久拖不决,朝会时女皇勒令所有相臣三日之内举荐一人,不拘官阶、出身、资历,由吏部汇总名单,诸相于政事堂会商圈定人选。

    不过一个沧州刺史,为何会让朝中上下这样紧张呢?其中自有不一般的缘故。

    沧州地处河北三镇的包围圈中,有江北最大的长芦盐场,河北、河东皆仰赖其供给。因毗邻卢龙,一直是范少阳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心头肉。

    驻守沧州的横海节度使,延冲郡王徐元光乃武皇帝直系子孙。身份高贵,还继承了武皇帝的火爆脾性,是唯一敢当面指着范少阳鼻子问候她老母的人。

    而范少阳之所以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忍下这口气,却是因为一个不得说与人听的隐情。

    当年老大帅养得九个好女儿,个个生猛善战,有横扫千军之勇。范少阳在姊妹中行八,与早早便在军中担当要职的姐姐们相比并不占优势。但她也有个姊妹们都比不上的长处:美貌。

    一次宴会上,范少阳成功引起了延冲郡王徐建宾的注意。一来二去,范少阳认了徐建宾为契娘,私下亲昵狎亵,往来甚密。

    范少阳因此得以在徐建宾处借得一支私兵,寻机起事,囚禁亲母,砍翻手足,只留得幼妹的性命矫饰门面。

    虽成功借势上位,但这也成了范少阳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徐建宾死后,她女儿徐元光对母亲的“旧爱”十分轻鄙,时时出言不逊,范少阳也多为忍让。久而久之,不知内情的外人只当范少阳不敢招惹宗室,才容留横海在眼皮底下腾转横挪。

    不动手不代表不上下其手。范少阳一直想不动刀兵便拿下沧州的实控权,又不敢招惹徐元光,便只得在沧州刺史这里想办法。

    偏偏朝廷委任的沧州刺史是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范少阳纵有百般招数,碰到这样的人也毫无作用。

    暗杀事件一出,范少阳便是天字一号嫌疑人。徐元光为刺史之死亲往幽州质问,范少阳指天赌咒极力否认,甚至还上了一道奏疏为自己辩解,坚决撇清与此事的干系。

    何仲闻举荐人选的消息刚传出,池州司马便被死雁吓得辞官回乡。再次被列为嫌疑人的范少阳恨得牙痒痒,日夜想着要捉住这幕后之人大卸八块。

    掌书记梁执宽慰道:“虽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到底还是为大帅除掉了拦路石。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现在上下内外皆因此指摘本帅。众目睽睽,再想在沧州安插人手便难了!”

    “既已如此,大帅何不以静制动,且看朝廷派来继任刺史的究竟是什么人。”

    过了几日,忽有人持名刺上门拜访梁执。

    待见了面,来人毫不客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呈给她:“这是家主的亲笔信,还请掌书记一阅。”

    信中字迹苍遒有力,虽未落款,梁执仍隐隐猜到了写信之人的身份。

    见她有些犹豫,来人笑道:“说起来家主与掌书记的知己至交还有师生之分。掌书记尽可以放心。”

    果然是她。梁执只觉心跳得厉害,面色却秋毫未改,轻轻放下信纸试探道:“贵主人修书前来的目的是·····”

    “此番朝廷改革榷盐,有人借机生事。暗杀刺史,夜投死雁,皆是有人意图嫁祸范帅,以此为肇由对付河北。虽说现在河北不缺盐,新刺史到任之后可就难说了。一旦被掐断盐运,河北迟早会生乱子,她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家主不愿横生事端,欲与河北联手。不知掌书记意下如何?”

    “此等大事,岂是在下这样微末小官能随意置喙的?”

    “谁不知道掌书记乃卢龙第一谋主,深得范帅信任。若得掌书记首肯,此事到了范帅面前自然更有把握。”

    “那么,贵主人能给卢龙,给大帅什么好处呢?”

    来人惊讶地看她,许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毫不掩饰谈条件的:“这桩桩件件摆明了有人要针对河北,掌书记难道能坐视不问吗?”

    “既要联手,还是先把条件谈清楚比较好。”梁执随手捻了几枚香榧,在案上依次摆开:“在下虽位卑职小,却对朝政也有些浅见。河北的处境绝没有你说的这样危险。”

    她缓缓推出一枚来:“若没了河北,即便留着朔方守北境,朝廷这些年所置大大小小的节镇便没了用处。飞鸟尽,良弓藏。别看现在个个对河北喊打喊杀,又有谁不是靠着河北吃香喝辣,不想真走到那一步。”

    来人的额角渗出点点汗珠。

    梁执又推出一枚香榧:“若没了河北,朝廷中勋贵、清流两派再想弄出什么招数来攻讦打压对方,就少了个最堂皇的借口。只有留着河北,很多事才好继续做下去。”

    “掌书记既有想法····”

    梁执紧紧盯着她,眼神冷冽,同时推出一大一小两枚香榧:“而且这两个人,河北如何站队也很重要,你说是不是?”

    来人掏出罗帕在额头上印了印,强作镇定地道:“在下定将如实转达掌书记之言。”

    梁执数了数剩下的香榧:“河北三镇屹立百余年不倒,自然还有别的筹码。只要贵主人能给出合适的条件,也不是不可以谈。”

    “河北的条件是什么?”

    梁执笑眯眯地示意来人伸出手。等她摊开手心,梁执放上一枚香榧:“长芦盐场。”

    来人微松了口气。

    复又是一枚:“横海。”

    来人瞳孔猛地一缩,嘴唇轻抿了抿。

    梁执缓缓放上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枚:“朔方。”

    来人大惊:“难不成卢龙要···”

    梁执笑道:“放心,只要将这句话带给贵主人,足下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赤金锭:“足下一路辛苦,好去。”

    经历了多轮推举、商讨、争论,直到吏部下了告身,沧州刺史的人选总算是定了下来。

    新任刺史虞谈的履历可谓平平无奇。寒门小姓,制科出身,苦熬了十来年才得任戎州屏山县令,大有在此任上干到退休的迹象。

    一夜之间喜从天降,超拔至沧州刺史,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何地进了哪座庙,烧了哪柱香。

    问讯前来贺喜的昔日同窗、同僚直踏破了虞家的门槛。

    等热乎劲过去,虞谈将要启程赴任时,老母方寻了机会对她道:“儿啊,这次你升任刺史光耀家门,阿娘为你高兴,可这些日子下来阿娘心里总是不踏实。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里头肯定有些原委。朝廷念在沧州路途遥远,给你赴任宽限了一段时间。不如借机去长宁拜访故交,打探消息,也好安心赴任。”

    虞谈一贯孝顺,便听从老母的话,先行托了可靠的人将家眷送往沧州,自己则带着几个随从一路轻舟简行向长宁而来。

    到了长宁,虞谈先后拜访了一众在京中做官的同乡、同年。有了这纸告身,虞谈也算名满长宁,众人或真心或假意,对她俱是热情客气。还有热心人替她引见京中各方关系,可谓日日欢歌、宴饮不辍。

    可惜在京中混日子的人个个乖滑如鳅,说起兰台逸闻、凤阁秘辛来唾沫横飞、绘声绘色,仿佛当时就趴在当事人案底下或是蹲在墙根边一般。可一触及真正的要紧之处,顿时就化成了文昌帝君身边的天聋地哑。虞谈白灌了十几日酒,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

    这天,虞谈又被同年拉去陪几个东宫官喝酒,不知不觉便到了关闭坊门的时辰。虞谈实在扛不住,再三辞了出来。老仆看她醉得厉害,便拣了一条平常不太走的偏僻巷路,想在关坊门之前尽快回到驿馆。

    此时路上行人已是稀少,转进巷路后更是一个人影也没了。老仆牵着马,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发怵。

    突然,从一旁的屋顶上跳下几个蒙面人,不由分说抄起刀便砍来。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脚一软便跌倒在地。

    马受了惊,撩起前蹄长嘶几声,差点把虞谈掀下来。虞谈本能地扯紧缰绳,夹住马肚才勉强坐稳。

    一道寒光在眼前闪过,虞谈酒吓醒了八九分,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取了马鞭猛抽马臀。

    好在她的马原是剑南军中汰下的军马,性烈力大,加上被虞谈抽得生疼,一怒之下踢翻了几个蒙面人,向巷口冲去。

    虞谈见刺客追赶不上,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刚出巷口又迎面遇上十几个蒙面人,手持弓弩直直向她射来。

    虞谈低低伏在马背上,万念俱灰,只道此命休矣。

    只听一声厉喝:“什么人?!”一队侍卫装扮的人冲上前来。

    一番激战后,蒙面人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一个受伤的活口跪在地上哀哀求饶。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刚掀开车帘一角,那活着的刺客已先叫嚷起来:“大王饶命啊!”

    “哦?你认识我?”

    “小人···小人曾于某宴上见过大王···”

    “你当着事主的面说你认识本王,到底是求饶,还是以来历相威胁?”

    刺客顿时哑口无言,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男子转向虞谈:“敢问足下是···”

    “在下···在下新授沧州刺史虞谈,许州人氏。”虞谈在肚中搜寻了一遍,想起能被称作某王的男子没有别人,只有那位长居京中的齐国质子。到底救了自己一命,虞谈十分感激恭敬地行了礼。

    “原来是虞刺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刺史不介意,前面不远便是本王的宅邸,刺史可去暂歇一晚。”

    虞谈已恢复了头脑清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先放上一晚再论。便道了谢,自骑马跟着车驾队伍去了使节府。

    梳洗一番后,虞谈再次见到了这位秦王。见他年纪尚轻,容貌俊美,态度温和,虞谈不由慢慢放松了下来。

    “刺史本应去沧州赴任,为何又到了长宁?”

    “不瞒大王,在下来长宁一是为探访故友,二是为打听消息。”

    “刺史可有收获?”

    “一无所获。”

    陈慎笑道:“可见刺史平日为人谨慎,不像某些人见了吏部的告身便发起昏来,什么饵都敢咬。”

    “为官近廿载,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虞谈感慨道:“还未上任便遭此大难,若无大王相助,在下只怕要做个冤死鬼了。”

    “刺史不远千里进京,想必对沧州的情况也略知一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虞谈正要追问,陈慎却问:“不知刺史对河北三镇是何态度?”

    “河北派了刺客刺杀在下,怎么看还重要吗?上任刺史之死也是河北下的手,举国皆知。”

    陈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是谁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刺史的态度。本王对梁国内政不便置喙,出于今日缘分,便提醒刺史一句:莫轻易为人言所惑。”

    一夜平安度过,天刚微微亮,长宁内外响起开坊门的钟鼓声。

    虞谈从使节府后门出来时,赫然见到昨晚那个刺客自角门处探了探头,随即消失在了巷陌之间。

    过了一天,一个相熟的同乡兴冲冲地找上门来对虞谈道:“阿姊真是好运气!那日在席间,国子监丞辛琬对阿姊欣赏有加,特地下帖请阿姊一叙。”

    “国子监丞不过从六品下,在长宁也算不得什么,怎的如此倨傲?”

    同乡闻言登时瞪眼努嘴:“快别乱说!你可知道这辛琬是谁的人?”

    见她呆头鹅一般,同乡大摇其头:“辛琬之母辛可璟乃礼部尚书何仲闻的授业恩师。当年何相公之父在辛家书堂外摆摊卖面汤,相公日日在窗下听讲,所听之书最多三遍就能复述无差。辛可璟便取了这个学生,不仅一文不收,还管了所有的饭食衣裳。何相公感激恩师,出仕后便一直将这辛琬带在身边提携照顾。国子监虽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的地方,但管着国子学、太学、宗学等,得在此读书的要么是名门显宦之后,要么是经国济世之才。何相公将老师之女放在此位上,真是再高妙不过的安排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辛琬来头虽大,平日却十分低调。此番既下帖请你,定是你入了何相公的眼。还犹豫什么呢!”

    到了约定的日子,虞谈特意装扮一番登门赴宴。

    辛宅坐落在长宁正西的弘化坊,选址规制都与国子监丞六品官的身份十分相符。

    虞谈进了正堂,见只有辛琬一人,另只得一名抚琴的乐人,不由有些意外。辛琬淡淡一笑:“下官不喜喧闹,也不善饮酒。今日备得香茗清弦,请使君一赏。”

    二人相对而坐。辛琬亲自碾了茶,用手巾包着银壶在盏中一冲,扑鼻的香气迎面袭来。虞谈不禁赞道:“好茶!”

    “使君若喜欢,下官便赠与使君带去沧州任上品用。”

    虞谈见辛琬说话间并无上下之分,想起同乡所说更是惶然,立刻谦道:“不敢当,不敢当!”

    “沧州艰险,使君此去亦是顶了不小的压力。河北三镇仗着骄兵悍将,历来不服朝廷管制。朝廷推行榷盐改革,河北先是刺杀朝廷官员,后又威胁继任人选,前两日竟又派人来暗杀使君,想以此与朝廷相抗,真是狂妄至极!”

    “当啷!”虞谈手中的茶盏跌落在案上,茶水撒了一身。她手忙脚乱地清理衣摆上的残茶,辛琬也递过手巾帮她擦拭。

    等弄得差不多,虞谈抬眼看了看一旁抚琴的乐人。

    辛琬重新替她斟茶,淡淡地道:“他是哑巴,不碍事。”

    虞谈这才松了口气,斟酌一二方道:“在下此去沧州,自是不计生死为朝廷效力。”

    辛琬对这话并不感兴趣,只自顾自地说:“使君可知是何人举荐?”

    虞谈见说到关键,忙探身过来:“是谁?”

    “尚书右仆射。当然,力主此事的,是何相公。”

    辛琬见虞谈一脸惊讶,笑了笑又道:“相公曾听闻使君极善筹算,便是三五个经年典吏也当不得。河北觊觎沧州长芦盐场已久,朝廷改革榷盐,河北狗急跳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相公想借使君之能,彻底清一清盐场账目,从这些年攒下的烂账里挖出腐蠹硕鼠,以此震慑河北,推行改革。相公对使君可是寄予厚望啊!”

    听到此处,虞谈心里放下了千斤石,飘飘然身轻如燕,早将那晚陈慎的话抛在脑后。

    “还请监丞转告相公,下官定竭尽所能履职尽责,不负相公所托!”

    辛琬颔首而笑,向乐人打了个手势,原本悠远的琴声转而激荡,盖住了二人的窃窃低语。

    听闻虞谈在沧州会同缉私使彻查盐场账目,借整顿盐务之机限产、提价,崔世清只对陈慎道:“枉费大王救她性命,又加以提点,竟是个糊涂人。”

    “刚刚死里逃生的人自然说什么信什么,何况还有人抛出登天梯。”

    “大王认为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布下的局?”

    “河北要下手也会在虞谈赴任的路上,何必在天子脚下冒险行事。可惜所有人都被先前刺史遇害之事蒙蔽,理所当然认为河北会一不做二不休。那晚动静那么大,迟迟不见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赶来,可见事先已有安排。这样漏洞百出竟也能唬住人,还真是有意思。”

    陈慎轻摇绢扇:“不过我更关心的,还是河北会如何应对。梁国朝廷外强中干,不得不借榷盐来抢救奄奄一息的国库。原本在这个关键时刻更应该稳住河北,而不是去挑动矛盾。既要人担了这个名声,又不给实质性的好处,你觉得河北会乖乖配合吗?”

    常胜也道:“虞谈不仅安然无恙到了沧州,还有恃无恐大行其事。河北视若无睹,一声不吭。看来已经谈妥了条件,只不过做戏给人看。”

    “既如此,我们便好好看戏吧。”陈慎捡起一卷书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