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拐角5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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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蹩脚的艺术家(一)

    雪落满了庭院,猫儿走在上面,留下了一串脚印,就像这冬日夜晚里跳跃的音符。

    冬,一年四季中,最富于艺术表现力的季节。它的冷峻和萧肃有着艺术家般的敏锐和超拔。

    屋里燃着暖炉,暖炉上烧开着水,冒着热气,窗玻璃涂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守夜老人侧歪了一下身体,用指尖在玻璃上晕开一方小洞。

    他想看看屋外的雪,落满枝头的雪片,把海棠树压得弯弯的,形成一个自然的弧度,没有人为的雕琢痕迹,所以,看上去是那么的轻脱与灵动。“巧夺天工”的本义即是如此吧。

    守夜老人的笔停在一行文字上:

    “所有的艺术都是对自然的礼赞,而真正的艺术家是自然之子……”

    所以,在这座城市里,不会诞生真正的艺术和艺术家,只是机巧地对自然的模仿。现代艺术可以说就是赝品的代名词吧。

    当然,这也是艺术的宿命,它脱胎于自然,又怎么能“复归”于自然呢?唯一的路径就是通过精神的超越,抵达存在的神秘中心,再折返与自然相遇。

    雪地里撒欢的猫儿玩累了,躲进了屋子里,一绺寒风也趁着溜了进来,瞬间被屋子温暖了身体,融化成一团白气,消散开来。

    守夜老人在暖炉旁给他的“老伙计”准备了一个舒适的被窝,一片毛绒绒的小毯子铺在竹筐里,猫儿跃身跳了进去,身子蜷缩成一个G字形。

    这样寒冷的雪夜,有着自然凛冽之美,就像雕塑家手中的刻刀,果决而熟练地形塑着面前的一块朴素浑厚的石料,棱角分明,边线冷峻,明暗层次突兀,充满艺术表达的张力。

    艺术的语言像一个“博罗米结”,充分地向外表达,又竭尽全力地向内追溯。所以,艺术停靠在感官的表面,又向着存在的深处开拓。

    门外的风铃一阵响动,不知是寒风耐不住自己的寒冷,冻得发颤,还是真得是“风雪夜归人”?守夜老人没有多理会,继续他手中的书写,猫儿也仅仅是动弹了几下它的耳朵。

    “您好,可不可以在您屋里暖和一下,外面的雪也大,风也大,整个人都冻透了。”

    一个四十岁刚露头模样的男人,身型高大瘦削,头发偏长,向后梳起扎成一个短马尾,穿着一件硕大的风衣,风衣上溅有星星点点的颜料,目光柔和,带着几分优雅和淡淡的忧郁。

    “风雪夜归人。”守夜老人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自从入冬以来,这座城市里的人绝大部分也都蛰伏了起来,很少看到。

    “呵呵,前辈真是风趣。”眼前的男人向怀里裹紧了一下风衣,生怕这难得的暖和气溜走了一样。

    “你是一个艺术家?”守夜老人确认着自己的判断。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男人有些惊讶,随即朝着自己的身上左右打量起来。“哦,您可真厉害,衣服上溅染的颜料被您发现了吧。不过,我是一个蹩脚的艺术家。”

    “蹩脚的艺术家?”这样的自我定位还是守夜老人没有看出来的。

    “是的,蹩脚的。与绝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不同,我的创作很漫长,总是会忘记时间和速度,像一个跛子走路,跟不上如今这个城市里艺术生产的速度。”

    “所以,你也就是与众不同。”

    “这个并非刻意而为,我只是虔诚地追随艺术,艺术是我的信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各种各样,而这是我的,仅此而已。”

    “你对自己一清二楚?”守夜老人既像是肯定又像是追问。

    “艺术最忌怕一清二楚。唯一让我确信的是,我有一种直觉,我没有背叛它。”

    “一种直觉?”守夜老人在写作中也是慢慢确信了这一点,这种直觉很难说清楚,它只是朦朦胧胧地存在于内心中,若隐若现。

    “是的,怎么说呢,那种感觉表达出来,自然会有一种神秘,别人听了,可信可不信,但对自己来说是确信无疑的。它应该就是所有创造力的源头。”

    “那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地方,知识性的理解难以到达的地方,唯有通过信仰才能靠近它。”守夜老人深有同感。

    蹩脚的艺术家听到守夜老人此番理解,甚是惊异,他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位老人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洞察。他们应该是一类人吧?虽然对于艺术创造来说,大部分艺术家都是拒绝把自己归类的,生怕泯然于众人矣。

    难道,艺术创造仅仅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吗?绝非如此,那样的艺术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一种幻想而已,艺术臣服于自我的幻想,也就几乎走到了尽头。

    “所以,艺术是具有宗教性的,它只是披上了世俗的外衣。”蹩脚的艺术家说到。

    “神圣的世俗,世俗中的神圣,难道不是吗?艺术创造是一种悖论性实践。”

    “的确是这样的。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要经受得住刚开始地那番沉寂的撕扯,一阵巨痛之后,才会有艺术作品的诞生。”

    “艺术,其实就是游戏,一种关于人不断出生的乐此不疲的游戏。”守夜老人视艺术为自我不断地出生。

    “那艺术家其实就是艺术的助产士喽。”

    从艺术发生的角度来看,它的确属于一种游戏精神。正如诗人席勒所说:“人只有在游戏中才是一个整全的人。”

    真正艺术的创造冲动其实源于人性深处的渴望,让人成之为人,艺术并非最终目的。

    “人是自己的助产士,艺术是剪短脐带的那把剪刀。”守夜老人言简意赅。

    “真是精彩的譬喻!”艺术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偶遇的这间小屋真得是一处精神的归处,不仅暖和了手脚,也暖和了内心。

    “只是有的人迟迟不敢下手,生怕脐带一断,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是一切艺术存在的本能反应。”

    “死亡是一种彻底的否定,是对人之存在的巨大威胁。”艺术家像是在自我剖析。

    “或许,这只是想象的产物。”

    “现实与梦境,有时真得难以分辨。艺术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难以区分的模糊地带吧?”

    “于是,有的人因恐惧而吸附于艺术之上,对于他来说,艺术就像源源不断的乳汁,他像一个贪婪的婴儿吸吮着艺术的哺育。”

    “艺术家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蹩脚的艺术家呵呵一笑,笑声清朗而带着一种纯真。

    守夜老人与艺术家的这番交谈丝毫没有叫停屋外的大雪,反而是雪越下越大,把这座城市包裹得更加厚实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挨得更近了,共同抵御着这冬夜里的寒冷。

    守夜老人给艺术家倒上了一杯热咖啡,艺术家接过来,捧在手里,轻轻地喝了一口。雪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看来,还要在这间屋里再多待上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