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拐角5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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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蹩脚的艺术家(二)

    这座城市里真正的艺术性是稀缺的,格格不入的,到处炫耀的是“工具理性”,哪怕在一些街道的石砖缝隙里,偶尔能够生长出一朵艺术性的奇葩,要不了多久,也会被理性的“剪刀”拦腰剪断,扔进附近的下水道里。

    留下来的一截根茎,光秃秃的杵立着,仰望着高远的天空发出无力的呼唤,那剪刀留下来的切口,光滑平整,渗出的汁液,像一粒小小的水珠落在上面,与阳光辉映,要不了多久,由于城市阳光的曝晒,而变得蔫枯。

    远远看去,像一根蹩脚的钉子,直挺挺地镶在城市宽敞的道路上,不合时宜。

    “我就像这座城市道路上的一根蹩脚的钉子。”艺术家像在深刻地自我反思。

    “一根具有艺术性的钉子,它以一种凛然之气抵御着这座城市里高速运转的轮胎。”守夜老人的谈话很少是正面答复的,他的话语总是旁敲侧击,充满隐喻,让整个谈话的逻辑线条上翻下跳,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它在捣鬼,它在制造恶作剧。这个城市没有它的容身之地。所有的人都想把它除之而后快。它像一个幽灵,神出鬼没,完全不符合城市生存的法则——光明正大。”

    “艺术本身就是一场人性的恶作剧。城市的艺术创造充满了确定性的逻辑,像一个巨大的乐高世界,棱角是其主要的艺术性元素。而艺术却总是试图打断这种平衡性,它难以承受这般压抑和刻意,艺术在本质上是失衡的、辩证的、动态的和不确定性的。”可见,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都是相通的,无论是小说艺术,还是绘画艺术,守夜老人有着深刻的解读。

    “参差不齐即为美。”艺术家想到了罗曼.罗兰的一句格言。

    “城市美学追求的是一种井然有序。”守夜老人补充到。

    “难道,真正的艺术性注定要在这两者之间完成淬炼和升华?”

    “艺术性即人性。艺术实践是一种人性实验。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其实与人性的本相之间还隔着一层。”

    “这一层是什么呢?”

    “时空。”

    “是!真正的艺术要超越时空,直接抵达那存在的沉默中心。”

    “所以,艺术是无言的,沉默的,冥想的。”

    “如此这般,大部分的艺术家都是像我一样,是蹩脚的艺术家呀。我们都在试图借助各种各样的语言方式来表达艺术。”

    “所以,越是如此,我们距离真正的艺术性也就越远。”

    “真正的艺术性要穿越语言的隔层,也就是刚才您所提到的时空吧?”

    “语言创造时空,也创造历史。人拥有语言的同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是语言把人从原初混沌之中打捞了上来。”

    人从混沌之中被打捞上来,弃置于语言的陆地之上,这是一块光明之地,陆地上到处铺满了“符号砖块”,光滑平整,人行走在上面安全踏实,不再像只身游弋在混沌的海洋之中,起起伏伏,身不由己,危机四伏。

    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人的领地,是完全按照人**望的逻辑脉络进行建造的,人们给它取名为“城市”,建造城市的核心价值就是安全性和确定性。

    经过了历史时空的无限蔓延和伸展,这片语言的陆地已经初具规模,大有全面覆盖住混沌之海的雄心壮志。

    “城市只是存在的冰山一角。海水下面无限的体积才掩藏着存在的真实面目。”蹩脚的艺术家和守夜老人的一番交谈,让他浑身暖意充盈,浑身放松,谁能想到,这样的寒冬深夜里,话语也是温暖人心的力量。

    “艺术亦是如此。漂浮在海面之上的冰山一角是自我的艺术,而海水下面的无意识底层才是艺术的本相,是一种自性的艺术。”

    “自我与自性的艺术?”艺术家眼前一亮,关于艺术的理解,他又有了一种新的面相。

    “自我的艺术是一种想象的产物,一种镜像式的组装,它会让人掉进自恋的格局里,甚至演变成一种畸形病态的自恋艺术,那是一种疯狂和痴迷,根本上违背了艺术服务于人性的理念。人性被过度地榨取,这是一种耗竭式的艺术自虐行为。”

    “那么,自性的艺术呢?”艺术家追问到。

    “像我们刚才提到的,艺术性即人性。自性的艺术是一种静默,它穿越语言时空的羁绊,到达语言无法抵达的境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种无言的沉默是一种精神的高度孤独和自由,人安于其中,充分享受那种孤独。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初都是处在那样的一种状态之中,只不过后来,人渐渐把它遗忘掉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余生能够与它再次相见,到那时才叫恍如隔世呢。”

    哎呀,守夜老人虽然年纪已大,一旦意趣所至,定是思如泉涌呀。

    听老人这么一席话,蹩脚的艺术家对自己好像有了一个更轻脱的定位。原来,他自以为是的“蹩脚艺术”不仅不是一种对城市庸俗艺术的英雄主义的宣战,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恋式的蜷缩艺术。

    这样的艺术生命是“蹩脚”的,没有耐力的,是一种冲动美学,靠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劲头完成一种短暂性的“喷射”,之后落入无名的深渊之中。

    “这样说来,真正的艺术有着蛊惑人的狡猾,它是天使与魔鬼的化身。它想方设法把人引诱到语言陆地的边缘,趁人不注意,把他再次推入混沌的海洋之中。”

    “一种看似邪恶的成全。”守夜老人思维辩证的锐利老当益壮呀。

    “艺术家就是殉道者呀!”艺术家挺直了一下脊背,一种完全的松弛写在脸上。

    “只有脱下在语言陆地上捡拾起来的自我的碎片盔甲,才能赤条条地扎进混沌神秘的海洋中,去碰触和探问人类无意识深处的艺术奥秘。”守夜老人亦诗亦哲的语言风格融轻脱灵动和深刻凝炼于一炉。

    “刚才说起,整个城市的生存哲学秉持的是安全性,看来,艺术的殿堂是对稳定性的破坏,艺术擅长在废墟之上进行建造。它首先是一个善意的破坏者。”

    “人类心灵深处的无意识深渊是没有逻辑可言的,是充斥着沉默、非理性、悖论和荒诞的,那里珍藏的艺术创造的灵感是错综复杂和张牙舞爪的,乍看上去,一片混乱,让人不由退避三舍,只有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纯粹耐心的观察者,才能从中探寻出隐微的脉络。”

    蹩脚的艺术家看了一眼竹筐里沉睡的猫儿,它紧闭的双眼成就了一片语言的陆地,当它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种空洞般的深渊便又呈现,无论是哪个人,只要看向它的双眼,都会有一种失重之感,整个人像被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所吞噬。

    守夜老人早已习惯了与他的猫儿相依为伴,它那深邃的眼睛就像一个时空隧道,时不时地引领着守夜老人游走在混沌的边缘,信手捡拾起被赶到语言陆地上的时间贝壳。

    贝壳的表面隐约刻着一行字:

    “珍珠,不在这里,已经遗落海底最深处。

    ——致未来的潜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