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舒烨连忙带她进屋，给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趁着她换衣的功夫，他生好了火炉。

    景熙坐在炉火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深沉，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像她坐在山谷上看落日时一样一动不动。

    她不说话，游舒烨也不问，就那么坐在她身边，一直到黎明将近，雨水变成了滴答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景熙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走了。”

    她这句话不像是说再见，而像是告别。游舒烨本能地拉住了她，惊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的归处。”她平静地说道。

    “回家？”游舒烨试探着问道，“我送你。”

    景熙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我活不过二十八岁。”

    游舒烨一惊：“怎么会！你怎么可能活不过二十八岁！”

    怎么会活不过二十八岁呢？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你……我还要陪你很久很久啊……

    “这是我们一族的命，”她道，“我们一族没有哪个巫女能活过二十八岁。”

    游舒烨激动地抓着她的手：“不，不会的！”

    景熙浅浅一笑：“我们一族，从建立那一刻起就一直守护着这个河谷，为了这里的人，我们必须付出生命。”

    “为什么？”

    景熙叹息着摇了摇头，她迈出门槛，背影是如此落寞。

    游舒烨站在廊下，痴痴地看着景熙消失的背影，恍然明白她那日感慨的那句“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原来是这个意思，也终于明白她坐在河谷上那眼神里的落寞了。

    苍天从来就不公平，有些人不想活却拥有无比漫长的生命，有些想活着，而生命却转瞬即逝。

    他握紧拳头，发誓一定要找到破除景氏一族诅咒的办法，哪怕找不到，也要……也要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无怨无悔。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他们就处死了她。

    一切都太快了。

    那日山谷里大火熊熊，他还以为是谁家着了火，等跑到山下时，景熙已经化为了灰烬。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和历代巫女一样，没有活过二十八岁就香消玉损了；和历代巫女不一样，她没活到二十八岁“寿终正寝”。

    人们说她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她要这山谷里的人世世代代活不过三十岁。

    景熙的诅咒在第二天就实现了，山谷里超过三十岁的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包括那个老村长。整个红河谷少了一多半人，沉浸在新教信仰下醉生梦死的人惊慌不已，纷纷跑去术士家中，散尽家产以求避免灾祸之法，然而死亡的速度却比信仰和恐惧更快更猛，死亡随时弥漫着红河谷，大家惧怕的同时，也更恨景熙，他们将她的家邸毁灭，将她族人驱逐杀戮殆尽。

    有一个小女孩被小狐狸藏在井轱辘里，侥幸逃过一劫，趁天黑离开了红河谷。

    对景熙的憎恨没能饶得过他们，从那以后的一百年里，这个河谷都被短寿所笼罩，再也没了往日的美丽和平和。

    游舒烨葬了景熙，带着她一抔骨灰，继续浪迹天涯，在离开红河谷后的第八十三年，他带着一个小徒弟重新回到这里，种了一院子的栀子花，风一吹，满院花香。

    回来后的第八年里，他的小徒弟死了，又九年，他又收养了一个小徒弟，如今这个小徒弟已经陪伴他快六年了。

    而那只小狐狸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偶尔他也会在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碰到一只和他的小友一样的红毛狐狸，却不是与他在廊下听雨饮醉的那只，也许它已经死了吧，毕竟狐狸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黑猫的脚步极轻。

    面前是几幅壁画，上面画着的正是红河谷，一群男男女女仿佛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将一个长发女子推上了祭坛，下面的画的是男男女女对不同祭司的膜拜，到了最后一幅，却是把祭司绑在了火柱上……

    雷山隐隐约约记得这里是有个密道的，当时它昏昏沉沉，像是被人施了什么术，身体与神思并不听自己的使唤，但是眼睛和感官却能勉强记住周遭的事物，它犹记得大门轰然大开，出来后就是这个房间，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幅画后面就应该是个密道。

    它仔细看着那幅画，最终在火柱后方发现一只像是狐狸的图形，狐狸的耳朵凸起，仿佛是个开关。

    黑山跳起，爪子拍了一下狐狸耳朵。

    不失所望，墙壁从中打开，虽只有一个人的空隙，但对一只猫来说已经够了。它警觉地走进去，发现前面是一处往下的台阶，通道又窄又长，墙壁上次第挂着几盏油灯，却并不足以照亮下方的路。

    这好像是个无底洞，洞中隐约有风哀吼，吹得蜡烛忽明忽灭。

    雷山走下去，身后的门忽然关上了，它回头望了一眼，没有犹豫，继续往下走。

    洞口越来越大，等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宽敞的天然大洞出现了。

    在这个洞中，雷山看到了此生最让它震惊的东西。

    洞中仿若一个祭坛，一口棺材悬挂在祭坛中央，以悬棺为中心向四周悬挂着无数个狗头样的铜像，铜像的大口朝下，倒挂着一排排白色的像吊死虫似的东西，看那长度和形状里面裹着的应该是人，听闻一些地方的丧葬就是这样将死去的人裹上一层裹尸布倒挂。铜像用铁链串联，交结在了祭坛的棺材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是在为那口棺材供给营养似的。

    在棺材的下方是一个汤碗口大小的泉眼，正汩汩往外冒着水，顺下流淌的水源越积越多，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往更深的地方流去。

    这里应该就是河源的起点，河流向的地方应该就是谷崖半腰的瀑布。

    岁岁曾经说过，红河谷的河水就要变红了，这是不详的象征，看来这一切的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雷山正要猫腰去查看查看，山洞深处却出现了两盏灯火，同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嗨，老爹，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不会是要死了吧？”一人说道。

    “我是死不了的，”一个老头的声音响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年轻的声音说道，“听说这里有人布置了神坛，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我对人类的那点执念没什么太大兴趣，”老头的声音说，“不过倒是对死亡的味道感点儿兴趣。”

    “你的爱好还是这么令人不齿啊！”年轻人说，“昨天晚上，您又收获了不少力量吧？”

    老头道：“几个傀儡的怨念而已，犯不着大惊小怪。”

    年轻人道：“话说您千里迢迢每年往返，还真是辛苦啊！”

    老头发出“咯咯咯”的尖锐笑声，不一会儿，一个瘦条的只有暖瓶高的黑色物体顶着一支蜡烛，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更小的人、只有巴掌大的小人，它们都是人脸鸟嘴人形，像是个灯架，裹着一件黑不黑绿不绿的破抹布，委实难以让人相信这两个物体竟然真在直立行走！

    黑猫缩了回去，瞧着那俩小人走近棺材，在泉眼旁停了下来，长得瘦高的年轻小只捧起一捧泉水饮了一口，直叫道：“真是好水！”

    “可惜马上就要变红了，”年迈的那只说，“这只棺材里装的是景熙的骨灰，那个蠢货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妄图让景熙复活，岂不知这一切都是主人的计划。”

    “主人可真是伟大的神！”瘦高只道，“祭坛马上就要开启了吧？”

    “很快，很快，”年迈那只露出贪婪的神色，“只要找到活物祭祀，整个祭坛就会被点亮，到时候主人就会获得更伟大的力量，而你我将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伟大的死神殿下就要降临人间了！”年轻那只双手高高举起，作了个朝拜的姿势说道。

    死神？雷山听得莫名其妙，它活了数万年，从来没听说有死神这么神职存在，想来在它被人下迷药的这三千年里又冒出了些许魑魅魍魉，妄图统治人间，这类宵小之徒在以往的岁月里时常存在，它们你吞我、我吞你，最后却为神族做了嫁衣裳，这种事雷山见怪不怪。

    它正要逮住这两只小东西审问一番，却忽然发现一具裹尸上方猫着一只红色的小狐狸，那狐狸听着两小只窃窃私语，一双眼睛炯炯，几欲喷火。

    小狐狸也看到了雷山，它无声地呲了呲牙，仿佛是在警告雷山。

    雷山不觉好笑，抬起爪子作了个拍的手势，恰似把小狐狸拍在了掌中，在地上狠狠地揉着肉掌。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别说怕，它连看都没多看雷山几眼，显然，那两小只对它来说更有意义。

    想截胡？雷山的斗心陡起，它伏下身子，沿着吊尸的影子匍匐行进，一直潜行到离那两小只咫尺之远的地方。

    瘦高只望着雷山所在的地方揉了揉眼，道：“老爹，你看地上是不是有双眼睛？”

    “地上怎么会有眼睛？”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年迈那只还是循着瘦高只的目光回身望去，它还没来得及寻找到所谓的眼睛，一团黑茸茸的东西突然朝它扑过去。

    年迈只惊叫一声，顾不上头顶的蜡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太大、骨头太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雷山“一扑一掀一剪”，咬住了它的喉咙。

    那东西黑漆漆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它，脸下竟然没有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