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古寺

    子初，困敦。夜半时分，混沌万物之初萌，藏黄泉之下。

    在清朗的月色下，踏着夏夜拂过的微风。青石砖铺就的街道上依旧是妖影憧憧，妖都的繁华没有因为夜的深沉就仓促着落下帷幕。

    白泽说过，要想找到结界离开隐世，只要跟着界石就可以了。墨九之前还在纳闷，这就是块石头而已，又怎能引路呢？直到他们离开山海药堂之后，见青叁往界石中注入了一些妖力。

    那界石竟是散出了光芒，自青叁的手心中飘到半空，而后向前飞去。墨九吃惊不已看着那会飞的石头，一时无言，恍然片刻后小跑着跟了上去。

    随着界石一路来到了距药堂十里之外的一处山麓下时，已是月上中天。蒙蒙的夜露珠水在夏夜的繁花上摇摇欲坠。

    山间的树木葱茏，墨九眼望着山道上的青石台阶以及一个个石灯笼，他感觉耳畔一下安静了许多。再听不见妖都长街上的喧嚣，只剩下夜晚林间的风声与树叶摩挲的簌簌声。

    拾阶而上时，青叁突然说道：“想必结界就在这山中吧，你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回到长安了。”

    “嗯，多谢小青姑娘了。”

    青叁笑着摇了摇头，道：“等回了长安，你打算做什么呢”

    墨九不假思索道：“我打算进书院学习，参加明年的书考，当个武差吧。”

    闻言，青叁默默轻点了螓首，片刻后，道：“对了，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请我去长安的杏花楼吃酒。今天可是我第一次偷溜去长安，之前老怪物总不让我去人间。所以这杏花楼，也是我之前是听鹤伯说的。”

    青叁玉指在脸颊上轻点了两下，作思考状，然后又道：“那除了杏花楼，你们长安还有什么好吃的不？”

    墨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摸着脑袋，讪讪地笑了笑：“其实我先前也不曾到过长安的….不过我听鹤翁说过长安的胡饼和羊汤可是一绝。”

    “你也是第一次来长安啊…那这样，现在我有界石了，以后就可以经常去长安了，到时候我发现什么好吃的了，就带你去。”

    关于妖都中的美食荟萃，哪些铺子的甜口好，哪些铺子的咸口好。青叁说起的时候几乎是如数家珍。

    就在她自顾自地和墨九念叨着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半山腰处，深林中赫然出现的是一座古寺。

    “这里怎会有座寺院的？”看着眼前的山寺，青叁有些纳闷地自语着。

    古旧的山寺显得那样的荒凉寂寥。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轮转，山门前的台阶都杂草丛生着，宛若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境。残缺的浮云漂泊，几束清冷的月光落在檐上，在那稀疏的月影之外的，则没入黑沉沉的夜色中。

    而引路的界石在飘到山门前的时候，其上的光芒却是突然暗淡了去。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青叁走过去，弯腰拾起界石。奇怪道：“怎么到这里就停了？莫不是还要我们自己去这山寺中寻找结界的位置吧？”

    墨九抬头瞥了眼山门前的匾额，在看清上面刻着的青风寺三个大字后。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满是困惑，这座青风寺应该是在长安近郊的青风岭，为何会出现在妖都？

    “难道是不尘？”墨九心中这样想着，因为他记得面灵鬼说过不尘生前也是青风寺的和尚。还不等墨九说出自己的猜测，青叁就已经跑到了山门前，推开了中间那扇沉重的无相门。

    “喂，快进来！回去长安的结界应该就在里面！”青叁没有注意到匾额上的寺名。在看到山寺时，她虽是有些奇怪，但因为她也不曾来过这处，所以便没有多想。

    在片刻的迟疑后，墨九还是快步跟了上去。穿过山门，在荒草凄凄的前院中有一座雕刻成莲花模样的石台。台上满是余烬，其中有一株赤红色的曼珠沙华正摇曳生姿着。花瓣纤细弯曲，色彩鲜艳的曼珠沙华在这一派荒芜景致的古寺中显得十分妖异。

    “糟了！这里竟然有彼岸花！？”在见到这株赤红色的花朵后，青叁脸色一变，惊异道。

    墨九不解道：“彼岸花？”

    青叁语气严肃了起来道：“这是一种盛开在三途川的逝者之花，所以在彼岸花开的附近，一定有…”

    青叁话还没说完，墨九就看到寺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穿着僧服的无面人。

    无面僧人们或诵经，或练武，或洒扫，或搬书。他们旁若无人般的一直在持续着手中那循环反复的动作，对于走入寺院中的青叁与墨九全然不顾。

    寺中诡异的气氛，以及这一个个无面僧人，令墨九一阵胆寒，小声问道：“小青姑娘，这些是？”

    青叁目光警惕地扫了扫周围的无面僧人，道：“是亡魂，千万不要惊扰到他们。”

    “亡魂？”闻言，墨九慌忙收回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畏怯道：“那我们赶快离开这吧，去找另外的结界。”

    “来不及了。”青叁转身看着身后已然不知何时关闭的山门，无奈道。

    言罢，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硬着头皮拉住墨九继续往寺里走去。

    墨九战战兢兢地跟在青叁身后，眼目所见，皆是寺院中那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木制禅房。沿着中间的石阶一路而上，便来到了古寺的大殿前。

    在寒凉如水的夜风中，是阵阵晚间的虫鸣啁啾声。但在这古寺的寂然中，连虫鸣声都显得有些可怕起来。

    在一棵墨绿色的松柏树下，亦有一个无面小僧正手持扫帚，清扫着地上的枯叶。

    在他注意到有来客后，便是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光秃秃的脸上突然咧开了一张嘴巴，道：“二位施主是来参拜的香客吗？”

    面对这无面小僧突然的发问，青叁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无面小僧道：“那请这边走。”说着，他侧过身子，让开了身后通往大殿的石阶。

    为了不惊扰古寺中的亡魂，青叁只得按照无面小僧的意思，进去大殿里上一柱香了。大殿有六扇陈旧的木门，她刚推开其中一扇门，便是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青叁黛眉一蹙，伸手在面前扇了一扇，然后才踏步进去。

    年久失修的大殿里入目皆是凋落残破。石板砖铺就的地面尘污尽染。大殿中央的红木供台上是一尊身高一丈，作忿怒相的怒目金刚。金刚脚底下摆着成排的灯盏。此刻灯盏中那白烛的火光正随着前门吹进的风不断跳动着。

    大殿中没再见到任何僧人的亡魂，墨九微微松了口气。目光在殿中四下扫了一番，也不知那能离开隐世的结界藏于这古寺的何处。

    在墨九环视一圈后，他注意到墙上有着一副掉色严重的壁画，其上画着一众罗汉在降伏妖魔的景象。但最为惹眼的是画像上三张对应贪嗔痴三毒的怪异的人面，人面绘得栩栩如生，像是下一息就能从壁画走出来一般。

    墨九正凝神观望壁画的时候，原本除了他与青叁之外就空无旁人的大殿中，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敝寺已经很久没有香客来访了…不知二位施主是有何所求吗？”

    赫然传来的声音，令墨九心中咯噔一下。他神色慌张地转过身去瞧，不过来者并不是他以为的无面僧人，而是一个五官具在，面颊枯瘦的白眉老僧。

    青叁见到白眉老僧时，微微一怔。心中也是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绪，随意扯了个谎，道：“见过老师父，我曾在其他寺院祈过愿，所以今日偶然路过贵宝寺，便想着要进来上香还愿。”

    闻言，白眉老僧又看向墨九，墨九连忙道：“老师父，我与那姑娘一道而来，也是来还愿的。”

    在白眉老僧沉吟不语地注视下，墨九感觉脊背发凉，不知这老僧是不是亡魂。但既然在这妖都，不是亡魂估计也是妖怪了。见青叁已经取来了一柱香，然后来到供台前装模作样地拜了一拜，再将香插入香炉之后。墨九也慌慌张张地依葫芦画瓢的参拜了一遍。

    此刻，白眉老僧又开口道：“既然如此，二位施主今日能来敝寺，也是有缘。此时夜已深，不如就在此住下吧？”

    这阴气森森的古寺，墨九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刚要出言婉拒。就听闻耳畔有男子的轻声低语声，道：“施主，先答应他！不然会有危险！”

    墨九狐疑地望了望周围，并没瞧见什么男子。遂问道：“老师父，这殿中还有其他僧人吗？”

    白眉老僧，摇了摇头道：“没有，殿中只有贫僧一人。”

    闻此，墨九寻思自己是紧张过头才听错了吧。他又准备开口拒绝老僧留宿的提议时。

    突然自方才的壁画之中，走出一个年轻和尚。他疾步走来，竟是穿过了白眉老僧，径直走到了墨九与青叁的身前。

    “先答应他！否则会打破此处的法。”年轻和尚语气急切地提醒道。

    借着供台上的火光，墨九一眼便认出，此人便是他今晨在青风岭见到的那个俊俏的白衣和尚——不尘

    “不尘！？”墨九惊疑道。

    见墨九叫出了自己的法名，不尘也愣了一下。但马上意识到什么，猛地大喊道：“不好！赶紧离开这里！”

    刚刚说让答应老僧留宿的请求，这下就叫赶紧离开。这不尘和尚到底什意思？对于不尘突如其来的转变，墨九茫然不解着。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那白眉老僧在听到不尘的名字后，突然脸色阴晴不定了起来，嘴里念叨着：

    “不尘？不尘？贫僧那个孽徒怎会在这里？”白眉老僧突然面容狰狞了起来，瞪着墨九喊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是不尘吗！？”

    白眉老僧如同癔症一般不断念着不尘的名字，像是从沉睡中一下清醒了过来。他发疯似的嗔笑着，诡异的黑气自他体内散发而出。

    白眉老僧的脸忽然裂开，露出底下的森森枯骨。身上又长出了两臂两足，体型越变越大，竟是化作了一个妖魔。那妖魔张牙舞爪地就要朝墨九扑来。

    见状。青叁连忙拉住被吓得傻愣在原地的墨九，往大殿外全力跑去。刚冲下大殿的石阶，身后便是一身巨响传来。殿前的六扇木门被妖魔撞得粉碎。妖魔紧随青叁与墨九身后，他张着血盆大口，四臂四足并用的在地上爬行，如同一头巨大的土蜘蛛。

    古寺中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呛的墨九不住咳嗽，在火海之中往山门方向逃去。寺中那一众僧人亡魂在烈火灼烧之中哀嚎着，其中有几个火焰包裹着白骨向墨九与青叁飘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亡魂纷纷围了上来，不断哭告怨诉着：

    “为何会遭如此血祸，都怪空相禅师，当初为何却要领个妖怪进入山门？”

    “佛门净地，怎容妖怪横行？空相禅师真是糊涂啊！”

    “如今遭妖怪杀害，虽众生皆苦，命若蜉蝣。但我心有不甘，不应就此离去。”

    见身后的妖魔已紧逼而来，身前又有怨魂拦路。青叁掐了个法诀。刮起一阵青色罡风，将身前的怨魂卷走。

    而此刻身后的妖魔也已是飞身扑来，凶煞之气显露无疑。墨九忙抽出腰间横刀，向前连斩两下。刀光闪过，将那妖魔的一臂斩落，妖魔嘶吼着停下他那巨大的身体，随即那断掉的手臂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出来。

    墨九心中惊诧不已，但此刻已容不得他多想，那妖魔便是又朝他扑来，妖魔躲开墨九挥出的横刀。将墨九扑倒在地，张开血淋淋的大口就想将墨九一口吞下之际。

    一道青光一闪而过，将妖魔的头颅削了下来。头颅滚落在地，墨九见状也是连忙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妖魔，翻身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倒下的妖魔。而身旁的青叁也是长松一口气，刚收起咒法。却见那妖魔的头颅动了起来，又重新回到了脖子上，竟严丝合缝的粘合上了！

    妖魔的难缠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再缠斗下去也不是办法，即便不死于这妖魔腹中，也得亡于这浓烟与大火之中。于是趁妖魔起身之际，青叁和墨九又慌忙地跑了起来。跑向通往前院的石阶时，不尘的声音响了起来。

    “彼岸花！快去！毁掉它！小僧来拖住这个妖魔。”

    当妖魔紧随墨九和青叁身后跑过寺院中的小钟楼时，不尘割断了楼顶的巨大的梵钟。

    “轰”

    梵钟落下，正好砸在底下妖魔的身上，将它砸成一滩肉泥。

    青叁几步跑下石阶，来到前院。口中念诵起咒法，青色的罡风又是呼啸而起，将彼岸花由根茎处斩断。花落在石台上的余烬时，周围那烈火熊熊的景象突然似海市蜃楼一般扭曲了起来，接着风止火熄。

    顷刻之间，重归平静。仿佛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眼前这荒凉的古老山寺依然是刚踏入山门时的模样。除了落下的彼岸花，以及消失无踪的无面僧人们。

    正当墨九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时，一个幽影从石阶上飘了下来。而幽影的模样正是那白眉老僧，此刻他也已经恢复原样，不再是妖魔的样子了。

    老僧面露惭愧地向墨九与青叁连连赔礼道歉着。

    据白眉老僧说，他与青峰寺的僧众皆是遭三足蟾杀害之后，亡魂又被三足蟾抓来，束缚于此地。在三足蟾设下的幻境之中，重复着往日那循环往复的日子。由于作为阵眼的彼岸花被毁掉，阵法失效。现在他与那些僧众的亡魂得以脱困，离开这里。但他现在还有一事想要拜托给他们，便是他那一直放不下心的徒儿。

    说罢，白眉老僧领着青叁和墨九走回了大殿。

    老僧来到大殿壁画之前，在那象征贪嗔痴三个人面的额间依次触碰后，一间密室的暗门随着响起的机括声，缓缓开启。老僧率先迈步其中，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在见到密室中的景象后，墨九不禁哑然失声。火光照耀下的密室中堆砌着如同一座小山般的金银珠宝。墨九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财宝，想必只有长安皇城中的宝库才能与之相比。

    白眉老僧说，这密室中的财物全是那三足蟾多年间去四处搜刮积聚而来的。他在密室中的一张翡翠桌案上寻到了一个漆盒。

    盒中盛放着一张月白色的僧人面具。墨九见到面具的瞬间，就认出这便是面灵鬼要他们寻找的不尘了。心中不禁赞叹道，那面灵鬼真是技艺卓绝，这面具竟雕得与不尘的容貌别无二致。

    此时，白眉老僧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不尘的面具，他那古井般幽深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涩。他将面具交予青叁，希望她能将不尘带走。

    而接过面具的青叁心中也是一阵窃喜，她本就需要帮面灵鬼寻回面具。岂料，此番歪打正着，竟正好寻到了那江洋大盗的藏宝之地，不仅找到了面具，还找到了失窃的朝贡，这下就能去百妖司领赏，再将赏钱统统用来采买平日那些馋了好久的美食佳肴。

    这时，白眉老僧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墙上跳动火光将他那垂老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影子落在墙上伸长了许多。他遗憾地说起了过往。据老僧所说自己法名为：空相。不尘生前乃是他的徒弟。但他一时愚昧，不分是非的将不尘赶出山门。酿下大错。心中悔恨莫及，想寻回不尘的时候，不尘已然身故。后来三足蟾来到青风寺，也将山寺中老少僧众全数屠戮了。

    随着空相禅师的讲述，不尘的面具竟隐隐亮起一丝白光。往日的虚影似在一瞬间与这破旧的山寺重叠了。像是一条编织悠长岁月的绳结，青叁和墨九在面具之中瞧见了不尘的一生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