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尘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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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恶自饥馑胆边生

    随着众人不断东进,陈留郡内来回巡逻抓壮丁的队伍越来越多,看样子大汉朝廷和黄巾军打得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大汉朝这架恐怖的战争机器正在全力运转。

    随着双方战事烈度的不断上升,陈留郡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巾溃军,这些溃军比官兵和豪强争抢流民的私兵更加危险,这些人几乎见人就杀,把能抢的一切都抢走,赶在自己被官军剿灭之前,尽可能对“苍天之世”造成更多伤害。

    在和这些危险周旋了将近二十天之后,杨志终于带着几大几小趟过了已经变成了一片烂泥的陈留郡,趟过了大半个被地方豪强肆虐过的济阴郡后,杨志成功将众人带迷路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杨志,因为他们在躲避各种危险之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巨野泽附近,济阴郡与东平郡的接壤之地,几乎全被巨野泽包围,在章帝、和帝之时,也曾有能吏组织两郡百姓清理沼泽,扩大耕地,但到了桓帝和当今天子主政之时,受到中枢政治风波的影响,地方上的权力也逐渐被阉宦党羽以及地方豪强所把持,根本无力再阻止巨野泽向周边农田的侵袭,二十多年荒废下来,周围又恢复到了治理之前的那种蛮荒状态。

    杨志等人在这片巨大的湿地中艰难行进了四天之后,彻底宣告自己败给了此处的自然之威,一行人转向向北,争取先走出沼泽,找一处有人烟的地方,赶紧补充一下给养。

    光和七年的春天来的比以往晚了不少,但夏天却又早了许多,在沼泽中的几日徘徊不仅让常奕这些人精神和体力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在物资上的损耗也是超出预期的多。

    最要紧的是干粮,从沼泽地中出来后,众人发现随身携带的干粮竟然开始出现腐烂的迹象了,甚至于一些肉干已经开始发霉长毛。

    其次是水,尽管水没有少太多,但常青在喝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臭味,再加上突然变热的天气,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再不找到补给的话,他们就要踏上死地了。

    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野田禾稻,一路走来,荒地之上连草根都被刨了出来,树皮都被剥得一干二净,整片大地就好像被蝗虫来来回回清理了三五遍一样,常青等人强忍着烈日又行进了三天,依然是一点人烟都没有。

    精疲力尽的常青瘫坐在黄土上,指着不远处的几根不知原主是什么的白骨,笑道:“呵呵,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杨志和常奕此时也是又累又饿,疲乏至极,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常青这一句“精美诗句”,只是盯着这几块白骨在想,这东西,能不能吃?

    “杨兄,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饿死,你那两个侄女如今已经开始有些恍惚了,再没吃的,她们就先不行了。”

    常奕瘫坐在地上,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话,一边抠地上的土块:“杨兄,我,我听人说,其实土也是可以吃的……”

    “不可!”杨志见常奕真的拿起一个土块想要往嘴里放,立马伸手拍落,说道:“不吃咱们说不定还死不了,要是吃了,那就真活不成了!”

    说完,杨志从腰间抽出把匕首来,将之横在自己手腕上,说道:“咱们几人之中,我气血最足,让三个娃娃来吃我的血吧!咱们四个大人且忍一忍,还剩一些发霉的干粮,等到了天黑咱们还找不到吃的,就把这些干粮分分吧。”

    说完,便将两个侄女招呼过来,轻声对两个女娃娃说了些什么之后,突然出刀抹向了自己手臂上的血管。

    鲜血立时流出,稍小一些的女娃赶紧上前吸吮,不过三五口,就让给了另一个女娃。

    趁着另一个女娃在喝血,杨志对着常青勉强笑了笑,招呼道:“青少君,快过来,开饭了。”

    常青虽然对喝血这事很是抵触,但耐不住腹中实在饥饿,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点点头爬了过来。

    刚一把嘴唇凑上,一股浓重的腥铁味和咸味就冲上了常青的鼻梁,粘稠的血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反胃,还没喝几口,常青就忍耐不住,赶忙退到了一旁,低声说:“我,我喝饱了,杨伯,谢……谢谢杨伯。”

    杨志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包扎好伤口,休息了一会之后便站起身来,招呼着众人继续赶路,只不过这一次,杨志的脚下明显虚浮了不少。

    按照原来的规划,一行人是要到郓城去补充些食水的,只是几人在巨野泽中迷失了方向,出来时甚至比进去时离郓城还远,如今又一边寻找补给一边赶路,速度更是慢了不少。

    这几人还不知道的是,就在数日前,一支规模庞大的青徐黄巾驱赶着数万流民自青州向东郡支援去了,一路上攻城劫掠,他们几人即使到了郓城,恐怕也不会比现在好上多少。

    就这么靠着杨志和王雄王杰两兄弟给几个小孩子“献血”,七个人竟然又撑了三天,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杨志第三次献完血后,这个九江游侠终于撑不住了,没走几步便晕倒在地,任凭众人如何呼喊也不见醒转过来。

    常奕虽然是名义上的“主家”,但大家都知道,杨志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杨志一倒下,除非此时有神仙下凡过来救援他们,否则这几人都是十死无生。

    常奕和常青颓然地坐在地上,面目略有呆滞地看着其他人:杨志的两个侄女正在竭尽所能的照顾他,又是为他祛暑又是为他擦汗,而王雄和王杰两兄弟则在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

    日头逐渐西倾,杨志仍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甚至于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呼吸也慢慢变得微弱了,和自己兄弟嘀咕了许久的王雄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杨志怀里抽出那把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短刀,走到常奕面前,把刀一横。

    “常公子,俺直说了吧,如今这情况,咱们想要活下去,只能是吃人了。”

    王雄没敢去看常奕的脸色,就这么坐在他对面,身前横着短刀,满脸说不上具体是什么神情,或许有不忍心,或许有羞愧,或许有恶心,但最终都化为了满脸的麻木和坚决:“俺兄弟俩虽然不识字,但是也懂道理,常公子,我们这两个女娃娃给你了,她们俩都是十来岁,怎么也比你这个小娃儿……”

    说到此处,王雄终于是忍耐不住,干呕一声吐出些胃酸来,但他胃里也就这些东西了,别的想吐也吐不出来,王雄擦了擦嘴角,看向了此时已经呆若木鸡的常青。

    “我们兄弟三人的命,也在你手上了,常公子。”说完,向着常奕和常青各自磕了三个头,将自己脑门都撞出一片血迹来。

    也就在这时,王杰抱着两个女娃娃轻轻放到了常奕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常奕一眼之后,伸手就要去抓常青。

    “不行!”常奕不知从哪里突然就升起了一股力气,一把将王杰推了个踉跄,而后立刻抱起常青退到了两丈之外。

    “人非野兽,怎么能够……”常奕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用尽了力气才憋出两个字来:“吃人!”

    王雄提着刀缓步向常奕走去,边走边低着头说道:“俺也不想,俺也知道不对,但是俺饿,俺大兄快饿死了,俺也快饿死了,俺不想死,俺也不想俺大兄死,俺和俺兄弟年岁还不大,常公子你也不大,孩子啥的……”

    “停下!”常奕一边抱着常青一边胡乱挥着手,呵斥着:“停下!别说了,也别过来了!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别过来!”

    但是任凭常奕如何怒吼,王雄和王杰还是一步步逼近了过来,如今的常青在他们二人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一份吃食,常奕则是那个不让他们活下去的人。

    “把那小娃子给俺!”见常奕如此冥顽不灵,王雄也终于忍耐不住,加快步伐手执短刀向常奕砍去。

    另一边的王杰此时也是双眼通红,满脸没有人样,像一只野兽一般扑向了常奕。

    常奕不敢再和这两人对峙,赶忙将常青抱紧,转身快步逃开。

    一直被常奕护在怀里的常青此时才看清王雄和王杰的面目。

    若说上辈子那个世界中,被各种各样的欲往扭曲,而后堕落为野兽的人,常青见过不少,或是为了金钱,或是为了肉欲,或是些别的什么原因,但那些所谓的“野兽”还仅仅是人所变成的野兽,追逐的也是“人”才有的欲望。

    但如今面前的两人,那是被“兽”覆盖了的“人”,两人的双眼中已经没有了半点作为“人”的光芒,他们眼中剩下的,只有作为生物拥有的对于进食,以及活下去的欲望,就和在荒野上徘徊的野狗一样,但野狗的表情能出现在人的脸上吗?

    他们既无愤怒,也无兴奋,甚至于感受不到疯狂和歇斯底里,只有最纯粹的“活下去”在驱使着这两具躯体。

    有那么一瞬间,常青觉得在生物的原始本能面前,所谓的人类的欲望造就的恶,根本不值一提,根植于“人性”之上的欲望,再强烈,也不过是“人性”这一小撮黄土培植出来的小树苗而已,而生物本能所展现出的欲望,此时就像无底深渊一般,仿佛要把常青所在的这一片天地,都吞噬殆尽!

    “别怕,阿青,他们追不上咱们,为父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干哑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掌抚上了常青的头顶,让他不用再去直视已经变成野兽的两人的目光,常青久违地显露出自己还是小孩子的一面,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悄悄地点了点头。

    耳边,清风拂过,常青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

    常青再次醒来时,常奕已经晕倒在了路旁,嘴角还流着血沫,整个人看上去都消瘦了一大圈,常青茫然地看向了四周,他们终于不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了,而是来到了一座城池之中。

    但也仅此而已了,即便是城池之中路上也鲜有行人,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人,也对这对父子视而不见,只是默然走过。

    常青眼看着自己父亲呼吸渐渐弱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大喊:“救命呀!快来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父亲吧!”

    稍一用力大喊,连日来的饥饿就让常青头晕眼花起来,常青想站起身来看能不能拦下一两个路人,乞求他们施舍一些食物来救济自己父子二人,但刚一起身,巨大的脱力感袭来,常青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再想起来,已经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救命……”

    没了力气,常青只能继续嘶吼着求救,他把父亲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自己则环抱着父亲,一边无意识地说着救命,一边茫然地看向四周,希求有那么一点点希望降临过来。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自长街的一侧传来,常青应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领着两个郡吏打扮的人驰马而来,常青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一般,用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努力向着为首的男子喊出了“救命”两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青这一声喊的太过突兀,男子胯下的骏马突然被激得人立而起,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嘶鸣起来,还险些将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

    随行的两个郡吏也赶忙勒马,翻身下来帮忙安抚受惊的马匹,马上的男子却摆了摆手,对两名郡吏说:“将这二人扶上马,回官寺,记得叫医生来。”

    说完,竟不顾胯下马匹还在不安地前后走动,就跳下马来,帮着两名郡吏一起将常奕轻轻抬上了最老实的一匹马背上。

    忙完这些,男子又将常青轻轻抱在怀中,单手发力,竟毫不费力一般,跃上了马鞍,坐定之后,对着两位郡吏说道:“郭公,麻烦你去跟府君说一声,我先带这二人回官寺救治,小向,还劳烦你去请一下医生,记得跟医生说,诊金找我要。”

    年长些的郭姓郡吏应了一声,翻身骑上那匹还有些受惊的马继续奔驰而去,年轻些的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后,才跑向了医馆的方向。

    此时,知道自己大概已经逃出生天的常青,终于耗尽了最后的一点神智,安安稳稳地晕倒在了中年男子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