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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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翟国 2

    那日晋侯下令缉拿谋逆世子及其同谋的消息传到屈城,夷吾便听从吕甥指点,急忙携从人、卷财资星夜逃往秦国。

    晋国内乱,秦国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尤其是秦夫人伯姬,她本希望前来投奔秦国的,是弟弟重耳,不料却是夷吾。

    秦君任好和夫人在议事堂里接见了前来请求避难的晋公子夷吾,听他叙述晋国内乱原委后,秦君问道:“据公子看,世子申生果真有弑父谋逆之心吗?”

    夷吾说道:“这个毋庸置疑,眼看自己储君之位不保,任凭谁都会生出此念吧?况且,下过毒的胙肉是他亲自派人送去给我君父吃的,这就更加昭然了!”

    伯姬问:“那他为何又自尽呢?如果他真有谋逆之心,应该反抗或者出逃才对呀!”

    “这……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是信息阻塞,来不及出奔了吧。”

    “你哥哥重耳呢?听说他因去鄂城救世子而身负重伤。”

    夷吾:“这恰恰说明重耳才是真正的世子同谋!他们俩平时就来往密切、相交甚厚,难怪别人说是同党。也算我倒霉!白白受他们牵连,害得我身败名裂、有国无家!”

    伯姬忍不住问道:“如今申生没了,依你看晋国何人可堪世子之位?”

    夷吾答道:“我君父一向宠信骊姬姐妹,他定会立奚齐或卓子继位。不过这样一来,奚齐、卓子就是僭越,他们可以僭越,那我为何不可?只要秦国肯帮我,我可担当世子之位!”

    秦君笑了笑,说道:“不急,时局还未到那一步,公子连日来舟车劳顿,一定很累,先下去歇息歇息、放松放松吧,然后再从长计议,好吧?”

    “是。”夷吾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伯姬跟秦君私语,不再看他,便只好先行告退。

    私下里,秦君对伯姬说道:“夷吾留在秦国,极易引发秦晋两国嫌隙。秦国附庸梁国紧邻秦侧,不如使之暂居梁地,如此寡人可进退两便,待观望晋国局势进展后,再行定夺不迟。夫人觉得如何?”

    伯姬深以为然。

    伯姬对夷吾的感情,虽不像对重耳那样深厚,但毕竟是母国庶弟,因此将其送往梁国时,赠给梁国不少贵重礼品,以期夷吾能在梁国生活优裕。不想梁国国君很给面子,不仅待夷吾为上宾,还把梁国公主许配夷吾。夷吾便暂时在梁国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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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次日,雨过天晴,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如洗的碧空湛蓝澄明,如雪的白云悠闲轻盈,鄂城西北角门外的官道旁,有一片浓密的枣树林,树上带着雨露的、尚未被秋风卷走的树叶和红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鸟儿们又开始在此欢唱,雀跃,飞翔,嬉戏。

    一只小黄鸟停在其中一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仔细梳理了一遍羽毛,欣赏了一番美景,纵身展翅飞走了,留下树枝轻轻摇摇荡荡、晃晃悠悠,抖落了树枝上的雨滴、枣叶,还有熟透的红枣。饱满的大枣和清凉的雨滴随之坠落,穿过阳光、穿过空气、穿过树下一口废弃陷阱的幽暗,滋养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生命……

    …………………………………………………………

    将近晌午,从官道旁的斜坡上,走下来一对刚从山上采完山珍和草药的翟国戎族父子。父亲中等身材,慈祥和蔼,看去有四五十岁。儿子高出父亲半头,皮肤黝黑,长相清俊,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年纪,两人皆身着短褐、单衣,脚穿麻鞋。父亲明显不如儿子身强体健,快步如飞,下了山有些气喘吁吁。

    儿子将背篓、麻袋和一大捆麻绳放在一边,搬了两块平一些的石头,和父亲坐在枣树下歇脚。

    父亲解下腰间的水葫芦,拔开软木塞,将葫芦递给儿子:“黍林,来,喝点水。喝了水咱赶紧返回乔山吧,要不撞见晋人可就麻烦了,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黍林擦了把汗,用手背挡回去:“爹,您先喝吧!”

    黍林爹仰头喝了两口,然后又将水葫芦递到黍林手里。

    黍林也喝了两口,然后对父亲说道:“爹!您看那官道上,好大一个坑啊!”

    父亲:“听说前几天,晋侯为了捉拿他儿子,在这条路上挖了陷阱。看来果然是真的!”

    “哦?晋侯为何要捉拿他儿子?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当然是亲生的。听说,他儿子在胙肉中下了毒,想害死他老子,然后自己当国君。”

    “真的?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反过来也一个理儿,儿子咋能下得去手害老子?好赖父子一场,如何闹得你死我活?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真是连动物都不如了!”

    “说的也是嘛!”

    “后来呢?捉住了没?”

    “没有,好像他儿子最后上吊自尽了。”

    “那他儿子真在胙肉里下了毒药?”

    “咳!那谁知道?也有人说他儿子是遭人陷害、被冤死的。”

    黍林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慨叹道:“那些侯门之家的贵人们,应该都不愁吃不愁穿,您说他们整天大鱼大肉地吃上,绫罗绸缎地穿上,金银珠宝地戴上,为啥还活得不安生呢?”

    ……

    父亲没有接黍林的腔儿,眼睛死死盯住黍林,神色陡然紧张起来,他将食指竖于唇边,低低地对黍林说道:“你听到什么没有……”

    黍林会意,屏气凝神,果然听到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

    他立刻跪倒,手掌撑地,将耳朵贴近地面,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

    良久,黍林抬起头,朝父亲指指前面的大坑,父亲点点头。

    于是,父子俩蹑手蹑脚,朝阱口走去……

    黍林和父亲循着那个似有若无的声音,蹑手蹑脚来到阱边。

    “这陷阱可真够大的!”

    “是啊!而且在路当间,只要打这儿经过,准没跑!”

    “小心点,刚下过大雨,路面泥泞打滑。”

    “嗯。哎?怎么听不见刚才那声音了?”

    黍林扒在阱口朝里仔细观望,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了刚才那个微弱的声音:“来……来人啊!”最终他确定——眼前这口污泥狼藉、散发着恶臭的陷阱内,确实尚有一个活人在发出虚弱的呼救!

    父子俩一面诧异于这个惊人的发现,一面马上设法实施营救。

    黍林平日里经常用陷阱捕猎,下到阱中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恰好他出来随身带了一捆麻绳,只见他身手敏捷地将粗麻绳一端绑定附近枣树树干,另一端绑定自己腰身,在父亲协助下,小心翼翼踩着阱壁,下到泥糊巴查的陷阱深处。

    不多久,黍林从阱中扛出一个泥糊巴查的人。

    原来,逃亡途中和坐骑一起落阱的瑄儿一息尚存。

    在阱内昏迷三天三夜后,瑄儿渐渐被阵阵清凉雨露唤醒,被周身刺痛唤醒,被辘辘饥肠唤醒,更被心中那个难以割舍的人儿唤醒……

    期间,她似乎隐约听到公子在她耳边哭泣,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我死了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可能吧!”要不为何周身麻木,没有知觉,要不为何公子会哭得如此伤心。然后她又昏迷过去。

    瑄儿摔断了骨头,周身动弹不得。幸亏各种各样恐怖的蛇蝎爬虫在她身上蠕动时,她还在昏迷;幸亏有这场透雨,让她在严重脱水时如逢甘霖;幸亏陷阱上方时不时有枣叶、或熟透的红枣落下,让她在极度空乏时不至于饥馁而死。直至终于被身体的疼痛彻底唤醒,并隐约听见阱口附近有人说话,强烈的求生欲使她拼命发出微弱的呼救……

    黍林将幸存者放到阱沿上,他见此人着实有些惨不忍睹:满身泥浆,满脸血污,身上爬满各种蠕虫和蚂蚁,两条腿根本不能动弹。

    看着救她的黍林父子,瑄儿气若游丝,祈求道:“救……救我……”

    “你是何时掉下去的?”黍林问。

    瑄儿感觉自己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现在是梦非梦?是醒非醒?她自己也不清楚,于是摇了摇头。

    黍林父亲查看了瑄儿四肢状况,对儿子说道:“这人骨头断了不止一处,得抬回去接。”

    “可路太远啊!在这儿接不行?爹不是经常给跌断腿的羊捏巴捏巴就没事了吗?”

    “那是羊,这是人,不一样!这个人的腿多处骨折错位,要接不正,好了也顶多是个瘸子,弄不好就再也走不了路。”

    “那……先让他喝点水,我去做一副担架。”说完,黍林到附近用刀砍了几根长短不一、粗细适中的结实木棍,用麻绳来回缠裹,很快做好一副简易担架,将瑄儿绑在担架上背起来。

    起身时,从瑄儿身上掉下两样东西,细心的黍林弯腰拾起,发现是一根带眼儿的竹管和一只好看的玉珠手链,黍林擦了擦上边的泥巴,猜想这东西应该是此人的,便将手链装进自己的衣袋,又把竹管放进柳筐,开始和父亲一起往家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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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申生自尽,骊姬姐妹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为奚齐上位扫清一个最大障碍,也不枉自己多年的处心谋划。可惜的是——让重耳和夷吾给跑了,让她一石三鸟的完美筹划不得结局圆满,为此骊姬对寺人勃鞮十分不满,她冲着勃鞮痛斥道:

    “你不是人称‘一箭死’吗?为何这次失手?啊?竟然还有脸回来复命,来人!推出去,斩首!”

    梁五忙劝道:“夫人息怒!重耳虽然没死,却也中了寺人勃鞮的毒箭。听说这种毒若非高人来解,即便侥幸存活,也会携毒终生,再无康复的可能。所以寺人勃鞮也不算完全失手。斩他也无益,不如饶他一命,日后使其戴罪立功更好。”

    骊姬想想梁五说得不无道理,只好忍气作罢。

    喝退勃鞮,骊姬与“二五”说道:“那两个跑了的,终究是后患啊!”

    梁五:“估计他们暂时没那个胆量回来,一旦回来,便会以世子谋逆同党之罪被捕。”

    骊姬:“夷吾我倒不担心,想他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重耳的逃脱让人担忧,要知道,重耳的贤良之名远不比申生差,原来站在世子一边的朝臣,随着世子畏罪自杀,极有可能呼啦一下都倒向重耳、拥戴重耳,真是扳倒了葫芦起来瓢,这如何能让人安心呢?”

    东关五说道:“夫人无须担心,听说重耳母子情深,我们若将狐姬牢牢攥于手中做人质,重耳便不敢轻举妄动!”

    骊姬欣然:“对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立即派人软禁狐姬,务必使其给本宫好好活着!”

    “是。夫人放心!那小戎呢?”

    “一起软禁!”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