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祭台神明祭舞起,山清水秀少年时
祝生了场大病,大医来时身边跟着的小孩叫暮,那是他们的初遇……
这里都是山,巫祝住在山谷里,这里树木幽深,景色秀丽,但并不养人。大医住在小山包上,阳光很好,多雨的年份也不觉潮湿。大医所居的山后面有更高的山,山下还有更多的山。
祝一直觉得,哪怕高高地飞起来,也只能看到山和更远的山。雨季的清晨,可以看到巍峨的远山连绵成黑色的城,天上黑云层层相压,只有云山相接处一道惨白的光投下来,仿佛天神把哀牢永远锁在这一片混沌之地。祝一直想知道云天相接处是何模样,传说哀牢人迁徙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山的尽头,就在这相对平坦的区域定居下来了。
祝曾经生了一场大病,大医来时,身边跟着一个小孩。自己的师父——也就是前任巫祝打趣道:“收徒了?”
收徒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那在哀牢文化里,意味着自己没几个年头可活了。
大医干咳一声:“跟在我身边打杂,学着做些事,也说不上收徒。”
说完就在祝的病榻前坐下,望色、听声、切脉,片刻得出结论:“没事。这孩子向来体弱,近来染了风寒,还有就是你这太潮湿了,去我那里养两天吧。”
“好,那这几日就麻烦你了。”巫祝答道。
“你也照顾好自己。”
自那之后,祝似乎就一直和大医住在一起。直到师父去后,整理他的日记时,他才知道,大医无数次劝说自己的师父搬离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可是巫祝是哀牢人的通神者,搬家繁琐至极。但师父不肯搬离,究竟是觉得搬家麻烦,还是一心求死就不得而知了。
祝搬过去之后,每日见不到大医,暮也常常早出晚归,能见到几次大都是为自己熬药。
没人的时候他就翻翻医书,做好饭等两人回来,暮回来了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
暮嫌恶的看了他一眼,道:“会劈柴吗?”
祝见过师父劈柴的样子,思索片刻点点头。
“那劈两根柴添火。”暮说,在这里,所有孩子都是会干活的,晒干了的木头连女人都能轻易劈开,很可惜,祝确实太弱了。
祝就去屋外劈柴,过了一会抱着一堆劈好的柴回来了。暮接过柴,专心添火去了。
祝正好拿着剩下的烧饭炒菜,到晚上大医回来,饭桌上看到祝的手上尽是伤痕,一眼看出是劈柴时候的伤,甚至还有木屑陷在肉里。
大医狠狠瞪了专心吃饭的暮一眼,立马拉着祝到烛火下把木刺拔出来,又消毒,拿干净的布匹包好,半个手掌都是划痕。
很自然的之后暮包下了所有洗碗的活儿。
祝稍稍好点,就和暮睡一个屋子里。
夜里,暮抽出他的手看了一眼,道:“蠢死了。”一边说着一边又上了一道药。
祝很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太蠢劈柴伤到手,大医今天就不会那样瞪暮了,他以为两人起了嫌隙,而这是因为自己。他总是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屋子的另一边不重不轻地传来一句:“快睡吧。”
祝睡下了,翻来覆去仍然难安。
第二日,大医照旧是早早就出去了,暮也吃过做早饭就不见了人影。祝下山去师父那里看了一眼,也没人,在师父的屋子里坐了许久,想留下一封信告诉师父自己过得病好了,但是又怕师父担心,想来大医常常见到师父,应该是会转达的,于是临近下午又回去了。
晚饭做好时暮才回来。
山下刘大虎生了重病,老师一时半会回不来,吃了饭暮也得过去搭把手。只是他等着祝吃完,又喝了药,才从兜里拿出麦芽糖做成的糖画给他。
祝永远记得那一天,高山上的积雪化尽了,暮递过来的糖画是乱七八糟的线条。但很甜,比他此前吃过的都要甜。
暮把洗好的碗放好,道:“刚学的,还不熟练。只能画成这个样子了,好吃吗?”
“嗯。”祝点头。
“下次试试画小兔子或者别的。”暮挠挠他的脑袋,“太阳落山了,你早点睡。我得去帮着大医一点,夜里别乱跑。”
祝被突如其来的摸摸头定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剩暮的一道背影。
深夜暮和大医回去的时候,烛火还没熄灭,而祝面朝着门的方向睡着了。
一个人等人的时候,总是看着门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以为是自己等的人来了。
但他实在是熬不住,睡着了。
暮把他抱起放到床上掖好被子。
大医坐下喝了口水开始教训暮:“他是我看着长大的,自小体弱多病,脑袋聪明的很,一点就通,可就是手笨,还瘦弱得很,劈柴这样的粗活你下次别让他做。这孩子和行以前一个样子。”
“行?是祝的师父么?”
“是。等你继承了我的衣钵,他们就只记得你是大医了。”
“那祝可正好,继承他师傅的衣钵之后,大家也还知道他的名字。”暮由衷道。
“谁说他要继承他师父的衣钵?”大医忽然警惕起来。
“我今日下山学做糖画,大家都这么说。”暮老老实实的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问:“巫祝,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不好,只是他不合适。”大医揉揉暮的脑袋,无视他充满好奇的眼睛,笑道:“别问了,快去睡吧。”
暮轻手轻脚上床,但祝不止何时已经醒了。
祝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完全不像是哀牢这样的贫瘠之地养出来的温润。
他说:“今天的糖画真的很谢谢你。”
“你醒了?”暮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多蠢一个问题。
祝轻声答应。暮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抱人的手法生疏,实在硌得慌,祝被放上床的片刻就醒了。
“你喜欢就好,我以后学着画些小兔子什么的。”
“在我们的传说里,纵横的线条可以留住最珍贵的东西。我很喜欢那样的线条。”祝轻声道,说着翻过身来面对着暮。
窗外明月清辉落在床前,祝的眉眼温柔,面上含笑。
暮愣了一会,道:“你是鬾阴人?”
“嗯。”
鬾阴人的头发微微卷起,眼睛是赭石色的。很好分辨,可是很少有人会关注人群里是否藏着一个鬾阴人,因为他们几乎是生活在传说中的种族了。
“听说鬾阴人很孤独,哪怕一群鬾阴人在一起,也还是很孤独。”暮道。
“嗯,不过我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孤独。”祝说着,轻轻笑了。
“听说鬾阴流入人间,就像河流进入大海,融入人群,消失在人群。”暮问。
“不如说所有人都是鬾阴人。听说哀牢曾经迁徙了百年,还能维持一个族群的存在,真是了不起。”
“也就那样,早点睡吧。”暮说。
“我睡不着,出去看看。”祝说着,翻身起床。
“嗯。”暮答应着,转身向墙。
祝看山下小河在月光下泛起光,山腰还有人举着烛火。
这里是梯田,农田用水都是从上到下的流淌,上面的人家想着再给自己庄稼养两天,下面的人家却是水再不来庄稼就干死了。于是下面的人家就趁夜色放水,上面的人家就夜里巡查。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是山间的火光四处跳跃,并不是寻常的举着,看起来像是举火的人很害怕,四处挥着,害怕碰见什么脏东西。
正此时,他注意到脚下亮晶晶的小水坑,一个念头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