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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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剑阁秘闻

    木秀林从朋来客栈离开,一路心事重重。

    到铁匠铺的时候,铁山铁树师兄弟两人已经开始喝了起来,不过桌面上的菜却是一点没动。

    “来来来,秀林,正等着你呢,蓬莱客栈刚送到的!”

    铁山拉着少年坐下,提起酒坛说道:

    “怎么样,上好的竹叶青,这可是皇帝的贡酒!”

    “那句话怎么说的?兰羞荐俎,竹酒澄芳!”

    “光是闻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今晚咱们不醉不休。”

    木秀林赶紧捂住酒杯,不让铁山倒酒。

    “铁大爷,我今天刚服了药,吴真人说这几天都不能饮酒。”

    他笑呵呵的说道:“你点这么大一桌子菜,可不能浪费了,我今天可是连午饭都只是随便对付了一下,就等着您晚上这一顿呢!”

    “你听那臭道士的干什么,那就是个庸医,治个咳嗽都治不好。”

    铁山虽然嘴里不饶人,却也不坚持。

    “那你多吃菜,看你这瘦的,就该多补补。青竹也真是,他花钱去买那些破书有屁用啊,又不能吃,不如砍几斤肉,打几斤酒,还能过过嘴瘾。”

    这话木秀林可没法接,只能默默吃菜,心里却疑惑,怎么上午那抱算盘的中年人也在。

    铁山这时也回过神来,赶忙介绍道:

    “这是我师兄,铁树,这酒便是他从洛阳带来的,你们俩快走一个。”

    他说完才想起木秀林不能喝酒。

    “来,我代你喝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铁树没说话,也喝了一杯。

    木秀林没来之前,两人说是在叙旧,其实基本都是铁山在讲,铁树在听,讲的还大多是与木秀林有关的。

    剑庐巨变后,老铁匠心灰意冷,隐姓埋名躲到小镇上,时间一长未免坐吃山空,最后只得拾起自己的老本行,开了个铁匠铺。平时只接一些寻常家用铁器的活,生怕泄露踪迹。

    这铺子开在江边,远离街坊,甚至不修边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方便随时逃命。

    小镇人少,本就没有多少生意,他脾气坏又嗜酒,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原本撑船的船家过世后,他便接过了这行当,经常在江边晃悠,于是便与木秀林熟络了起来,从普通酒友变成了一对忘年交。

    只不过总是少年买酒的时候多,铁匠打酒的时候少。

    那时铁山便想将这炼器的手艺传给少年,却被青竹拒绝,弄得老铁匠再蹭少年的酒,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少年却不管那些,仍旧我行我素,这才有了早上的对话。

    铁山师兄弟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菜没吃多少,酒却没少喝,都有了几分醉意。

    铁山看着木秀林时不时为他们倒酒,又想起早上接了那掉脑袋的委托,再次萌生了想将手艺传给少年的想法。

    剑庐虽源自剑阁,但也算是青出于蓝,师兄铁树自身本事不行,教徒弟的本事也高不到哪里去。

    他不敢想,如果在他们这一代手里断了传承,怎么去见九泉下的师父,又怎么在剑阁面前抬得起头。

    “师兄,你是掌门,有件事情需得经过你的同意。”

    “你先说什么事。”

    “我想收这小子为徒,但不是真的徒弟,你懂我的意思吧?”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只授艺,不拜师。”

    “不行,不拜师绝对不行。”

    铁山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

    “师兄,师父当初就是因为只是个杂役,没有拜师却练了一身本事,打了那些废物的脸,才被逐出剑阁,你为何还有这么深的门户之见呢?”

    “师弟,你知道师父真正的遗愿是什么吗?师父一身本领都源自剑阁,离开剑阁后却自立门户,这件事虽然事出有因,但暗中教他本事的师爷因此自裁谢罪。吕师叔因为求情,被废除武功,逐出师门,不知所终。”

    “师父一直活在悔恨里,想回到剑阁却再也回不去,最终郁郁而终。”

    “本来事情基本就到此为止了,哪知又发生了试剑大会那档子事,导致戚师叔叛出剑阁。他可是少阁主啊,练剑和炼剑这两脉把他当做剑阁崛起的希望,可最后他却成了人人喊杀的剑魔。”

    “师弟,我不想这种悲剧在咱们身上再次上演。”

    铁树也不管是否有外人在场,将剑阁与剑庐的恩恩怨怨一股脑的抖了出来。

    “两位前辈,快别争了,先生当年定下的规矩,考不中状元……”

    得知了铁山的真实身份,木秀林也不好再一口一个铁大爷、老铁匠的喊了。

    “臭小子,吃你的饭,没人把你当哑巴!”木秀林话还没说完,便被铁山打断了,可能是觉得话有点重,又说道:

    “看我怎么辩倒这老顽固,好好学着点!”

    铁山说完沉思了好一会儿,难得严肃起来:

    “师兄,你刚才说的都没错,但你只是简单陈述了事实,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怎么解决,你想过吗?”

    铁树知道对方既然敢这么问,肯定有自己的见解,就等他自问自答,他则在那里自斟自饮。

    铁山见他不说话,颇有些感慨:

    “这些年我只想了这一件事,你别说,还真的想通了!”

    “师父当年离开剑阁不但没错,反而是最正确的选择!”

    “就拿咱们的同行来说吧,这样更有说服力。千年前有墨家和公输家以来,两家在七百年间几乎难分伯仲,但这近两三百年来,尤其是这十几年,墨家已经远远将公输家甩在了身后。”

    “你数一数,楼船、造纸、印刷,哪一样不是墨家先做出来的?”

    “驰道、运河、危楼又有哪一样是公输家在主导?”

    “但这些全都是墨家的真传弟子做出来的吗?”

    “墨家一直在与时俱进,一件物品,他们将所有的部件和步骤都拆解了,一人只需要负责其中一个部位。那些真正有天赋的弟子则负责设计和组装,并且可以相互竞争,公开讨论。”

    “而公输家,死守自己的机关术,从不外传。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几百年前,一件物品,一个人要把所有的技术都学会,那要多少时间,埋没了多少人才?”

    “别的不说,就那陈规,年少时连我都自愧不如,后来如何,只能给帝王将相修修墓,修见不得光的密室,于国于民又有何用?”

    “师兄,时代变了!”

    “昨日的剑阁,就是今日的公输家,而今日的剑阁,还不如公输家。”

    铁树被铁山一番抢白,怼的哑口无言,事实如此,无法反驳,而他本就不善言辞。

    铁山却是不管不顾,继续着自己的惊人之语:

    “师傅错就错在看错了人,站错了队!”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六国征战,那是国运之战。魏国灭宋国和齐国,一统北方的时候,南方梁、陈、越还在忙着联姻,忙着建佛寺。谁知这只是越国那人的计策,不但兵不血刃兼并了梁、陈,三国百万雄兵、千里富庶江山,谈笑间收入囊中。”

    “那人文治武功不输当今皇帝,个人武学造诣更是连神扫江湖无一败绩的杨玄策也承认,比武较技他不敢说稳赢,生死搏杀或许能多一分生机,但要再过上十年二十年,胜负难料。”

    “谁都知道南北必有一战,但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这世上啊,就是有这样让我等凡夫俗子永远也看不清也猜不透的人,既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也不爱名声,却爱自在。”

    “所以呀,这也怪不了师父,咱们就是个打铁的,要是有那眼光,就该去打天下了!”

    铁树也回想起那一段先是意气风发,然后是惊魂失魄,最后是闻风丧胆的岁月,抱起酒坛咕隆咕隆一饮而尽。

    剑阁位处魏国地界,自然全力支持杨家征战天下。

    他们师父从剑阁出走后,流落到了越国,机缘巧合之下受了那人的大恩,投桃报李,便给越国效力。

    原本同出一脉,却因立场不同,所造的刀剑自然向对方劈刺过去,恩怨也就越结越深。

    然而,让全天下人都没想到的是,魏越两国凤凰山决战时,原本占据上风的南朝会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

    眼见魏国攻破越国都城后,约束兵卒,秋毫无犯,于是各地纷纷献城投降。只用了不到三个月,魏国便一统南北,大赦天下。

    而剑庐众人却未在那被赦免的范围内,反被全国通缉。

    十年前,铁山在试剑大会上一举夺魁,却也因此泄露行踪,导致剑庐弟子被衔尾追杀,死伤惨重。

    剑阁少主戚晚成暗中救下众人,却被魏国罗网探子查出,找上门来要求戚晚成交出剑庐残余,却遭到戚晚成强硬拒绝。

    两派本就敌对,而且形势比人强,剑阁几大长老劝说无果,携众弟子逼宫,阁主戚传甲无奈之下只好瞒着儿子照办,以平息事端。却在交接之时被戚晚成撞破,怒火攻心下,拔剑便杀了一名罗网探子,三方混战瞬间爆发。

    最终剑阁付出巨大代价保下了宗派,戚传甲被夺去阁主之位,囚于剑冢。

    戚晚成逃到北方草原匈奴人的地盘,成了一个为钱卖命的杀手,人称剑魔。

    想到这里,铁树也是无语凝噎,靠在椅子上,仰天而叹,两行清泪划入耳鬓,不一会儿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还剩一丝清醒的铁山朝着少年嘿嘿一笑:

    “说不过了就睡遁,就当他同意了,怎么样,学吗?”

    木秀林正色道:“前辈错爱,不是我矫情说什么师命难违,我是一直想学。但您也这知道我这身体,说不定哪一日便一命呜呼了,岂不是让您白费功夫。更何况,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小镇,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木秀林舀了一勺汤在碗里,端起道,“秀林在此,先向老前辈辞行了!”

    “哎,时也,命也。”铁山也不再强求。

    “早点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你还得准备开云礼。”

    木秀林一抱拳,告辞离去。

    铁山喝尽最后一坛酒,将酒坛往铁树身上一扔。

    想象中的头破血流并没出现,铁树稳稳的接住坛子,放在桌上,

    “说。”

    铁山将雷公锤放到铁树面前。

    “这锤子拿走吧,你积累了十几年,有了它,突破七锻水到渠成。”

    “真给我?”

    “假的。”

    “什么假的?”

    “锤子。”

    “你说什么?”

    “这是我后来自己练的。”

    “真的?”

    “假的。”

    “师弟,你变了。”

    “只要师兄还认为是我师兄,那么师弟就一直是你师弟。”

    不一会儿,铁匠铺里鼾声四起,这次师兄弟俩才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