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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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醒木

    木秀林在百草园又看了一天的药典,只觉得头晕脑胀,今天他看的还是《五虫说》,有趣的是,里面竟然将人也视为一种虫,称为裸虫或者是蠃虫。

    他心想,老虎叫大虫,蛇叫长虫,将人比作虫好像也对。

    要不然,为什么贪睡的人叫瞌睡虫,好吃的人叫馋虫,不爱做事的人叫懒虫。

    他回到香樟树下时,却发现门前放了一只全新的船桨,拿起闻了一下,仍旧是香樟树做的,顿时会心一笑。

    他将船桨放回屋内,暂时不准备替换,那支破了一条口的旧船桨还可以用一段时间,对于身外之物他向来是能省则省。

    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来到堂屋,走到讲台那里,拿起戒尺,纸条还在。

    少年打开一看,纸条上的内容变了:

    木头人,我走了。

    在渡口送别了很多人的少年,此时有些恍惚。

    一个满打满算只认识了三天的少女,只用六个字,就让他有了一种先生离去时的那种感觉。

    木秀林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床顶的青布。

    今晚,他没有看那本怪书,这还是青竹先生去世后第一次。

    接下来几天,木秀林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扫街、吃包子,然后去百草园里喝药、看医书,晚上看怪书、尝试修炼。

    只是老黄狗已经越来越老,这几日连木秀林给它喂的稀粥都不怎么吃了,他还特地带去给老道士看了一下,结果又被臭骂一顿,老道不是兽医,如何如何。

    “真人,这是第七副药了吧?”

    少年将药碗放下,打了个嗝。

    老道士一脸鄙夷,“怎么,准备结账了,你有多少钱?”

    少年笑嘻嘻的说道:“真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我怎么能跟您谈这些俗物呢?再说了,我可是您事实上的衣钵传人,可是要给您养老送终的,谈钱多伤感情!”

    老道士将手上的医书往少年砸去,笑骂道:

    “臭小子,再提这四个字,老道下副药里给你加点料,看谁给谁送终!”

    少年一听,皱了皱眉:

    “不是说吃了这七副就没了吗?”

    老道士闻言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少年破口大骂:

    “你哪只耳朵听到只有七副了,啊?哪一只,你说,我给你治一治!”

    老道士骂完仍不解气,转到屋里,抱出一大堆书籍扔在桌上。

    “你这破病,老道还不治了,你有本事自己来,拿着这些滚,我看到你就烦,快拿着滚。”

    木秀林见老道士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言,只得抱着书离去。

    留下老道士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顿足挠首,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又哇啊大叫,显得极其烦躁。

    木秀林抱着一大摞书,走在路上,心里想着老道士让他喝第一副药时的情形。

    他很确信,那时候的老道士信心满满,说明他有很大的把握用七副药治好自己这身顽疾。但从他今天的反应看来并非如此,不知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是老道士自身的医术?药材?还是自己的身体?

    可最近这几天,他吃得香,睡得好,说明那药起了效果啊?

    他越想越迷糊,也不知道老道士究竟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治不好痛的是自己,又不是他,又没收钱,怎么比自己还着急?

    突然,木秀林身体一趔趄,不知撞到了什么,手中的书也落了一地。

    回过神一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被他撞倒在了地上,他赶忙蹲下准备将老人家扶起来。

    那老人家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伸向准备扶起自己的人。

    他见是一只白皙且显得有些纤细的手,还以为是个女子,顿时又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哪知那只手却一把抓住了自己。

    他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瘦削少年,眸子清澈,有些愁容。

    “原来是你啊,少年郎,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那老人家,正是前几天在朋来客栈讲后羿射日故事的说书先生。

    少年也十分诧异,他还以为这外地来的说书先生早就走了,谁知仍在小镇里。

    木秀林赶紧将说书先生扶起来,又连忙询问是否有伤着哪里,需不需要去医馆看看之类的。他知道老年人骨脆,最怕跌倒,青竹先生有次手臂骨折就是一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

    说书先生拍拍衣裳,笑呵呵地说道:

    “不用不用,老朽骨子还算硬朗,倒是惊着少年郎了!”

    木秀林闻言,愧疚不已,连忙说道:

    “实在是对不住老先生,小子刚才一直想着事情,没看路,让您受惊了。”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轻言细语的说道:

    “无碍无碍,老朽看你神色不定,心中郁郁,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没有想通,这可不是一个少年郎的状态。如果不嫌老朽冒昧,倒可以说出来,一起参详参详。”

    木秀林心中一愣,这老人家果然有些门道,他一边捡起地上书籍,一边想着怎么回复,却发现一本书下面盖着一块黑色木头。

    拿起一看,正是说书先生吃饭的家伙——醒木。

    他忍不住学着那天老先生的动作,对着空气拍了那么一下,觉得挺有意思,好似过了一番说书先生的瘾。

    不说少年,说书先生在见到地上的黑木时,竟是先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发现果然袖中空空。

    然后又见到少年的动作,不禁哈哈直笑,直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这老先生却仍是笑个不停。

    木秀林脸一红,连忙将那醒木递给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则挥挥手说到:

    “不急,不急,喜欢试就多试试,就是块破木头。你要喜欢送你也无妨,老朽反正也打算落叶归根,用不上这东西了。”

    听说书先生这么一说,木秀林又将手收了回来,他将醒木拿在手上,觉得十分趁手。心想,这里要是有个桌子就好了,可以试试。

    以前,青竹先生每次在台上授课之时,台下的学生一旦交头接耳,他就用戒尺拍打着手心,说道‘谁要是再说小话,先生这戒尺今天可就要吃肉了’。

    台下学生顿时就是一阵大笑,回道,‘先生又把买肉的钱,拿去换书看了’。

    说书先生砸吧砸吧嘴,说道:

    “少年郎,老朽正好口渴了,不知道能不能去你家讨一杯茶水?”

    “啊?”

    木秀林先是一愣,连忙指着街道尽头那棵大树说道:

    “欢迎欢迎,老先生请,我家就在前方那香樟树下,几步路。”

    说书先生见木秀林拿着醒木,爱不释手,又见他单手抱着一大摞书,便准备帮忙也拿几本。

    哪知木秀林却会错了意,直接将一摞书全部放到了说书先生手上。

    说书先生摇摇头,跟在少年后面,不一会儿便到了。

    木秀林烧水煮茶,这还是他单独接待的第一个正式客人。

    他却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把蓝玉这个‘不速之客’排除在了客人之外。

    木秀林在烤茶的时候,说书先生正一直看着墙上‘三味书屋’四个大字,陷入了沉思,直到少年将茶水泡好,散发出茶香才回到桌边坐好。

    “老先生,请用茶!”

    说书先生端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浅尝了一口,说道:

    “少年郎,老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木秀林起身行了一礼,回道:

    “学生木秀林,见过老先生。”

    说书先生连忙让少年落座:

    “唉,坐坐坐,这么一本正经干嘛,我还是叫你少年郎好了,顺口!”

    “没关系,老先生叫什么都行!”

    木秀林倒无所谓,心想名字于我只是个代号,就如蓝玉喜欢喊他木头人,只要知道叫的是自己就行。

    说书先生指了指墙上,笑呵呵的问道:

    “少年郎,这三味书屋,是少了辛、酸、甘、苦、咸中的哪两味,老朽还真想知道。”

    他见木秀林抱的那些都是医书,以为这三味书屋说的是中医五味。

    木秀林想着,反正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于是将错就错,说道:

    “先生以前说,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只有寻得了个中三味,读书才算是入了门。”

    “我倒是觉得读什么味道都差不多,书是来者不拒,吃是百无禁忌。”

    说书先生也不觉得尴尬:

    “你家先生倒是有意思,你更有意思。”

    木秀林见说书先生性情随和,也逐渐不那么拘束,两人就着一壶茶便闲聊起来。

    少年拿着醒木,表面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两端的木纹紧密,一圈围着一圈,像梅花一样。

    “老先生,你说醒木这名字到底是谁起的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还真是贴切得不能再贴切了!”

    “醒木这名儿啊还真不知道是谁最先叫的,但这醒字老朽倒知晓一个由来,也不知真假,说来权当一笑。醒字左酉右星,酉时太阳西下,夜幕降临,鸡鸭等百鸟归巢,但此时也是月亮东升、群星睁眼之时,所以这醒其实最早是用来形容星辰的。”

    木秀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还真是新颖,于是问道:

    “那为什么又被用在人身上了呢?而且还是早上天亮睡醒的时候。”

    说书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

    “你觉得你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木秀林脱口而出:“自然是醒着的啊!”

    “在你快要睡觉的时候,如果有人问你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你会怎么回答?”

    木秀林不假思索:“自然是醒着的啊,睡着了还怎么回答?”

    说完,他又觉得问题的答案不会这么简单,又回道

    “所以,老先生的意思是入睡以前也是醒,睡醒之后还是醒,晚上是醒,早上也是醒?”

    说书先生开始耍赖:“这可不是老朽说的,我要是什么都知道,岂不成了天上的神仙?而且什么都知道,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更何况,谁知道咱们现在是睡是醒?”

    “传说中有一种神兽,一生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每做一个梦都会诞生一个小世界,每次梦醒都是一个小世界毁灭,我们的人生或许只是他人的一场大梦。”

    说书先生本就靠口舌吃饭,三言两语间,二人便如认识多年的忘年交一般,一直聊到了中午,说书先生才起身告辞。

    等到说书先生走了好一阵,木秀林才想起来,醒木没有还给对方。

    他赶到朋来客栈,却被掌柜告知,那说书先生早上便已退房。

    回到家中仍旧难以释怀,少年心想,人海茫茫,只怕这辈子都难再相遇。

    于是便将那醒木往讲台上一拍,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的说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