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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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从宋后羞名桧,我自坟前愧姓秦(一)

    赵榛骑在马上,信步由缰。

    远远地,村东首大路旁停着几架马车。车前,两三个身影向村子这边张望。

    其中一人,见赵榛一行从村子里出来。定睛仔细地观察了片刻。突然,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大喊大叫。

    北风疾劲。赵榛听不清他在嚷什么。正想叫人去打探一下。那人把氅子裹到腰间,柞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他身后其他几人急忙牵起马,拖着马车跟在后面。

    等那人到了跟前,赵榛才发现竟然是秦桧。

    一时间有些错愕。

    赵榛有意抛下秦桧独行。岂会料到还能被他追了上来。心中顿时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骂了个底朝天。不过,心中骂归骂,脸上不好表现出来。挤出一丝伪善的笑意,看着秦桧。

    天冷,气压高。且路有积雪,行走阻碍很大。秦桧跑上来时,气喘吁吁。大气接不住二气。又咳又喘,说不上来话。只顾着手插在腹下,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吞吐。脸上冷汗连连。

    赵榛不怀好意地注视着秦桧。

    他今天身着紫色盘锦裘袍,身披红色大氅,足蹬四饰的黑革靴子。腰间系着金球玉带,十分扎眼。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他头上戴的幞头。不知何故,幞头卸下了垂脚。方额高帽,孤单单地戴在圆乎乎的脑袋上。显得头特别大。秦桧肤色通红,衬托着脸上的麻子更加显眼。看起来更加滑稽。不过,一身服紫饰绯的行头,令他贵气十足。相貌虽不出众,但不妨碍他达官显贵的身份。

    路上,陆陆续续行着一些路人。此时,驻足不前,远远地避开这一行人。

    秦桧缓过气来。见赵榛在打量自己,急忙正了正衣冠。对赵榛施了一礼。

    “见过殿下。”

    见赵榛依旧盯着自己的幞头,赶忙解释道:“下官坐在车中。垂脚过于碍事。于是,自作主张拆了下来。待办事时再装上去。只是图办事方便。”

    赵榛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计上心来。

    不动声色道:“唉……你看我们轻马简行。秦大人却重车正装。不过,太过于隆重正式,太过于隆重正式!本王怕太过隆重正式,影响行程啊。”

    说着,又用马鞭指了指秦桧身后缓缓过来的马车。

    对着自己身后随从喟叹:“你们看,本王所料无差。秦大人几乎把家搬来了。”

    身后,朱大泰、沈汉一群人纷纷点头附和。好像赵榛确实计算到这一幕。

    赵榛突然遇见秦桧,心中难免吃惊。担心秦桧质问,为何抛下他不管。于是,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力。先堵住秦桧的嘴。

    果然,赵榛这么一提,秦桧无暇虑及其他。转头看了看赵榛一行的行李,屈指可数。有些赧然。

    “下官考虑不周。寒冬腊月,本想多带着被褥御寒。却与殿下缺少沟通,未了解殿下的意图。既然如此,下官这便让他们回去。”

    说完,不等赵榛首肯,将牵马领头的一人唤到跟前。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那人走回去,不一会牵来一匹骏马以及行囊交给秦桧。然后,转身与其他人等在车旁,不再上前。

    秦桧拉住马的缰绳,把行囊搭在马背上。抬头,笑着对赵榛说道:“殿下,下官这便弃车换马。”

    “你会骑马?”

    “略会,略会。”

    见此情景,赵榛还能再说什么?

    于是,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对秦桧道:“那便如此吧。咳咳……出发前一日,明堂下令,为免惊扰百姓引起不测,出使队伍由朝阳门出城。事发突然,本王手头又琐事繁多,忘了通知秦副使。错在本王,请秦大人见谅。”

    秦桧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身手敏捷,干净利落。倒令赵榛刮目相看。

    秦桧撇下自带的人马。孤身带上一件行囊,似乎并不惧怕餐风露宿。

    赵榛见状,又想到自己有意刁难他。秦桧虽然是个奸人,但此时奸行未显,报应时候未到。不好再刻意为难。转眼看秦栯跟在自己身旁,于是让他去问秦桧缺什么物资,好让田垚调派。

    秦栯去了。不大的功夫,却见秦栯与秦桧并排行马,有说有笑。

    小半晌,秦栯回来复命。将事情向赵榛陈述完毕,意犹未尽地笑道:“想不到在千里之外碰到了本家哥哥。”

    赵榛问了才知道,秦桧与秦栯都是江宁秦家人。若论关系,二人乃同宗。秦桧生在黄州(今湖北黄冈)。自祖父起,秦桧一家在外地为官。所以,秦桧只能说祖籍江宁,却未曾回过江宁。秦栯则在江宁出生成长。倒是听过这个本家的大名。但在京城这几年,一直没有机会相识。今天机缘巧合,本家的兄弟在此相认。古代注重血亲关系,确实算一件喜事。难怪秦栯如此兴奋。

    赵榛望着秦栯兴高采烈地离去。突然想起清朝状元秦大元一副对联“人从宋后羞名桧,我自坟前愧姓秦”。若是秦栯知晓自己与这古今第一大奸人同族同宗,不知作何感想?

    赵榛饶有兴趣地在心中玩味这两句话,不自觉念出声来。立刻察觉到失言,赶紧闭上嘴巴。环顾四周,才发现秦桧不知何时跟在后面。暗暗有些后悔。

    见秦桧一直低着头,默默地赶路,浑然不管身边的事物。身形举动毫无异常。赵榛才略微放下心。

    秦桧似乎意识到受人注意。猛然抬起头,看见赵榛正回头看着自己。两腿一夹,催马赶到赵榛身旁。轻声问:“殿下可是有事?”

    赵榛想了想。接下来的行程摆脱不了秦桧,索性不再隐瞒:“本王想告诉副使一声,接下来我们往西先去折彦质军中。”

    秦桧一愣。若有所思问道:“往西?官家朝会上定的是去斡离不营……”

    赵榛斜着眼睛看了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秦桧哑笑道:“如此也好。折彦质身在前线,殿下到他军歇脚。既不耽误行程,又可顺势而为。是两全其美之策。”

    似乎怕赵榛不理解,又小心翼翼解释道:“现今局势不明。为以防万一,殿下不宜马上入敌营。在军中盘恒几日,以待时日。不要急于一时,故可谓两全其美。殿下能作此安排,下官心头的一块石头算是放了下来。昨夜到今日,下官心中一直惦记着这桩事。可惜,不能与殿下相会,只能心中干着急……”

    赵榛不禁侧目看了看他。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阵嘲笑。如果不是知道眼前此人之秉性,说不定会被他蒙蔽住。暗叹,此奸人未尝不是个能人。至少有处变之才,也极会揣摩别人心思。转瞬之间,寥寥数语,自己倒像欠他一个人情。

    此情此景,赵榛不能不吭声。只得假意慰勉:“有劳秦副使牵挂。啊,要怪还是怪本王没有提前知会秦副使,让秦副使记挂在心。”

    秦桧赶紧顿首道:“岂敢怪罪殿下。只怪下官前几日疏忽,未到王府候命。怎能怪到王爷头上?”

    先前赵榛向他解释时,他不说话。现在主动将责任揽在身上。一拉一打之间,看似不经意,但既让赵榛心中生不起轻视之意,又让人感觉颇为舒服。赵榛原先对秦桧心存芥蒂,好像弱了几分。至少在此刻,赵榛觉得他与秦桧之间似乎亲密了些。

    见赵榛面色松动,起了兴致。秦桧又道:“殿下,折彦质驻军西辅,离汴京两百多里地。昨日又下了大雪,道路受阻。此行耗费时间,只怕为平日数倍之多。”

    宋徽宗初期在汴京城外设置四个辅郡。东辅拱州,大概在今天的商丘一带。南辅颍昌,大概在许昌一带。北辅澶州,宋时也叫开德府,当年宋辽澶渊之盟就在此地。西辅就是郑州,处在黄河南岸,又在开封与洛阳之间,地理位置可想而知,是连接河南河东、拱卫京畿的一座军事重镇。宋徽宗后又取消了四辅郡。但是,此时正值战争期间。朝野内外仍旧习惯称郑州为西辅,凸显其地位。

    赵榛点了点头。

    “据报,折彦质的大营还在郑州西北,驻扎在黄河边的汜水一带。过了郑州,仍有一百多里地。”

    “折彦质自然是懂兵的。汜水西是虎牢关,通西京(今河南洛阳)。北是玉门渡,渡河就是河东之地。汜水南北连接嵩岳黄河。乃控扼关中河东,出入中原的必经要道。自汜水往东,我河南之地再无凭恃的雄山险川。一旦粘罕大军渡过黄河,控制虎牢关,阻遏西京与关中援兵,进而东向可长驱直入京畿诸地。这么看来,如果一味据城固守,无异于坐以待毙。且对拱卫京畿毫无益处。折彦质此举,实乃再正常不过的用兵之法。”

    “哦?”

    听秦桧侃侃而谈,赵榛心中更加惊讶。不禁又转身看了看他。

    忍不住赞叹一句,“想不到秦副史如此洞察局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

    他作为后世人,鄙夷秦桧。几乎融进血液里,刻进骨子里。这点赵榛确信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随之,生出对秦桧的轻蔑之心。他心中的秦桧,本是一张脸谱。白脸猪纹,又奸又蠢。

    这几天,与秦桧打了交道以后,亲眼目睹他言辞有理,进退有度。腹中似乎有些韬略。赵榛逐渐改变想法。原本轻视秦桧的念头,慢慢消失。不过,更加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