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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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东去陈桥(一)

    大江东去。一泓巨水。

    众人视为庞然大物的车船,在江河之上,便如蝼蚁一般。黄河曲折蜿蜒,在转圜缠绕之处总会带来重重激浪。天寒地冻,却拘束不了江中心激荡的浪花。水浪如拍,伴着北风撞击着船舸不断改变航向。操兵的士卒时刻不敢马虎。指挥之人伫立在船头舷畔,不断观望,下达命令。操帆弄浆,调整船姿。避开险滩,绕开江石。遇到起落的河道,所有士卒齐心协力,牢牢地控制着船舵,不为激流所动。一路驶去,船痕留在江上。很远很远……

    船队中,当先的两艘大船,两种情形。

    前船,说说笑笑,气氛热闹。舱中人完全不像身处前线,大战一触即发的模样。

    后船,两人枯坐在椅子上,表情凝固。时而感叹,时而唏嘘,气氛压抑。

    现实有时就是这么神奇。当下看起来文恬武嬉之人,实则坚守正道,行稳致远。当下正义凛然之人,却未能通过岁月的考验,翻落历史的沉渣中。但凡知晓历史的,便可以猜到这两船中人截然相反的历史归宿。

    从汜水往东,黄河自高向低,地势相对平缓。所以,行船尽得水利之便。一路行去,出行的速度比来时快了很多。待用过午饭后,车船指挥进入舱里禀报,前方北岸就是陈桥驿,请诸位大人在此离船登岸。

    赵榛闻言,心中一动,信步走到船首。或许舱中炭火旺盛,又或许众人一直在舱中热烈地讨论,令他双颊滚烫。立在船首时,赵榛脸上似乎感觉不到寒意。

    北风已经停息,大大地减轻了船桨的压力。舱底,厢兵士卒用力地蹈桨。时时传出的指挥声、号子声,整齐有力。此时,这些声音轻松不少,让人感觉车船更加轻便快速。

    “陈桥驿!”赵榛指着东北面无数的军帐问道,“是那边么?”

    车船指挥不假思索地应道:“正是,王爷。”

    赵榛点了点头:“太祖皇帝就是在那里被部下拥戴,黄袍加身。成就我大宋不世基业。”

    又指着南边说道:“如此说,那边方向就是东京城的陈桥门。”

    汴京的外城东北门名为陈桥门。从此门北行二十余里地,到黄河。黄河北岸就是陈桥驿。

    他手指之处,地势一马平川,视线毫无阻拦。黄河两岸密密麻麻布置着无数旗帜军帐。这里是河东河北宣抚正使李回的防地。与折彦质的宣抚副使营相比,此地主要防范来自河北的斡离不军。

    “唉……汴京正处中原腹心。除了黄河,几乎没有天险。北方之敌一旦南下,我朝稍有不慎,京城即刻沦为前线之地。为此不得不守内虚外,持重兵驻守开封。当年太祖皇帝基于汴京屯兵百万,全赖天下输出供给,便谋划迁都。太祖喟叹,如不迁都,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凋敝。于是想先迁西京,后迁长安。可惜中道崩殂……太宗皇帝原本就反对迁都,这一桩事便就此搁置下来了。如果当初依太祖皇帝设想,今天恐怕不会如此狼狈。”

    叶复知晓这段历史,回赵榛道:“殿下,太宗曾劝过太祖。言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太祖皇帝亦深以为然,迁都之事就此作罢。”

    叶复说的自然是此时人公认的理由。

    赵榛听了,心中却冷笑一声。如果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岂不意味着此刻导致国家濒危的官家们失德?这些人都是赵光义的子嗣。赵光义只想着替不迁都寻找理由,却顾及不到,他的后世子孙会陷入这种逻辑陷阱里。巴掌冲着自己脸打,岂不就是这种滋味?

    宋太祖赵匡胤与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一文一武。赵匡胤在外打仗,赵光义在内经营。赵匡胤取得天下之后,有感于开封乃四战之地,没有天险屏障。准备将都城先迁到洛阳,最终迁到西安。取关中地形之胜。可惜,天不遂愿,赵匡胤提出迁都之议半年之后,便突然暴毙死亡。增添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桩疑案——“烛光斧影”。后世人提出一种情形,由于赵匡胤执意迁都,而赵光义长期担任开封府尹,在开封势力雄厚。赵光义认为哥哥准备剪除其势力,于是先下手为强,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赵榛颇以为然。不过,此时乃太宗一脉当道,世人谁敢说这种缘由?

    赵榛所言事涉开国两皇帝,身后无人搭腔。叶复见气氛冷淡,将话锋引到他处:“迁都之论,实乃我朝党争之祸之起源。”

    原来,有宋一朝,迁都之议始终未有停歇。宋仁宗时,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孔道辅曾向仁宗皇帝建言迁都洛阳。宋仁宗征求范仲淹的意见。范仲淹极力反对。宋仁宗又征求当时的宰相吕夷简的意见。吕夷简痛斥范仲淹迂腐,有名无实,又指斥他所用之人都是朋党。最终,宋仁宗将范仲淹以及为之求情之人全部贬黜。

    这一次迁都之论,拉开了北宋党争序幕。之后,北宋朝廷任何政事交锋,都被冠以党争之名。

    范仲淹改革终止、王安石变法失败,多是借朋党之名,行倾轧之实。

    宋朝一大积弊,用人行事只看立场,不看于国于民是否有利。是北宋国运衰败的重要原因。

    赵榛听他介绍之后,内心更加感慨。默然无语。背着手,默默地眺望前方。

    岸上军营林立。沿岸道路士兵巡逻调动,悉数落入眼中。江上船舶渐多,慢慢开始拥挤。从北岸到南岸,从南岸到北岸,一艘艘、一排排船舸来往不息。

    车船向北岸划去,转入一片江塘。沿途船舶纷纷让开水路。岸边停了无数的船舶,当中大船鳞次栉比。有些大船比赵榛几人搭乘的车船制作规模还要大。都垂下帆,静静地泊在江面上。车船开始制动。在惯性的作用下,缓缓地驶入一块码头前。码头后方忙忙碌碌。人喊马叫,逐渐嘈杂。靠近岸边的地方,人脸清晰可见。几个士兵手中握着勾船的勾子,拿着绑缚的绳子,等在码头上。

    “吱……咦……”车船斜斜地与码头相交。舷帮与浮在水面上的软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车船超出码头小半人高。船上落下舷梯。未等停稳,朱大泰沿着舷梯,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蹭奔到地面上。身子突然一软,几乎要摔倒了,勉强稳住身子,有些恼怒道:“大意了,大意了……”

    等赵榛下到码头上,感觉地面似乎在摇晃,腿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是由于长时间行船导致的错觉。于是绷紧腿部肌肉,努力适应一下,很快不适便消失。

    后面两艘车船以及大大小小随行船只陆续停妥。船上之人与所载的马匹行李也都卸了下来。秦桧拒绝任何人搀扶,自己下了船。

    赵榛笑着对秦桧道:“秦副史,我们出发吧?”

    赵榛观秦桧面容,没什么大恙。心中暗道,这个奸人既会骑马,又能坐船,浑然不像那些肠肥脑满的大官儿。

    秦桧撑着一双软腿,不想在赵榛面前露怯。装作没事一般,笑着拍赵榛马屁道:“殿下丝毫不惧舟船劳顿,可倾可佩。”

    于公,秦桧似乎敢于诤言;于私,他似乎又极会奉承人,时刻不忘抬举一下别人。真是一个双面妙人。赵榛心中笑着与自己言。面上也奉承他道:“秦副史骑马坐船都是一副好手。能文能武,文武双全。不是朝中有些大官能比的。”

    秦桧听他将自己与同僚相比,夸赞自己,眼角终于忍不住地笑成一条缝。故作谦虚道:“殿下谬赞了。秦某不过一介言官,岂敢当文武双全几字。”

    两人哼哈几句。秦桧才郑重地说道:“殿下,李宣抚驻所滑州,距陈桥驿尚有一百多里地。现已过午后,我们不如稍事修整,明日出发?还是……”

    按照赵榛的计划,他下一步要找的人在河北地界。已经让叶复等人多方打听,确定他的准确位置。但却未告诉秦桧这些打算。只和他说不日即到金营,先往河北去。秦桧自然以为去斡离不的大营,便极力怂恿赵榛,到李回的营中盘亘数日再说。赵榛先前提过此事,于是欣然采纳。秦桧见赵榛听取自己意见,暗暗窃喜得意。

    听见秦桧在询问,赵榛抬头看了看天色。约莫在下午两点左右。按众人行进速度,快则一个多时辰,慢则两个时辰才能抵达滑州。赵榛目下正须争分夺秒,与时间竞赛。恨不得星夜兼程,一股脑把所有事情预备完毕。便道:“我看这就启程,赶在天黑前能到。秦副使意下如何?”

    秦桧本意今天在陈桥驿休息一夜,明日再走。本是一番好心。又出于这两日赵榛对他有些热络,这才作出如上提议。现在听赵榛拒绝了自己,刚刚焐热的心又被赵榛浇冷了。装作不在意地回道:“但凭殿下安排。”心中立刻想起来,自己数日前在纸条上记下的字以及那些遗漏之语。当时,曾暗中告诫自己,这个小王爷对自己不善。慢慢收起来的警惕之心,又悄然涌上心田。